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留下來。


    片刻後,蘇恒又派了人來接韶兒去宣室殿,說要考校他的功課。他每次考校完了都會賞韶兒些有趣的玩意兒,這次去南邊兒這麽久,自然會給韶兒帶足禮物。韶兒便歡歡喜喜的跟著去了。


    他一向疼韶兒,一回來就急著見也不奇怪,我不該疑心他——可想到今日他黑而深的目光,不由就覺得他是故意要留我一人給太後泄憤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不希望韶兒太早接觸後宮這些爛事,蘇恒領走他也好。


    蘇恒到長信殿這趟來去匆匆,跟太後說的也都是別人的事,他自己路上遇著些什麽、做了些什麽卻大都沒提到。天下做母親的,都愛聽別人議論自己的兒子,太後老人家也不例外,蘇恒一走,她便開始問了。


    “南邊兒也開始熱起來了吧?隻怕又到招蚊子的時候了。三郎從小就怕蚊子,一有蚊子就睡不好覺。去的時候我沒料著會這麽久,就沒囑咐,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替我記著。”


    跟著蘇恒去南邊伺候的人便答:“可不是,太後不說,我們竟也都疏忽了,還是劉美人心細,小到一顆扣子,都替皇上考慮得周周全全的。半點兒也沒落下,上上下下都欽佩。都說不愧是太後娘娘教導出來的,就是比別人能幹。”


    太後就眯了眼睛笑起來。


    成美人也柔柔的笑道:“有劉姐姐跟著,太後娘娘就不必操心了。”


    梁美人卻疑惑道:“從樊城到長安,怎麽也得走上小一個月吧,那邊三月裏就有蚊子了?”


    回話的人便有些尷尬。


    陳美人不冷不熱道:“南邊的蚊蟲就是比別處凶猛些,梁姐姐自己還不清楚?”


    我心中不由發笑。


    太後不理會她們,截話道:“地方上是怎麽伺候的?”


    回話的就斜了眼睛絞盡腦汁,道:“這個奴婢還真不會學。各個地方還不一樣。就是敲鑼打鼓的,一群穿了紅黑深衣的人長長的排出城去,接了進府。還有裏正、村老,獻什麽漿酒……黑壓壓一群人跪著,又喊‘萬歲’……”


    太後笑道:“瞧你這話學的。行了,你就直說皇上滿意不滿意?”


    回話的道:“奴婢猜著大致是滿意的,皇上見了好些人,一直都笑著……就是在樊城那邊,說是太破費了。”


    太後笑道:“這個也是有的,怪不得他們,畢竟皇上駕臨是多大的榮耀——還說了別的嗎?”


    回話的道:“奴婢記不太清……對了,不知道誰送的東西是殘的,皇上說‘缺了西南一角’,似乎很覺著遺憾。但皇上也沒處罰誰,還賜了宴。奴婢猜皇上還是高興的。”


    太後很欣慰的點了點頭,“皇上從小就是個寬仁的。”


    我不由疑惑起來。


    人說知兒莫若母,但這件事我卻覺著太後猜差了。蘇恒的性情,若真不想追究,他連提都不會提,隻會不動聲色幫著瞞過去。


    ……就像當初我把麥子當麥仁煮粥給他吃,他便安靜的將一整罐都吃下去,也不叫我知道了內疚。他的體貼從來都是不動聲色的。


    何況送皇帝的禮品有殘缺,是不敬之罪。若蘇恒說出來,縱使他不責難,地方上也是會追究的。蘇恒當不會出這種錯。除非……他是故意的。


    可是,為什麽?


    我正想著,不知太後那邊說到了什麽,又笑起來,道:“咱們也該給皇上和碧君接個風,好好擺一桌酒席。皇後你說是不是?”


    我趕緊收了神,起身道:“母後說的是。”


    太後拍了拍衣裙,懶懶的垂著眉眼,道:“難得今日天好,就定今日吧。擺在金明池,那兒風景好——哀家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就讓皇後幫哀家打理了。該請些什麽人,擺些什麽菜,湊些什麽名目,皇後就看著拿主意吧。”


    我便明白,太後終於開始磋磨我了。


    不得不說她真是不留情麵。我今日去迎蘇恒,已經有些發虛,單體力上就撐不下去。然而我既然不要劉碧君協理後宮,今日必然得逞強到底了。


    我說:“能幫母後分勞,臣妾不敢推辭。隻是不知陛下今日是否得閑……許陛下今日會宴請群臣?”按著蘇恒的性子,這幾乎是必然的,“母後既要賜宴為陛下洗塵,是否要傳旨問問陛下的意思?”


    太後臉上當即就泛起嘲笑的意味,對四麵的人道:“瞧,自己的兒子,我請吃頓飯都要問問。行了,哀家記下皇後的提點了,你就去忙吧。”


    ……我忽然就有些後悔,為什麽多說這一句。反正太後請客,皇帝不來,怎麽也壞事不到我身上。


    “是臣妾多慮了。”我說,“母後與陛下自然母子連心,是臣妾先前的話沒見識了。臣妾無能,也不知陛下和碧君妹妹的喜好,還請母後派個媽媽從旁指點著。”


    太後還有些猶豫。


    反正替她幹活,我是不怕丟人的,“太後賜宴,自然要讓陛下稱心如意。”


    太後終於舍得鬆口,抬頭指著吳媽媽道:“你去給她搭把手。”


    吳媽媽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一個沉默寡言,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一貫都與人為善。太後派她而不是孫媽媽來,看來也確實沒有要把接風宴搞砸的意思。


    該如何應對,我心裏便大致有底了。


    我說:“還請吳媽媽多多指點。”


    吳媽媽笑道:“不敢。娘娘盡管差遣。”


    實在比秋娘容易打交道多了。


    金明池在長樂宮西四殿偏南,長信殿則是西四殿裏唯一在長巷以北的,兩處相距走路嫌遠,坐車嫌近,不怎麽方便。何況又臨水,四月中夜裏還是有些涼的。


    我與吳媽媽先去西間商議了一下,該請些什麽人、擺幾桌、擺在那兒、該從庫裏領些什麽、要不要傳樂府,然後一一記下來。


    商議好了便是午膳時分,我報給太後的時候,她正在用膳。


    大概是我不肯承認自己比她體弱無能的關係,也大概是劉碧君遲遲不到太後心中煩躁的關係,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差遣我。正事兒還沒說,先支使我給她端茶遞水夾菜盛湯,而後便讓我站在一旁回話,回完了竟又要我把單子讀給她聽。


    幸而她一貫不愛排場,否則一場宮宴下來百十種器物,夠我讀一陣子的。


    在一旁伺候著的嬪妃們大概都沒見識過太後折騰人的手段,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微妙。連梁美人也小心的閉上了嘴巴,殷勤的對太後微笑起來。


    太後慢慢悠悠的吃著東西,聽我讀完了,才說:“單子弄好了,那就去金明池忙著吧。要抓緊點兒,別等晚上來不及。”


    我不由就想,太後折騰人的手段,雖小家子氣了些,卻實在很讓人惱火。


    我從長信殿出來的時候,日正當午。孟夏陽光明亮卻不炙人,樹蔭篩落,斑駁搖曳。


    風從長巷吹來,拂麵而過,略略緩解了疲倦。


    我扶著個小宮女,勉強上了馬車。大概是乍然見了明豔陽光的關係,再進車廂眼前便有些發黑。我用帕子蓋著眼睛,在車上倒了一會兒。


    馬車才動便停,有宮女在外麵輕聲稟道:“娘娘,長巷上有人揖拜。”


    我有些倦,道:“不必管。”


    宮女小心遲疑道:“可是……看著像是陛下的馬車。”


    ……這便奇了。若是蘇恒的馬車,斷然沒有讓我先行的道理,何況還要作揖。


    我便打起車簾,探了身子出去。


    鏨金輪、飾龍紋,果然是蘇恒的馬車,然而規製減作了雙駕馬。車前欠身站著的男人,看著也有些眼生。不是宦官……莫非是新來的散騎常侍?


    我吩咐宮女道:“你問問他。”


    那男人烏發如鍛,身形很是挺拔俊秀。氣質高標,深衣清到骨,頗有名士風流。小宮女正當年華,碰上這種男人難免羞赧,開口就有些底氣不足,“尊駕……是哪位?”


    他似乎沒有聽清,仍是端端正正的躬著身。


    性子倒很是謹慎……


    能讓蘇恒用自己的車去接的,自然是難得的俊才英儒。看著也還年輕,日後必然前程錦繡。隻不知是哪家子弟。


    但蘇恒既給他這種尊榮,此人不日定將名滿朝野,我也無需特地去打聽。


    便不再問,道:“罷了。走吧。”


    馬車略一轉彎,又一陣風吹來,透簾而過。風略有些大,令人失儀,四麵伺候的人都忙著抬了袖子遮麵。我順了順被吹起的頭發,透過掀起的簾子,望見那人已起了身,縱然意外對上了我的目光,也不曾慌亂躲閃。


    確實是個有前途的。


    看來蘇恒這趟南行,並不單單是祭祖去了。隻怕這樣的生麵孔,日後將漸漸多起來。


    我也差不多是時候該給哥哥提個醒了。


    馬車隻一個轉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經到了金明池。


    金明池一頃碧水,浩淼長天。正當晴日,視野尤其開闊。波光瀲灩,水氣清朗,令人心曠神怡。水畔有臨湖殿,平日裏遊玩時歇腳用,我與吳媽媽商議過,都覺得夜裏天氣還涼,最好不要在外麵擺席,便將宴席定在殿裏。因此一早便派人來打掃了。


    這個時候,來灑掃的丫頭們正午休,在水邊三三兩兩的笑鬧著。


    我不過是被太後差遣過來看看,沒有當監工婆的意思,便不打擾她們。隻悄悄的下了馬車,沿著花木一路走過去,找了條臨水的回廊,靜靜的歇著。


    金明池比別處濕涼一些。已是孟夏時節,杏花卻還一簇簇開得粉俏。嬌花照水,鮮豔明麗。可惜我實在累得走不動,不然還真想轉一轉看看。


    不一刻,有宮女找過來,送禦膳房擬定的菜譜,我略翻了翻,便讓她送去給吳媽媽看。


    菜譜比我料想的要奢華些,我猜到是直接從給蘇恒擬的菜譜裏挑來的,一時竟有些同情禦膳房那些人了——蘇恒對朝臣一貫厚待,今晚他宴請群臣,規格自然不會太簡樸,人數也不會太少。禦膳房此刻隻怕正忙得不可開交。結果太後竟也要擺宴席,隻怕他們想死的心都有了。


    還是有些不忍心,便讓宮女帶話兒給吳媽媽:“禦膳房離金明池遠了些,我的意思是,熱菜便讓長信殿的膳食房準備,吳媽媽覺得呢?”


    宮女領命去了。


    四下裏一時有些寂靜,我略覺得犯困,便閉著眼睛眯著。幾乎就要睡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花木那兒議論聲傳過來。


    “……你是沒跟著去南邊,沒見到劉美人的哥哥。說句大逆不道的,那模樣長得,比咱們陛下也差不到哪兒去。往那一站,就跟一杆兒翠竹似的,把別人都比成了老樹皮。”


    我不由就警醒過來。


    劉碧君的哥哥劉君宇,我雖不曾見過,卻對他印象深刻——畢竟是差點成了韶兒太傅的人。


    我便細細聽著。


    “說你眼淺還真不冤枉,男人光臉長得好有個屁用?還要有家世,有才學,有品行。”


    “誰說他光臉長得好了?他可是劉美人的親哥哥,劉美人什麽出身?太後的娘家親戚,皇上的發小兒,跟大司馬、大將軍他們都是同鄉!哪個當官的有這種家世?他又封了散騎常侍,才學品行也定然差不了。而且他家裏還有錢——人說富比列侯呢!”


    “你真要這麽論……”另一個顯然更不服氣了。


    “我沒說完呢——他還沒娶親。”


    這話說出來,另一個的氣焰果然就被打壓下去了,“啐!沒娶親又怎麽了?你還想嫁他啊。沒羞——”


    兩個人笑著打鬧起來。我心裏卻靜默下來。


    其實沒娶親確實也是個資本。已經有個妹妹是皇帝的寵妃,若再娶個名門閨秀做妻子,劉君宇的仕途定然不可限量。


    看來蘇恒這次南行,確實是打算起用劉君宇了。


    “我就是沒羞又怎麽了。”兩人鬧夠了,說話的那個就得意的笑起來,“反正隻這一條,在我這裏,他就能把你說的那個周賜比下去。”


    她們說到了周賜,我心裏又是一動,越發仔細的聽著。


    她這麽一挑釁,另一個忽然又有了戰意:“你還真別說,雖然我不知道如璉公子娶沒娶親,但就算他娶了一百個老婆,也絕對比你那個劉公子高出九重天去。這次皇上同時召他們二人入京,定然會有人將他們比對著看,你就等著瞧吧。


    她們鬥完了嘴,很快便聊起了別的。


    我心裏卻再也平靜不下來。


    ——蘇恒征召劉君宇和周賜入京。如果是周賜的話,確實當得起蘇恒親自派車去接。但我今日見到的人顯然不是周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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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就是劉君宇了。


    確實如劉碧君一般,是人中龍鳳,出類拔萃。


    我答應給劉碧君晉位一事,也許是真的有些輕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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