蘇恒隻掃了一眼便認出來, 那把剛從他身上□□的匕首,是名刀素質。


    他與那把刀頗有些淵源。


    當年戾帝謀害他的兄長蘇歆, 蘇歆身中三十七刀而亡。因他屹立不倒,無人敢上前收容他的屍身, 那些刀劍便留在他的身上。


    蘇恒趕過去的時候,正當薄暮,殘陽如血。他遠望見兄長的屍身,幾乎將牙根咬碎了,才克製住悲痛與恨意,低低的跪伏在戾帝麵前請罪。


    蘇歆已死,他不成威脅。戾帝自己也被蘇歆先前勇猛嚇破了膽。便見好就收, 色厲內荏的曆數蘇歆的罪狀, 又對蘇恒假意安撫一番,以示寬容,而後匆匆帶兵離去。


    蘇恒親自收斂兄長的屍身。將那些刺在他身上的刀劍一柄柄□□。最後隻剩一把匕首。


    那匕首插在腹部,蘇歆的手攥著匕首柄。蘇恒幾乎將他的手指掰斷了, 才終於讓他鬆開。


    他從蘇歆的手裏抽出半片絹帛, 還有那柄殺了人,卻不沾血的名刀素質。


    那半片絹帛原是一封信,已被撕去大半。又被鮮血染透,連字跡也模糊了。可還是能分辨出落款,寫的是,“蘇永頓首”。


    蘇恒記得蘇永,蘇歆從邯鄲回來, 最先提到的便是此人。他說蘇永英雄了得,怕不是常人能駕馭了的。


    他甚至記得,他們說起蘇永時,樊城家書恰好送達。母親在信中催促蘇歆回鄉成親。蘇歆玩笑著對來送信的老仆道:“回去告訴母親,再等半載,我帶北沈家的閨女回去給她敬茶。”而後轉向蘇恒,笑道,“要收攏河北,還是得娶了蘇永的外甥女——白讓他賺了一輩。”


    蘇歆很看重蘇永。收到他的書信,也許立刻便拆閱了。


    卻不想在讀信的時候被人偷襲,受了重傷。這才不敵蘇浚手下親兵,被亂刀砍死。


    用素質刺了他一刀的,必定就是蘇永遣來的信使——也許戾帝敢對蘇歆下手,就是受了他的慫恿。


    蘇恒知道,憑這些證據還不足以咬定凶手。但是他克製不住遷怒於人,他隻是迫切的想把這三十七刀十倍歸還,一刀也不饒恕。


    ——他其實一向都是個殘虐惡毒的人。人人都說他寬溫仁慈,那僅僅是因為沒人真正觸到他的逆鱗罷了。


    蘇恒最終還是冷靜下來。


    蘇歆以謀逆罪死,不得哀榮。蘇恒隻能將他薄葬在岐山腳下。那三十七柄刀劍也被他一並埋下。


    他想,他還不能複仇。要複仇也隻在戾帝等幾個主謀身上,不可波及太多。


    人在哀極、痛極、恨極的時候,還要冷靜和克製,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但蘇恒還是將仇恨深埋起來。他小心翼翼的在戾帝手下討生。終於令戾帝麻痹了戒心,將他外放出長安,巡視河北。


    他在河北娶了沈含章,與蘇永結盟。中間林林總總無數事端,一言難盡。


    最終戾帝身死國破。蘇恒將蘇歆追封為楚武王,卻以帝王之禮厚葬。因先前埋葬簡陋,隨葬的刀劍早已被水蝕爛,成了一團鐵鏽。便是想追究早先是誰的佩劍,也辨認不出了。


    這原也是蘇恒的本意。這樁恩怨也就此了斷了。


    但其實蘇恒對蘇永一直都有心結。就算後來得知,戾帝一直將素質刀貼身佩戴。刺蘇歆第一刀的,嫌疑更大的是戾帝的親信而非蘇永的信使。他也不能對蘇永平心以待。


    這其實是一段魔障。隻因蘇永的名字出現在那半片絹帛上,他便無法不去猜忌。


    猜忌還不足以殺人,若不是蘇永當真要造反,他也不會下手。就算下手了,他也以為自己會為了沈含章,給蘇永一個極盡哀榮的死法。但最後他才發現,蘇永和戾帝,也和蘇歆一樣,死在亂刀砍殺、亂箭射殺之下。


    人心裏有鬼,難免就思三想四。他總覺得,蘇永的死法,簡直就是在宣告,下手的人是他。


    所以沈含章每每當著他的麵打了梁孟女,清黑的眸子刀鋒般刺向她時,蘇恒腦子裏就嗡嗡的響。仿佛那巴掌打的是他,那恨之欲死的目光望的是他。


    麵對沈含章漠然疏離的麵孔,他時常會想也許沈含章一輩子糊塗著也好。至少他還能騙自己,她什麽都不知道,依舊敬慕他,愛他,依賴他。


    當然,也隻是想想而已。


    他連喪兄之痛都能平複下來,沈含章心裏,舅舅總不至於比兄弟、子女、丈夫還要親近吧。


    他願意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她心中怨懟消弭。


    他一直都是很有耐心的。


    而現在,有人用素質刀刺殺他。簡直就像蓄謀已久的報複似的。蘇恒無法不暴怒。


    醫女為他包紮的時候,他便親自提審了刺客。


    刺客招供,主使者是沈含章的時候,蘇恒拔出佩劍,隻一揮便將人劈了。醫女見狀不妙,匆忙跪稟,自己是顧長卿的孫女兒,今日一事,她不會吐露半分。


    蘇恒身上的傷還要人照料,隻點了點頭,命她繼續上藥。


    其實當時,他麵上平淡如初,仿佛毫不動搖。腦中卻一片空白,連思考都不願意。


    刺客的話其實還沒說完。


    不過蘇恒很快便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


    ——楚平送來急件,說是衛秀經隴西出蜀,與周、李兩家都會過麵。眼下已隨李清到了長安。楚平已命人監視在朝任職的河北、隴西、河東重臣。怕長安有變,請蘇恒盡快返京。


    自立朝以來,河北一派便連受打壓,河東又多是戾帝的舊臣,難以自安,倒是容易策反。蘇恒不在長安時,他們還是能弄出些動靜來的。


    楚平信中沒有提到沈含章,然而蘇恒很容易便替他補上了這一環——衛秀策反這些人的籌碼,正是沈含章和韶兒。


    他不信沈含章會參與其中。


    他所厭惡的是衛秀其人。想到沈含章可能會答應見他,蘇恒便燥亂不已。


    ——會燥亂,其實就已經是不信任。彼時蘇恒尚未意識到這一點。


    劉碧君在他麵前寬衣的時候,蘇恒很清醒。


    他確實喝了不少酒,但他並沒有醉。他很清楚自己麵前的是誰。


    他有千杯不倒的酒量,隻是沈含章愛他微醺的模樣,他便每每裝醉戲弄她。


    他樂意將自己最好的模樣給她看。他愛她麵紅耳赤,卻移不開眼睛的模樣。若再偷偷的親他一下,簡直要讓他把持不住。有時鬧得過了,觸了沈含章的逆鱗,他便歸罪於酒後失德,做出什麽也不記得的模樣糊弄過去。沈含章無可奈何時,最多戳著臉頰羞他一羞——她斜挑著眸子覷人時,眸光醉了般流轉,自有一種嫵媚誘人的風情,讓他忍不住湊過去親一口。


    蘇恒記得,他初見沈含章時,也不過覺得她清麗柔婉。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卻與“絕色”相去甚遠。然而,不知何時起,多美的女人與她一比,也都失了顏色。她的一顰一笑都是極好的,便是病臥在床,形容憔悴的模樣,也比別人更牽動他的心腸。


    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也不過如此了。


    沈含章不會說情話,呆呆的望著他時,最後十有八九會冒出一句,“真好看。”


    他便覺扳回一句,將這話當情話聽了,含笑應著。


    他讀書讀至“李夫人病篤,不欲見帝”一節,每每要笑史官賣弄發揮——劉徹若真愛李夫人,何至於讓她病中顏色稍弱,便不敢相見?


    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一天會體察到李夫人的心境。


    南行回來,沈含章沒有去看他。他在宣室殿裏病了幾天,沈含章沒有片言存問。


    他對沈含章示弱多了,差人去請,卻被拒之門外。理由是“誰也不想見”。


    蘇恒憤恨的想,若他沒把刺客滅口,直接丟到沈含章跟前,她可還敢“不想見”。他信她,護著她,可她心裏究竟有沒有他?


    還是方生替她辯解了一句,“娘娘閉門久了,許不知陛下病了。”


    蘇恒便親自去椒房殿見她。


    他進門便先望見一副繡屏,窮工極巧,是蜀繡極品。不覺停住腳步。大長秋出門相迎,蘇恒便問:“是新的?”


    大長秋便稟道:“是。月初才入庫的。”蘇恒追問之下,便知道,衛秀已經幾次給沈含章傳書送禮。


    他進到內殿,看到沈含章在窗前寫信時,腦子裏嗡的便燒起來。


    沈含章已有些年數不愛睬他,所幸他能耐住性子,溫言以對,倒也能好好的說話。這一次他開口便發了脾氣,沈含章越發隻是冷眼看著,分明已是絕情的模樣。沒三五句,蘇恒便徹底失控了。


    一直到說出來了,他才知道自己對沈含章居然也積攢了這麽多怨恨。


    他想甩手離開,既然兩相怨懟了,幹脆就此恩斷情絕。但是最後不知怎麽的,卻廝打到床上。沈含章發了瘋一般反抗,蘇恒傷口裂開,血滴滴答答混著汗水落下來,也沒有停下來。沈含章眸子都散了,卻倔強的詛咒著,“蘇恒,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幹脆殺了我……”蘇恒覺得自己是犯了賤,才會說“便是死,我們也會死在一起”來。


    當他走出椒房殿的時候,心裏一片灰敗。他想,這是何必呢。既然她都恨得想要殺了他,繼續糾纏著又有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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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不如從此相忘。


    他從來都不是個道學君子。看到美貌女子,偶爾也會動心。有人投懷送抱,也樂得順水推舟。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不可能對三妻四妾深惡痛絕。


    他之所以不碰,隻是因為沈含章不喜歡。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麽,很清楚自己可以為了什麽放棄什麽。


    他答應了沈含章,便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食言。


    劉碧君已不是第一次在他的麵前寬衣解帶。但這是第一次她露出這種意思,而他沒有借故離開。


    她去掉腰帶,手上便一直在抖。


    蘇恒隻是安靜的望著她,不時啜一口酒。


    有些感覺,他想。腦子裏一直有個聲音在吵,不停的說著,過了今夜,便再也無法挽回了。可貞不會原諒的,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這聲音吵得他莫名的戰栗。他想,憑什麽要她原諒。他不得不喝更多的酒。


    他第一次體會到醉酒的感覺。


    很脆弱,無法自製。混沌之中,唯有沈含章的音容笑貌清晰著,清晰得讓他憎恨。


    劉碧君笨拙的覆上來的時候,他終於從醺然中清醒過來。


    她抖得厲害,眼睛裏淚水已經滾下來。蘇恒扶住她肩膀的時候,她閉了眼睛湊過來親他,“三郎,你醒著嗎?”


    原始的本能還在,要挑起來並不難。


    沒有沈含章,其他人都是一樣的。那個時候,蘇恒想。


    他回答:“我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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