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流桑來後,楚玉的心情終於漸漸紓解,如同過了很長的隆冬,如今終於窺得些許細微春光。


    人的心其實是有很強大韌性彈性的,隻要有一息未死,一念未絕,就能慢慢地活過來。


    但這並不代表,楚玉就因此忘記了容止。


    她永遠都不會忘懷,她曾經愛過,離開過,惱怒過,但是卻從未真正憎恨的人,縱然容止死了,也是她心中永遠閃耀著光輝的寶石。


    她過去愛著,現在愛著,將來也會繼續愛著這個人,她現在願意承認,即便生命不再,有的東西,是可以永恒的。


    流桑留下來,給家中增添了不少活力,楚玉終究也沒趕他走,但看他模樣,也約莫明白了些什麽,再不提其他,隻用他的方式給楚玉解悶。


    這一日,楚玉忽然聽見門口的方向,傳來流桑的高聲喝罵:“你來做什麽?你還好意思來?給我滾!”


    緊接著伴隨著一陣兵器交戈之聲,期間還夾雜著流桑的喝罵。


    楚玉有些吃驚,流桑平時也是挺好說話的孩子啊,怎地會這麽破口大罵?正好桓遠就在附近,楚玉便請他去看看怎麽回事。


    沒過一會桓遠帶著複雜的神情走回來,道:“天如鏡在門口,說要見你。”


    楚玉愣了愣。


    桓遠神情擔憂地望著她,遲疑道:“你,見不見他?”與流桑不同,桓遠並沒有一見到天如鏡便發怒趕人,對於這個人,他認為楚玉更有決斷處置的權力。


    楚玉忽然一笑,道:“自然要見,為何不見?你讓人傳話給流桑,讓他把人帶到客廳等著,你順便去請觀滄海來,我去換件衣裳。”


    推著輪椅慢慢回到自家臥室,因為她行動不便,所以在這座宅子裏,一切門檻都是不存在的,階梯都用緩和的斜坡取代,就是怕她一不小心給絆著摔著。


    關上臥室門,楚玉先自行換了衣衫,接著才從枕頭下取出一隻木匣,打開蓋子,銀白色的手環光澤流轉,楚玉低頭冷笑一下,蓋上蓋子,放在椅子邊,又慢慢地轉動輪椅出去。


    客廳裏流桑和桓遠已經在等著,前者臉上還有些不忿之色,楚玉衝他們點頭一笑,接著便轉向站在客廳中央的三人。


    居中的是天如鏡,他兩側站著他兩個師兄,方才與流桑動兵器的便應該是他們。


    楚玉和天如鏡看到對方時,彼此都是一怔。


    天如鏡還是那副衣衫幹淨裝束整齊的模樣,但是他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大圈,臉上仿佛一點肉都瞧不見,紫色衣袍如同掛在架子上,空蕩蕩地撐不起來。


    而天如鏡看見楚玉竟然是坐著輪椅來的,形銷骨立的麵容上浮現詫色,站在他身旁的,越捷飛忍不住開口問:“你的腿?”他與楚玉畢竟曾主從一場,雖然他最終還是聽命於師門的,可相處那些日子,要說他對楚玉全無恩義,那是騙人的。


    正如幹林不忍心地救下劉子業,那時越捷飛也曾好幾次想來洛陽暗示楚玉小心些,卻被馮亭及時發覺阻止。


    楚玉微笑道:“凍傷了,托你鏡師弟的福呢。”她眼波溫柔,聲音和藹,但說出的話卻帶著冷厲尖銳的譏諷,每一聲都直刺天如鏡的心髒。


    天如鏡不安地抿了抿蒼白的嘴唇,低聲道:“對不住……”


    楚玉也沒多看他,隻讓桓遠將她推到主座旁,扶她坐上去,順手她又把盒子拿在手上,道:“你來我這兒,是問我要那手環的吧?”


    她也懶得多說廢話,直接幫他開門見山。


    天如鏡卻恍若未聞,隻仿佛失神一般望著楚玉,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楚玉眼中寫滿了對他的嫌惡,就連偶爾不得不對著他說話,也仿佛看著什麽肮髒醜惡的東西。


    楚玉不耐煩地重複說一遍,道:“但這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你若是想要,總得付出一點代價。”


    天如鏡輕飄飄地笑了起來,道:“我並不是來要手環的。”


    楚玉訝然道:“你說什麽?”她聽錯了麽?


    她冷然地,毫不留情地道:“不是來要手環的,那你巴巴地來我這兒做什麽?討罵麽?”


    越捷飛有些不平,禁不住插嘴道:“你嘴上便不能饒人麽?鏡師弟也是身份使然,才會做出那些事來,他心中知道對你不住,一病病了一冬,稍稍好轉些便讓我來尋你。”雖然對楚玉有恩義,但看楚玉這麽嘲諷天如鏡,他還是要回護自己的師弟,“他此番前來,是……是……”


    他好像要說出什麽,天如鏡急忙打斷他,道:“師兄,你答應我的。”


    楚玉瞥了越捷飛一眼,微微慘笑道:“他是身份使然,天命驅使,難道就因為這樣,我便不能恨他?他有他的使命,可誰來還我容止?”她恨天如鏡,在容止之前,從未那樣強烈地喜歡過一個人,而在此之前,她也從未有過像這樣清楚而明晰的恨意。


    越捷飛登時啞然。


    再度轉向楚玉,天如鏡麵上泛起一絲艱難,他緩緩道:“我不是來索回手環的,這手環,你不是一直想要麽?我需要找一個繼承人,正好你知道許多,通曉其中知識,做繼承人是再適合不過。”


    楚玉這回是真的給驚著了,她狐疑地打量天如鏡:“你在打什麽鬼主意?”不會是想用這種蹩腳的借口把手環給騙回去吧?


    天如鏡苦澀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信,可讓我服下毒藥,解藥拿在你手上,容不得我弄鬼。”


    楚玉猶豫一下,還是同意了天如鏡的提議,畢竟她現在固然能把天如鏡千刀萬剮又如何?她的容止永遠回不來了,此外假如天如鏡肯自願服毒那是再好不過,也省得她讓觀滄海動手。


    轉頭問觀滄海要了他比較厲害的一種毒藥,毒發時間為一刻鍾,倘若一刻鍾內天如鏡不能如他所言的做到,沒有解藥,便會毒發身亡。


    楚玉甚至有點希望天如鏡是來拚死拿回手環的,幹脆毒死他好了。


    但讓她驚訝的是,天如鏡竟然完全沒搗鬼,他很快速地讓她貢獻出一點細胞,手環記住她的DNA,接著轉移權限,不過是半盞茶的功夫,便完成了一切。


    手環沒一會兒便套在了楚玉的手腕上,冰涼沉重的觸感讓楚玉有一種仿佛被什麽給鎖住的感覺,楚玉嚐試著發動一下手環的防禦功能,幽藍的光罩頓時籠罩在她身體周圍,這下子她才終於確信天如鏡不是誆騙她的。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便宜她?


    皺了皺眉,她剛要說什麽,卻見天如鏡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道:“如今我總算能卸下職責,今後便交給你了。”他好像終於解脫了一般,整個人都顯得輕鬆不少。


    楚玉負氣冷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拿著手環便會聽你的話去維護曆史?我若是偏要逆你的意改朝換代,現在你可奈何不了我。”


    她一邊說,一邊從觀滄海手中接過來解藥,朝天如鏡遞過去。


    畢竟天如鏡遵守了承諾,她也沒必要一下子毒死他,一想起容止,楚玉便又覺得,就這麽毒死他太客氣了。


    可她畢竟不是一個惡毒的人,雖然有心讓天如鏡品嚐生死不如的味道,卻不知具體該如何實施,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天如鏡卻沒接那解藥,隻露出一個飄忽的笑容,道:“你知不知道,每一個朝代,都有一個數,稱之為勢,假如這世上情形與天書所載不符,勢便會發生偏差,而一旦勢發生偏差過大,手環主人也會跟隨著身死。”


    換而言之,其實每一代的繼承人,維護曆史,並不僅僅是維護著所謂天命,還存在著一絲自保生命的意圖。


    假如曆史發生不可逆轉的偏差,那麽手環主人也會跟隨著死去。


    楚玉一怔,手好像被蛇咬傷一般彈起來,她驚駭地望著套在自己手腕上的銀色金屬環,那物體不僅僅是套住了她的手腕,也套住了她的生命。


    楚玉又驚又怒,下意識反手扇了天如鏡一巴掌。她本以為天如鏡意在取回手環,卻沒料到他在最後的時候,還擺了她這麽一道!


    天如鏡的臉被這一下打偏至一旁,但是他什麽都沒說,隻慢慢地又轉過頭來,固執又倔強地道:“所有可能影響勢的人,容止我要殺死,你,我要鎖起來。”


    楚玉想也不想,立即用力把銀色金屬環從手腕上往下擼,冷笑道:“我不會也學你轉移給別人麽?”他會玩這一招,難道她不會?


    天如鏡眼神空落落地,他蒼白臉上印著明晰的指印,嘴角卻流淌出烏血來:“你知道不知道,原本擁有手環,但又放棄權限的人會怎麽樣?”他的目光逐漸空洞,聲音也越來越慢,“會失去所有的記憶,變成一個傻子。”


    這情形與容止那時的權限轉移又有所不同,容止那時是借用,時間不超過一個小時,隻要在此期間內不做什麽,便不會有太大影響,而楚玉現在,則是將她的生命和這手環牽係在了一起。


    楚玉原本滿腔怒火,可是見他這副模樣,卻禁不住怔住,天如鏡眼下的模樣,分明是毒發症狀,可現在距離天如鏡服毒還沒到一刻鍾……她忍不住回頭看觀滄海,後者亦是有些茫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天如鏡強撐著最後的意識,緩慢道:“我來此之前,便沒打算活著離開,早已自行先服了毒藥,我一生的價值如今已然用盡,來此完成我最後的使命,便是我死的時候。”


    楚玉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憎恨的人,卻搶在她動手之前,自行踏上死路。


    “我……”天如鏡的目光渙散,言語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我求仁得仁……死又何妨……這是我的……道……我不後悔……可是……可是……沒有遇見你……便好了。”


    假如沒有遇見她,他還會那般冰心無塵,不為任何俗世的情愁所困擾,那樣他便可以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前行,不會這樣掙紮地愛恨不能。


    他的身軀無力地在她麵前跪下,如同一具傷痕累累的可悲玩偶,一直在牢籠之中起舞,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他瘦削的身體倒在地上,很快地便沒了呼吸。


    隻不過眨眼功夫,天如鏡便在楚玉麵前死去,他憔悴的臉容上掛著解脫的微笑。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眸底仿佛還印著生前最後看到的那個人影。


    楚玉的腦海一片空白,她沒料到天如鏡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如此地決絕,這變化快得讓她幾乎反應不過來,原本她胸中滿腔的恨意,可是眼下卻皆盡化作茫然。


    她隱約知道天如鏡為什麽會尋死,那是她從前不願深思的問題,如今更沒有必要深思,人一旦死去,愛和恨都無關緊要,不管多少往事都隻能隨風而去。


    過了一會兒,楚玉下意識地望向與天如鏡同來的越捷飛,後者神情雖然悲傷,卻並不激動,顯然他早已知道天如鏡的決定,此番前來,就是來看著他死的。


    越捷飛走上前來,彎腰小心地抱起天如鏡的屍體,轉向楚玉,道:“公主,阿鏡已經用命還給你,這樣可足夠?他其實一直對你……算了,不提也罷。”


    楚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越捷飛也沒再說話,他抱著天如鏡逐漸冷去的身軀,轉過身,慢慢地朝外走去,幹林隨後跟上,這兩人,都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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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充說明下上章的標題,《很好很好的》,取自金庸一部小說的一句話“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歡”,說的是楚玉,不是容止……


    啊啊,今天發現PK票很可怕地到達了一萬……抱頭,要兌現某個承諾了……我本來以為到達那個數,再怎麽快也至少等過半個月,那時候我也完結了,正好抽空寫番外來打發……囧啊……


    咬牙,說什麽也要寫出來……預告,一萬分承諾的那個,十號發布。


    繼續完結倒計時,求包月月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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