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太醫雖答應了我, 然而終究還是向蘇恒複命了。說我已有了身孕,但是氣血兩虛, 胎象不穩,還是要安胎為上。


    醫者仁心, 這話他並沒有對我說,隻把相關的事叮囑了紅葉。


    不過都說了我身子弱,當然有些時候防也防不住的。


    這一日才用過晚飯,我身上便覺得不好。臨睡前發起熱來,又有些滯下之症,脫水脫得厲害。椒房殿裏人仰馬翻,我自己也覺得渾身發虛, 幾乎撐不起身來。


    不過這一陣來的快, 去得也快。紅葉差遣了人去請太醫時,我這邊就已大致好了。隻是盜汗,身上衣服已浸透。又有些夜涼透進來,便略有些發冷。


    清揚要照料韶兒, 一時分不開身, 紅葉便自作主張,先為我熬些湯水。


    湯才熬好,便聽珠簾嘩啦作響,片刻功夫,蘇恒便已經闖了進來。


    見了我,隻是呆呆的望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紅葉正幫我擦拭汗水。我探頭去望, 見他麵色白的厲害,染了燭火,也無半分紅潤,反而透出些蠟黃來,反被他嚇了一跳。便也有些著急,讓紅葉撐著跪起身來,問道:“出什麽事了。”


    蘇恒張了張嘴,道:“你……”


    我便凝神聽著,他卻沒了後文。殿裏跪了一地人,青杏兒端了湯進來,看這架勢便嚇了一跳,卻還是硬哽著走到蘇恒身邊,訥訥道:“陛下,皇後娘娘的湯……”


    蘇恒略一滯,已經回過神來,道:“朕就是來看看你。”


    我鬆了口氣,先笑出來,道:“我還以為你要來殺人越貨呢。”又對青杏兒道,“去為陛下也盛一碗。”


    蘇恒上前坐到床邊,道:“朕聽他們說你病了,怎麽回事?”


    我說:“大概是吃壞了肚子,略有些鬧騰,現在已經好了。”


    蘇恒說:“吃了什麽?”


    我笑道:“這一天十幾道菜呢,還要我一樣樣報給你聽?”一麵讓紅葉去取記檔來給蘇恒查驗。


    紅葉手上還拿著毛巾,一時也沒計較,轉手便給我,蘇恒接了去,給我拭了拭額頭。


    紅葉下了床,又有些不放心,回頭道:“娘娘略有些發熱,不要讓風吹了。”


    我笑道:“就能讓風吹死,你趕緊去吧。”


    蘇恒道:“朕看你好像很開心?”


    我笑著垂首把了他衣上鳴玉,點頭道:“嗯。”


    蘇恒目光便也柔軟起來,“什麽事,說來聽聽。”


    我說:“我懷孕了。”


    蘇恒似乎還想做出驚喜的樣子,但畢竟是他已經知道了的事,一時也裝不了那麽像,隻是咧著嘴,一把將我抱住,卻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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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便也抱住他,笑道:“我想要一個女兒,韶兒也想要個妹妹。”


    蘇恒道:“你生的朕都喜歡。”


    我說:“我也是。”自己的孩子,我當然喜歡。


    我是真的開心,當初懷質兒和景兒的時候,蘇恒正在外征戰,而我坐鎮洛陽,也是一時都不得分心。因著日日操勞,月事很少來得準時,因此我一直都沒意識到自己懷了孩子。快三個月了,才覺出不對來,大夫查出來了,我心裏還在歎息——這兩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懷韶兒時更不必說。


    隻有這回懷婉清是不同的。


    蘇恒又道:“既然懷裏孩子,就更該小心些。別一高興,就什麽都忘了。”


    我說:“嗯。”


    說話間,太醫已經到了椒房殿。


    太醫為我診斷時,蘇恒就翻看膳食坊的記檔,又宣了幾個人來問話。


    他自然是問不出什麽來的,我便不作理會。


    太醫診斷完了,他終於回來。


    開口說的卻是:“朕看你桌上有本《金剛經》。”


    他不信鬼神,我素來也是不禮佛道的。


    我笑道:“讀這些東西,也能修身養性。我脾氣略暴躁了些,看看也好——那還是當年我摔碎一盆紅珊瑚,讓母親罰著磨了粉親手抄寫的。哥哥將它獻給了太後,誰知太後又賞還給我。可見也是有緣分的。”


    蘇恒道:“朕那裏有譯本,字也大,看著不勞神,就給你換了。”


    我笑道:“陛下想要直接討就是,臣妾又不會不給。”


    蘇恒道:“送給朕吧。”


    他承認得爽快,反倒把我噎了一下,“陛下隻管拿走便是……”


    ——反正原本也就是想讓他拿走的。


    宣室殿裏似乎還有些事要他去處置,陪我喝過一碗湯,他便又帶了人回去。過後果然也遣人送了一本金剛經過來。


    紅葉笑道:“怎麽皇上也送經書過來?”


    我說:“你管呢。”隨手塞進書架裏,命紅葉打水為我洗漱。


    紅葉似乎有些心事,打了水來,擰了毛巾服侍我洗漱。終於還是沒有憋住話,“皇上還是關心娘娘的。聽說娘娘身上不好,立時便扔下手邊的事,趕來過來。”


    我說:“他當然不能由著那屋的人在這個當口把我整死。”


    紅葉手上一抖,道:“太後——”忙又壓低了聲音,道,“那本經書上有東西?”


    我說:“你管呢。”


    有沒有還真不要緊,反正我這回會防備足了。關鍵隻看蘇恒心裏怎麽想。


    我逗弄著架上鸚鵡,道:“陳午那邊你不要疏忽了。”


    紅葉默默的點頭應了。


    半夜裏我身上又發起熱來,終究還是把蘇恒折騰回了椒房殿。迷迷糊糊的望見他滿眼血絲守在我床前,我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這麽費盡心力。我不由就想,若不是經世一遭,知道那結局,隻怕我到現在也還認定,他心中愛的確實是我。


    怎麽可以演的這麽像。


    太後久久不痊愈,病情反反複複,太醫令那邊終於不堪重負。


    蘇恒詢問太後病情的時候,便有人含蓄的提點蘇恒:長安地氣幹燥,這個時節又冷暖不定,原本就不適合將養,最好能從西山引溫泉到長信殿。溫泉是百靈藥,給太後滋養一下肺氣,大約就能好了。


    我和陳美人一道從長信殿回的時候,她就跟我說:“陛下確實是個孝子。”


    我依舊隻是笑道:“可不是嗎?”


    鑿山引泉並不是個小工程。北邊正鬧饑荒,西南又將有戰事,這個時候勞民傷財,隻為了給太後泡溫泉,便是孝子隻怕也為難了。


    何況誰不知道,太後分明就是在置氣裝病,拿捏我和蘇恒。


    陳美人又道:“不過,這個時候開鑿溫泉,隻怕有諸多不便吧?”


    當然有諸多不便,若要溫泉,湯泉宮有現成的,但是誰敢勸說蘇恒將太後移到湯泉宮去?便隻能含蓄的暗示,說出鑿山引泉這種笨主意。


    不過蘇恒顯然也不願意沾上武薑鄭莊的是非,所以才會裝傻,將事拿到朝堂上去說。


    我說:“這就是皇上和大司空要操心的事了,給太後的孝敬,咱們也不好勸。”


    陳美人便點了點頭,又笑道:“隻怕大司空真得為難一回了。不過……家兄常說,有大司農在,不管仗打到哪裏去,都不必擔憂錢糧。鑿池子還能比打仗更難些?定然能解決的。”


    許文本已經多日不上朝,何況朝中主管錢糧營建之事的,本來也是哥哥。為難的肯定是他。我不說話隻是為了避嫌。


    我所擔心的,隻是蘇恒想要給太後造池子,哥哥便賢良恭順的給蘇恒出錢。


    ——他從來都沒有駁過蘇恒的想法。不管蘇恒怎麽異想天開,多少人勸他說行不通,哥哥都隻站在蘇恒一邊,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法子幫他把難題化解了,任他毫無後顧之憂的往前去。蘇恒也從來都沒有疑過哥哥。


    他與哥哥君臣相得,這已不待後世評說。


    不過,蘇恒過去也沒做過蠢事就是了。


    我說:“但願吧。太後病早些好,咱們也早些放心。”


    不過我還是多慮了,哥哥並沒有盲從,也沒有犯糊塗。


    這一回他在朝堂上將近些年的用度與進賬一一向蘇恒稟明了,而後一本正經的表示,太後的病當然得治,溫泉也得挖,他能調轉出十萬錢來幫太後鑿池子。


    少府寺卿莫暢因為太後的事被罰了俸,少府治下太醫院至今還人仰馬翻。莫暢生怕再獲罪,便一言不發。


    朝中誰不是人精?自然都不會出讓太後移駕湯泉宮的主意。便隻附議哥哥。


    最後還是房u幫蘇恒解的圍。他是咬緊了牙,要跟哥哥作對到底。說如今天下未定,不該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哥哥身為大司農,不但不勸說皇上戒奢尚簡,反而逢迎聖意,實在該殺。


    但凡打過仗的人,都知道十萬錢能做多少事。一石粟米大約要一百五十錢,十萬錢隻能買不到七百石粟米。而顧長卿一掛菩薩圖的潤筆,便要兩百石米。


    不過房u這種純粹的讀書人,想必是不言阿堵物的。自然聽不出哥哥的言下之意。


    哥哥便冷冰冰的反駁,問道,難道太後的病就不治了?房u是要陷皇上於不孝嗎?


    房u一時衝動,便說,湯泉宮有現成溫泉,略加修葺便可,何必再鑿山引泉?


    哥哥便不說話了——想說而不能說的話,已經有人代勞了,也確實沒必要再開口。反正被彈劾一次,對哥哥而言不痛不癢。


    這個房u確實是個妙人,本來我還想著,若僵持下來,便隻能安排人出頭,看來也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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