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指著蘇恒, 眼睛瞪得大,幾次張嘴, 都說不出話來。


    蘇恒下了令,便起身要走。我被帶得一踉蹌, 幾乎要撲到他的身上。


    太後眼瞳便有些上翻,底下跪著的宮女們忙上前幫她順氣。劉碧君見狀,愣了一刻,忙哭著抱住了蘇恒的腿,道:“陛下,人病弱時難免有些脾氣,一時口不擇言也是有的。太後娘娘年紀大了, 陛下不要跟著慪氣……”她動搖不了蘇恒, 便又撲倒我跟前,一邊叩頭一邊哭道:“太後娘娘隻是心裏想見陛下一麵,並不是想責怪了誰,皇後娘娘便勸勸陛下, 多陪陪太後娘娘坐一會兒吧……”


    我木然望著她。劉碧君未免太看得起我, 太後與蘇恒見不見麵,豈是我能說的上話的?


    這佞寵惑上、隔絕帝後的罪名,我是擔不起的。


    然而太後已發了脾氣,我一開口必然就是“強嘴”,便隻默默的重新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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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間有句話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後宮的女主子也從來都不是皇後, 而是太後。如今太後步步相逼,真是逼得我不得不動心思,好早一日熬出頭。


    太後總算沒再背過氣去,喉嚨裏一句話終於擠出來,“你讓他們走!哀家病死了豈不更好,省的礙了他們的眼!”


    蘇恒聞言,回身便直挺挺跪下,道:“母後這麽說,是叫兒臣無立錐之地了。隻是今日已經有人欺負了母後,又栽贓到皇後身上,兒子縱然昧弱,卻也知此事姑息不得,必得即刻徹查清楚了,好給母後交代,還可貞公道。”


    太後噎了一口氣,錘著胸口道:“好,好。你去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個什麽樣的不偏不倚的結果來。”


    蘇恒依舊攥著我的手腕,叩了頭,才起身拉我走。


    太後在後麵憋了口氣,道:“皇後留下!”


    蘇恒身形略頓了頓,我默默的掙開了他的手。


    他低聲道:“暈過去。”


    我不能分辨他的用意,隻怔愣的望著他,腦中一時百轉千回。


    片刻後,身形略晃了晃。


    他演戲果然嫻熟得令人歎為觀止,眼瞳縮得厲害,連聲音也有些飄忽了:“怎麽了?”


    我說:“……有些頭暈,不礙的,陛下去吧。”


    蘇恒屏了呼吸看著我,可是我半點不想暈倒給他看。就算我此刻暈倒了,他也不可能送我回椒房殿。一會兒我落在太後手裏,萬一有誰打著救醒我的旗號,給我灌下什麽藥去,那我便有苦說不出了。


    蘇恒還要裝模作樣,太後卻是能做出這種事的。


    這屋子裏不會有誰憐惜我,我得自謀出路。


    蘇恒麵色又有些不好,死死的盯了我好一會兒,終於甩了我的手,道:“方生,你留下替朕照料著。碧君,太後與皇後都病著,朕就暫時將她們留給你了。”


    而後便轉身大步去了。


    我隻在簾子下邊伺候著。


    屋子裏跪了一地的人,卻半聲人語不聞。一片悄寂裏,更漏滴滴答答的煩響像水紋一樣推開來,一聲催著一聲。蠟燭燒得殘了,連著爆了兩個燭花,殿內器物黑漆漆的影子便猛的拉長了,像猛獸般跳起來襲人。


    清揚不急不躁的給太後切脈,左手切完了換右手。垂著眼睫,一聲不吭。


    外間隱隱有人鬼哭狼嚎的聲音傳進來。


    簾子下跪著的太醫令大概不堪老邁,哆哆嗦嗦的抬了一隻袖子擦了擦汗水。


    太後的眉心跟著那聲音跳起來,片刻後抬了袖子掩著嘴咳嗽,劉碧君忙起身為她順背。


    太後抬了抬頭,簾子下邊伺候的吳媽媽忙上前道:“娘娘有什麽吩咐?”


    太後麵上是老婦人才有的慈悲關切,“去看看,外邊兒出什麽事兒了,叫得哀家心口疼。”


    吳媽媽忙應聲去了。


    片刻後回來,聲音就已經聽不到了。然而吳媽媽臉上的駭懼卻半天不消,道:“是陛下在審問。”


    ……看來是用刑了。


    我不覺往外望,天一色柔黑,星幕低垂,萬物仿佛都被吞噬了。


    太後道:“審的什麽人?”


    吳媽媽踟躕了片刻,道:“老身沒認出來。”


    太後便覷著我,道:“皇後說,皇上審問誰呢?”


    我垂首道:“兒臣不知。”


    太後眉毛一豎,道:“不知道?你什麽事不知道?”


    我隻垂著眉不做聲。


    方生忙上前道:“太後息怒,小人去看看。”


    太後揮了揮手,方生遲疑不定的望向劉碧君,劉碧君悄悄的點了點頭。方生這才起身去了。他的身形才消失在夜幕裏,太後那邊便懶懶的道:“過來給我捶腿。”


    她不點名道姓,我便也不作理會。這種事本來也不該我做的,何況連我要“整死”她的話太後都說了,我十分懷疑,我敢靠前一步,定然便要挨一記窩心腳。


    劉碧君目光哀切的望了我片刻,有些失望的斂眉上前,為太後捶腿。


    太後恨鐵不成鋼的一把將她揪開,沉聲道:“皇後,過來給哀家捶捶腿!”


    我心裏憋得厲害,便靜靜的望著她。這個無論我做什麽,都隻想置我於死地的女人,我實在不想再與她周旋。


    太後目光從嚴厲、錯愕漸至恨惱,最後抬手不知道摸到什麽,便朝我丟過來。


    我隻覺得鬢角一濕,一個黑乎乎的物件擦著耳朵飛過去,將身後櫃子上擺的瓷瓶撞到地上,摔得希碎。屋子裏再次靜默無聲。清揚也跪直了身子,忘了切脈。


    劉碧君驚恐的睜圓了眼睛看我,片刻後,不及站穩便朝我跑過來。


    我耳邊有什麽東西濕濕熱熱的滑落下來,身後已隱隱能聽到腳步聲。


    劉碧君抬了手帕來為我擦,我往後退了一步,腳腕一磕,便仰倒過去。


    我並沒有陷害劉碧君的意思。我隻是恰好想到蘇恒那句“暈過去”,並且覺得目下時機剛剛好。跟劉碧君交道打多了,總忍不住也想“湊巧”的柔弱一回試試。


    我上一次裝暈,還是在楊清叛亂時,然而那時懷了孩子,縱然身後七八個人簇擁著,也並不敢真的摔下去。若不是楊清畏懼沈家的威勢,又存著拉攏舅舅的心思,生怕我在他手上出了意外,我定然拿不住他。


    然而這一次當著劉碧君和太後的麵,卻是不敢憐惜自己了。


    隻要舍得疼,怎麽還裝不像呢?


    我倒得利索,劉碧君手忙腳亂的沒拉住我,反而錯手推了我一把。


    我隻差一點便要在門檻上摔得頭破血流,幸而身後趕過來的人及時衝了一步,將我接住。


    我本以為是方生,然而半晌沒有聽到告罪的話。又以為是蘇恒。


    便扶了額頭,倦倦的睜開眼睛。


    藻井上的浮繪在躍動的燭火光裏仿佛活了般令人眼花,我凝神了好一會兒才確定,眼前的男人確實不是蘇恒。倒也是一張俊朗的麵孔,劍眉,黑玉一樣的眼瞳,挺直的鼻梁。人說相由心生,這人倒生了副正人君子模樣。


    卻沒有坐懷不亂的修為。目光閃爍了兩回,才終於強垂下睫毛來,別開臉,道:“臣……冒犯。”


    方生忙招呼幾個宮女來扶我,用帕子為我捂住額上傷口,劉碧君想上前,卻被他不動聲色的隔開了。


    劉碧君大概一時還未回味過來,隻有些怔愣的望了望先前接住我的人。


    我腦中回轉,忽然意識到,那個人是劉君宇。


    果然,他這就俯身下拜,道:“臣劉君宇,見過太後娘娘,皇後娘娘,見過劉良人。”


    劉碧君側身受了半禮。


    太後又在那邊咳嗽了起來,似乎氣得不輕,上氣不接下氣,道:“方生,你去打聽的消息呢?”


    方生似乎也有些惱怒,卻還是按捺了,不動聲色的上前道:“回太後,臣出門便遇著劉常侍,並未來得及打聽清楚。”


    ——讓劉碧君的哥哥來報信,看來蘇恒審問的,是太後身邊伺候的人。


    鬢角的傷口漸漸呼呼的疼了起來,具體傷在哪裏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抬手去摸,卻被人擋住,原來先前跪在一旁的太醫令已經過來幫我清理。


    “不礙……”他顫巍巍道,“未傷了麵頰。”


    這就有些可惜了。紅葉額角上的疤痕日日用劉海遮了,明明不是她的過錯,卻是她不能見人。若換做了我,必然幹幹淨淨的將額頭亮出來,讓我的仇人日日看著,夜夜心神不寧。


    若傷在頭發裏,倒也像我藏著掖著似的。


    我不由偏了頭去看,太後到底用什麽打的我。


    卻隻看到一地碎瓷。有人落腳在碎瓷的間隙,袍椐上雲紋蜿蜒似水,鳴玉下漆黑閃金的絛穗低垂過膝。


    蘇恒回來得竟然這樣快,必然不及收到方生傳去的消息。


    看來他在太後跟前,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他俯身從宮女手裏將我抱起來。我忽然就有些懊惱,自己裝得太過了。


    他聲音略有些沉鬱,“兒臣忽感身體不適,便先回宣室殿了……”


    他停住腳步,身後跟著的另兩個太醫令隻得在門外跪了。


    “子瀚,你代朕向太後稟明原委。你們三個留下來,悉心為太後診治。”劉君宇並三個太醫令叩頭領命,清揚便也膝行著後退一步,跪拜了太後,起身跟過來。


    太後聲音裏這才有了些慌亂和哀切,“三郎……”


    蘇恒身上略僵了僵,我便也說:“臣妾身上無礙……”


    然而才開口,額角便又粘膩起來,有血從紗布下麵流出來,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太醫令說未傷了臉頰,我猜想,大概傷在眉角或是太陽穴了。


    我抬手擦了擦,卻被蘇恒按住——這就不是我不為太後說話了。


    皇後畢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兒媳婦,若讓朝臣知道,一國之母被太後打得頭破血流,實在有傷國體。便是蘇恒有心向著太後,這次也必定是當真惱了她。


    要用這種法子才能從太後手裏討得半分便宜,我這個皇後當得,真是窩囊透頂。


    外間天色仍是沉黑,弦月已經西移。


    天高樹低,漫天星鬥。長巷深深,望不到盡頭,高牆側畔樹蔭的黑影柔柔的搖曳。 風錯高處吹過。


    蘇恒將我扶上馬車,我側靠在車廂壁,他將我拉過去,枕在他的肩上。


    這一夜略有些鬧騰,早該落鑰的時候,東闕門卻依舊燈火通明。蘇恒的馬車駛過了,值夜的侍衛才將宮門推合上。


    我困頓得厲害,便閉目養神。渾渾噩噩間,忽然聽蘇恒道:“還疼不疼。”


    本來想,臉上落了疤才好。然而此刻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韶兒哭得皺成一團的臉,不由就有些頭痛,“會不會留疤?”


    蘇恒愣了愣,道:“落了疤也不要緊,你怎麽樣,朕都……”


    他當然沒關係,又不是落疤在他臉上。


    我說:“別讓韶兒看到了。”


    蘇恒便沉下聲來,“……今晚便先住在宣室殿裏吧。”


    我說:“好。”


    太後用來打我的是一方陳墨,因研磨過一次,角上鬆膠化掉了,才沒將我眼角開到耳鬢。然而她丟得重,還是在我眉後開了一道口子。


    清揚怕傷口裏存了墨粒,拿棉球蘸著酒給我擦了好一會兒。我疼得腦子發木,回想起太後當時的眼神,不覺有些後怕。


    司空許文本和少府寺卿莫暢正在外邊回話。


    蘇恒大概也沒避著我,隻在寢殿外間見他們。就著風聲,他們的談話便也斷斷續續飄進來。蘇恒給許文本賜了座。少府嗣卿莫暢接著便惶恐的回稟,大意不過是太醫令陳午玩忽職守,誤了太後的診治,已經下獄,請皇上發落。


    蘇恒便說:“……‘玩忽職守’?以為朕是傻的嗎?!太後宣召他都敢不去,還不知是誰給了他膽量。”


    這是句誅心的話,莫暢若接了口,便是承認了少府與後妃勾結,意圖不軌。他先前還想丟出陳午去自保,此刻卻將頭叩得裏屋都聽得到,分辨道:“皇上明鑒!北宮門禁止外臣出入,少府想要向皇後奏事,都是要入了檔,請太後身邊的老媽媽轉稟的。”


    先摘清了少府與後妃間的嫌疑,而後道,“若說後宮宣召,一時被攔在北宮門,誤了時辰還是可能的。至於拒不出診,便是給太醫令一萬個膽子,也是不敢的。這件事上,臣願用項上人頭為陳午作保。”


    蘇恒便沉靜了片刻。我有心細聽,清揚在我身前跪直了身子,道:“娘娘略側側頭,我為您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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