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滄海獨自一人走著,南北相通的官道上。


    由南向北。


    無月無星的夜空下,白色的雪地也籠罩上一層幽暗的藍色,道旁錯落立著樹木,光禿禿的枝椏交錯重疊,行成大片的黑影,遠方則是起伏不平的地麵。


    觀滄海一步步慢慢走著,每一步都深深踏入雪地裏,在他身後,留下來一串半尺深的腳印,又漸漸被風吹過帶起的積雪所填滿。


    北風凜冽地吹著,吹在人的肌膚上,好似冰刀刻骨切割,但是觀滄海神情從容怡然,他閉著雙目,嘴角含著絲淺淡輕鬆的笑意,仿佛走在明媚的春日裏,仿佛踏在青蔥的草地上。


    他已經走了一日一夜,卻並不覺得疲憊。他身上穿著單薄的衣衫,背上背著一根釣竿,衣衫是細麻布,釣竿材質也是隨處可見的竹子。


    他的雙眼看不到隆冬與黑夜,心中也沒有隆冬與黑夜。


    在地平線的盡頭,天空與地麵的分野是那麽的不明顯,夜色與雪光仿佛揉碎了混在一起,當晨曦的第一縷光輝綻開的時候,雪地也泛起了一層晶瑩的輝芒。


    觀滄海並沒有能看到這一切,但是他還是停下了腳步,靜靜地對著前方。


    因為在他正前方十多丈外的道路正中,坐著一個人,倘若他想要走過去,便必須繞開那人。


    那是個看起來隻有十八九歲的少年,烏發如墨,眉目秀麗神情高雅,他身上攏著厚實的雪白狐裘,臉容嘴唇皆失去了血色。


    少年見觀滄海停下腳步,微微一笑道:“聽聞你重出江湖,我特地在此等你。”


    觀滄海麵上浮現冷淡的笑意,道:“原來是你,雖然感覺與從前不大相同,但是除了你外,也不會有人在此時擋在道上了。”


    “容止師弟。”


    “滄海師兄。”


    兩人互相稱呼對方,但語氣卻未見得多麽親切友好,平和之中隱藏著微微的冷峭。


    容止雖然一直掛著微笑,但望著觀滄海的目光卻深沉幽遠,片刻不曾偏移;觀滄海也是笑著,卻微微偏過了頭,用耳側對著容止——他的感覺極是敏銳,平素甚至不需要如何刻意,便可從氣流的變動判斷周圍的環境,但此時他卻特意地來“聽”容止。


    他們師出同門,各自知曉對方本事驚人,又因曾有過節,四年不見,分辨彼此是否有敵意之前,先拿起十二分的戒備。


    容止最先釋去防備,伸手輕輕在身前掃過,掃去一層薄薄的雪,卻露出來下方的木質棋盤:“我在此等了一個時辰,便是等與師兄你手談一局,不知四年不見,師兄棋力可有長進?”


    觀滄海微笑接口道:“容止師弟有心了。”說著他解下背上魚竿,便在棋盤另一邊坐下。


    容止從身後取出黑白兩罐棋子,放置於棋盤邊,觀滄海執白,容止執黑,現在四個星位上分別放置黑白各兩粒棋子後,觀滄海執白棋,輕巧地將雲子按在棋盤上。


    兩人對麵而坐,在小小一塊四方棋盤上,黑白二色棋子錯落絞纏在一起,每一處皆伏著淩厲的殺機,明的,暗的,那黑白之間無聲無息的生死殺伐之意,仿佛要朝四麵八方漫溢開。


    晨光逐漸亮起,在寒天中不怎麽顯得溫暖的太陽慢慢升空,一直升到兩人頭頂上時,觀滄海拈起一粒白子,看了棋盤片刻後,歎息一聲棄子認負:“師弟棋力比之從前進展不少,這四年想必沒少陰謀算計人。”


    棋盤尚未到達終局,雖然他已居於劣勢,但是倘若著意拖延,也未嚐沒有翻盤的微弱機會,但是觀滄海性素憊懶驕傲,不屑為之。


    容止笑眯眯地道:“是師兄讓著我。”贏了一局,他的神情一下子輕鬆不少。


    棋局終了,兩人開始收拾棋子,都是隻揀自己那一色的棋,互相不管對方的那塊。


    觀滄海拈起白子隨手丟進期罐裏,冷笑一聲道:“我沒有讓你,是你自己贏回去的,說罷,隻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便應承你。”


    這是他們師兄弟之間的默契,倘若一方想要求另一方做一件事,便會在他們共同都會的才能中挑一項進行比試,贏的那方可以提出要求,但不能超出對方的能力所及範圍。


    容止微微一笑,也沒繼續客套,開門見山道:“我要你放棄此行目的。”


    不意容止竟然這麽說,觀滄海眉頭微簇道:“你知道我此行要做什麽?”


    容止低頭微笑道:“我得人傳訊,知何戢去了江陵,找到你,他想要做什麽我再清楚不過,無非便是要你殺死公主,但是我的請求也正在於此,希望師兄你就此罷手,不要與她為難。”


    觀滄海閉目笑道:“你要我罷手倒也容易,告訴我緣由便好。”


    他與容止分開四年有餘,也在江陵居住了四年多,這四年來他居於郊外荒野,對世事不聞不問,於文,也便是宇文雄雖然偶爾前去拜訪,但也僅僅是把他當作貴客看待,並無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對他說過容止的情形。


    因此,直到何戢來訪,觀滄海才大致知道這些年來容止身在何處。


    但是就算聽何戢說了不少,觀滄海也不認為容止與山陰公主有什麽太大牽扯幹係,在他的記憶裏,容止心腸如鐵石,會留在公主府,想必也是有所圖謀。


    他萬萬沒有料到,容止竟然會專程擺下這一局棋,提出讓他放過楚玉,驚訝之餘,也終於禁不住對楚玉產生了些許好奇。


    照理說那女子失去了公主身份,應該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難道還有什麽可用之處不成?


    容止不動聲色,淡淡道:“我欠她一份天大人情。”他知道自己這位師兄的性子,觀滄海雖然平素萬事不管,可是倘若是對什麽產生了興致,便會追根究底。


    觀滄海聽聞此言,立即嗤笑出聲:“你素來無血無淚,什麽時候竟成了會顧忌欠下人情的人?”容止說的話,他半個字都不相信。


    容止揚起的嘴角泛起了淺淺的無奈:他要怎麽才能對觀滄海說,這其間緣由,連他自己都道不明白?


    他隻知道,在得知觀滄海要出手殺楚玉時,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死去,直至現在也無法抹除。


    難道是四年來保護已成習慣,如今竟然戒不掉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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