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天涯, 各安天命, 再無瓜葛,永不相見。


    當日,他將那訣別的言語說得那般決絕, 就連他自己也以為,今生今世與她, 隻怕再無任何相見的契機了。自從她離開以後,他吃不下睡不好, 夜夜的噩夢都是她淚流滿麵的模樣。可就這麽毫無預警地, 當他看到她偎在向晚楓的懷中,與其耳鬢廝磨時,那種感覺, 真是說不出的心酸與苦澀。


    以往, 她隻要一見到他,總是會蹦蹦跳跳地迎上來的。她總會仰起頭, 笑得甜蜜而幸福, 故意用那黏黏的聲音喚他“狸貓”。她會拉扯她的衣角,會賴在他的懷裏,會摟住他的脖子,可如今,他那麽清清楚楚地看到, 她見到他時,眼中隻餘下止不住的恐懼。


    曾經的親密無間,早已被他親手給徹底粉碎了。


    千帆過盡再相逢, 美人如花隔雲端,驀然回首,他與她,恍若隔世。


    若不是在枕下發現那塊白玉玨,他也不會心下起疑,禦駕親王府。沒有想到她會悄悄地離開,沒有想到尉遲非玉竟然會想辦法助她離開,甚至於,他沒有想到,影嫵竟然明知假扮她被揭穿的結果定然是死罪,卻也仍舊願意幫助她離開。


    他並不否認,當一切的隱瞞敗露之時,他有多麽震怒,他真是恨不得立馬下令將尉遲非玉等人淩遲處死,挫骨揚灰,可是,怒極後,他竟然忍不住大笑。


    他應該高興的,不是麽?


    他的驀驀,遠比他更懂得如何收買人心,否則,這些人又怎麽會肯對她如此死心塌地?!


    他要的不就是尉遲非玉等人以後對她的絕對忠誠麽,如今,他又怎麽能斬殺如此的忠臣?!


    隻怪他自己疏忽,他的驀驀,從來就不是個會按照他的安排乖乖行事的人呀。


    本以為她是與蓮生一起去了墨蘭塢,可是,收到葉楚甚的密報,他才知道,驀驀居然因為向晚楓,一路輾轉到了南蠻的國都大驪!


    她並不知道,青州的大軍如今有一半正由聶雲瀚帶領著,一路悄悄行進,目標直指南蠻國都大驪。


    如今,國丈起兵叛亂被擒,殷家大勢已去,餘下殷太後自然是成不了什麽氣候了,是要繼續尊其為太後也罷,是要將其禁錮也罷,都由驀驀來決定吧,他也算是做到手下留情了。而北夷國內剛經曆了一場大變故,且已與大漢結盟,短期之內,沒有餘力再對大漢構成威脅。反倒是對大漢稱臣的南蠻,時時陽奉陰違地攪渾水,又私下裏八麵玲瓏地倒賣兵器,四下裏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如此居心叵測,不可不除。


    所以,他會在油盡燈枯之前,掃清他為她鋪設的道路上所有的障礙。


    在明知身體已經無法承受長途奔波的如今,他急令大軍停止行進,以最快的速度隻身潛入南蠻。為了以防打草驚蛇,他的身邊甚至連一個影衛也沒有帶,隻跟了尚彥柏。


    他要想辦法讓向晚楓帶著她離開大驪,他更要想辦法讓她收好那白玉玨,因為——


    那白玉玨,日後便是用以號令天下兵馬的憑證!


    思及至此,蕭胤走上前去,沉穩的步伐觸地無聲,看到向晚楓轉過身來,一臉“我早知你來了”的表情,而她卻是有些瑟縮地藏在向晚楓的身後,那揪緊向晚楓衣角的手似乎也在輕輕地顫抖。


    “你不留在京師穩坐你的龍椅,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隨著蕭胤一步一步走近,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後的驀嫣身上,向晚楓臉上的笑意便驟減,僅剩的一點也化作了刺目的嘲諷。對著蕭胤,他素來說話都是藏刺含針的,如今,在驀嫣的麵前,更是覺得沒有任何客氣的必要了。


    “夫君——”躲在向晚楓身後的驀嫣低垂著頭,細若蚊蚋地輕輕開口,那之前原本怎麽也叫不出口的稱謂,如今竟像是一種賭氣的言語,極順暢地便脫口而出:“你讓他快走吧,我,我不想看見他。”不想看見他,除了心理上的抵觸,更擔心的是他看出她如今懷有身孕。


    他不希望她生育他的孩子,所以,她不能讓他知道。


    聽得那聲毫不扭捏的“夫君”,向晚楓的心底泛起了一縷說不清是得意還是自嘲的漣漪,一閃而逝,漠然抬眸,當他看見蕭胤因著那稱謂而難隱痛苦之色時,他唇邊又兀自凝起隱隱冷笑,黑眸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陰霾:“蕭胤,你聽見了沒?我夫人說她不想看見你。”


    蕭胤半垂著頭,沒人看得清他此時是什麽表情,隻覺得他那孤絕的身形似乎是顫抖了一下,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泄而出,讓人剛想要牢牢抓住,卻又無法再覓見蹤影。好一會兒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與不舍,抑製住不斷泛起的心酸與苦澀,把那瞬息的悸動化成了波瀾不驚的死水。爾後,他抬起頭,瞳眸定定地望著向晚楓,神色坦然,可卻語焉不詳,不敢把那私下的約定說得明目張膽:“你答應我的事還沒辦到,便與她一同滯留在此,你是有心戲耍我麽?”


    “答應了你的那事,我自會做到的。”向晚楓玩味地挑起眉峰,幾縷不馴的發絲垂落在額際,更顯得他此刻詭譎難測。深邃的眸子斜斜一睞,冷不丁地射出攝人寒光,話語中的嘲諷越發深了:“你再怎麽急也不用這般陰魂不散地時時監視著尾隨著吧。”


    他們言辭裏指代不詳的“那事”,入了驀嫣的耳,不明就裏之下,也就極自然地誤解成了蕭胤急需向晚楓為他解除身上的“長壽閻王”之毒。


    “你幾時做到了,我自然就不會再監視著尾隨著。”順著向晚楓的話接下去,蕭胤冷冷一哼,那狹長的瞳眸便凜了起來,字字如刺地鞭苔著,與他針鋒相對:“如若不然,我還會更加陰魂不散。”


    向晚楓因著他話裏的警告與挑釁而凝起了怒意,可是在驀嫣的麵前,他又不好發作,隻是冷著臉,挑起濃眉,平素深幽的眼眸如今緊眯著,其間閃過一絲微慍,像是兩塊寒冰,沒半分感情。“再過半個月,我自然會帶著驀驀回去。”他輕輕哼了一聲,給出最後的底限,也不肯言明這麽做的用意何在,隻是攬住身後的驀嫣,往寢房方向走:“你要陰魂不散也好,要監視尾隨也好,悉聽尊便!”


    望著向晚楓與驀嫣相攜的背影,蕭胤刀削似的眉痛苦地蹙了起來,眉間已經篆刻出了深深的褶紋,無數的波動閃過眼底,化作無形無色的痛楚,深入骨髓。


    這就是他要的結局呀,可為何,親眼見到之時,會是如此的難以忍受?!


    那,是他的妻子嗬……


    可是,他卻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隻是帶著疲憊,像是瞬間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哀莫大於心死般地閉上眼,卻依舊將脊梁挺得那麽僵,那麽直,唇邊綻出的全是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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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蓮生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提起,蕭胤也在葉家的別院裏住下了,說是非要等著向晚楓回了大漢,才會離開。


    他就住在南麵幽僻的廂房裏。


    驀嫣不動聲色,也沒半句回應,比愛情木然,隻當是沒聽見,可心裏仍舊忍不住顫抖了一下,而那南麵的廂房固然是幽僻,可坐向正好當西曬,如今正值盛夏,那裏無疑便是整座別院最熱的地方。


    前幾日,她不過是跟著管事去那裏找了點東西,也被熱得快暈過去了,而他整日關著房門住在那裏,他受得了麽?


    隨即,她又逼著自己打消了這自作多情的擔憂,他熱與不熱,與她有什麽關係?這些事,他的心上人自然是知道擔憂的,她有什麽資格擔憂?


    如今,她沒那立場,也沒那資格。


    住在一所宅院裏,盡管她時時小心翼翼,避免與他狹路相逢,可還是免不了不期而遇。例如,在廚房外頭的長廊上,她便遇到過他好幾次,他站在那裏,不知道是有意等著還是無意間經過,卻也並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而她,便也就裝作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肩而過,如同不相識的陌生人。


    其實,她看得出,不過才一個多月不見,他便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了,那顴骨略略凸顯出來,便顯得他的眼眸更深不見底,令人看不透猜不透。


    直到,第三日的傍晚,他終於擋住了她的去路。那長廊本就不怎麽寬敞,他這麽有意為之,她自然是進退兩難。


    “驀驀——”他垂著頭,低低地喚了一聲,本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再喚她的名字了,那兩個親昵地字眼輕輕地繞過舌尖,擦過唇際,如同是宿命的輪回,纏繞著他的魂魄,永世也無法擺脫。


    聽他還像以前心無芥蒂之時那般喚她,驀嫣的臉冷得像是遭了霜:“公子爺,你我孤男寡女,身份尷尬。”她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掩在長袖下的手攥成拳頭握得死緊,可是卻將聲音逼得異常地清冷,疏離而客氣:“妾身夫家姓向,於情於理,公子爺還是稱我一聲‘向夫人’更合適。”


    驀嫣那刻意生分的語言在此時此刻,無疑是在蕭胤那備受煎熬的心裏火上澆油。他靜靜地看著她,全身裂骨般的劇痛,五髒六腑攪成了一團,如無數的刀子攢鑽,比那長壽閻王毒發之時更難受千萬倍。他不知自己那發麻的指掌究竟該不該順遂自己的意願,即便是她掙紮也好,叫罵也罷,隻是將她攬入懷裏抱緊,緊得再無一絲間隙。


    可是,他卻不敢。


    “驀驀——”他還是低低地喚她,那麻木疼痛的手到底是沒能伸出去,隻是強抑著顫抖,在腰間的衣袋裏摸摸索索,沒有順利摸到白玉玨,卻是摸到了他一直以來放在身上的那縷頭發——那一縷,他與她結在一起的頭發——心弦便更是難以壓抑而淒緊地搏動著。


    “公子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你的驀驀不是早就已經死了麽?!”驀嫣揚起唇角,明明是盛夏,可那冷冷的笑配上冷冷的語氣,就像深秋的一道寒霜打在人心之上,蝕骨的涼:“她是你親手,一刀一刀淩遲的!”


    聽著她一字一頓,近乎是咬牙切齒地對他指控,他不知該要如何辯解,也沒有一句反駁。終於,那滿是傷口的手摸出了懷中的白玉玨,他遞到她的麵前,卻是將手掩藏在袖子裏,不敢讓她看見他手上斑駁的傷痕,隻露出那白玉玨的一角:“這是你忘了帶走的。”


    驀嫣神色漠然,表情始終是冷淡的,波瀾不興,並沒有什麽明顯的情緒起伏,隻是在看見白玉玨時,細細的秀眉不經意地微微一跳,眸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輕輕晃動,猶如海水之上漂浮的碎冰,那種凍噬心魂的寒冷,全都被掩蓋在眼睫之下,沒有讓他窺見分毫。“這不是我的東西,我當日也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她並不伸手去接,隻是開口拒絕,神情越發的冷漠。


    “是我辜負了你。”見她不肯收下,他幽黑的眼眸似乎有些渙散,明明早已經編織好了那麽多的理由,可他卻不知怎麽的,徑自說著一些不著邊際地話:“我沒有什麽能留給你的……”


    “所以,你就把這個留給我?”驀嫣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所以,你讓我一看見這玩意兒就憶起你當日是怎樣的羞辱我折磨我?讓我想起你多麽的麵目可憎?讓我恨不得此生此世從來沒有遇到過你?”隨著那一個又一個字從唇縫裏擠出,她便也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到了最後,她眼神裏全都是深切地恨意,就連那最後的質問也尖銳得不可思議:“你現在又來做戲給誰看?”


    在他對她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之後,在他親口說永不相見再無瓜葛之後,他為什麽還要再出現在她麵前,攪亂她心底的一潭死水?


    難道,是因為向晚楓不肯立即解他身上的長壽閻王之毒麽?


    於是,他就迂回地想從她的身上下點功夫,如願以償麽?


    是的!


    一定是這樣的!


    蕭胤不說話,全無反應,隻是那麽僵直地站立著,覺得胸口內浸透了刀刃翻剮,隨著她輕輕翕動的嘴唇和一字一句清晰的話語尖銳疼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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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戲麽?


    他做了太多的戲,所以,如今在她眼中,他無論做什麽,都脫不了做戲的成分了吧。


    見他不說話,驀嫣隻當他是默認了。


    “我夫君說了,他答應了你的事定然會做到的,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謀算什麽了。”她壓抑著滿腔的恨意,故意遣詞用字,極力用一種淡然的神色去麵對他,不允許自己再露出以往那以脆弱博他憐愛的表情,不允許自己再在他的麵前示弱:“這白玉i,公子爺還是自己留著吧。我惟願公子爺與新夫人,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說完之後,她再退後一步,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打算從他身側擠過去,可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手裏以及舉著那塊白玉玨,讓她無法如願。


    看著那塊白玉玨,她隻覺得刺眼異常,突然想起,似乎他一開始將它給她時,是隨手解下扔給她的,那種感覺,和打發一個街邊的乞丐沒有任何區別。那時,他是以什麽樣的眼光看她?是不是覺得她就是個雙腿殘廢的小可憐蟲?就像他的感情,一直以來不鹹不淡,也像是用來打發她的自作多情的!


    什麽定情信物,那不過是他不折不扣的嘲笑和憐憫罷了!


    也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態,她竟然上前一步,一把奪過那塊白玉玨,將它狠狠地擲在地上——


    極其清脆鏗然的聲響之後,那白玉玨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好幾塊。


    爾後,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便硬是從他身側那並不寬敞的空隙擠了過去,爾後便昂首闊步,像是終於得勝的鬥雞一般。


    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發麻的感覺從指掌一直侵蝕到了臉頰,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已經含著淚,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的表情是心酸是絕望是痛不欲生,他像是突然靈魂出了竅,控製不了自己的舉動,就這麽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地上那碎成了幾塊的白玉玨。


    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他唇中久久含著的那一口血,終是慢慢溢出了唇角,那殷紅的液體順著唇角,一滴一滴,在青色的衣裙之上隱沒,留下如同水漬一般顏色略深的印子。


    就這麽看了很久很久,他終於蹲下身子,想要去撿拾那碎掉的白玉玨,卻有一隻手搶在他的前麵,無意識地抬頭一看,那人竟然是蓮生。


    “她不過是一時衝動罷了。”蓮生淡淡斂著眉眼,衝著他輕輕頷首,像是要他放心:“給我吧,我會讓她收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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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天氣炎熱,以往,驀嫣沐浴之後也總要在屋外乘乘涼,可自從蕭胤來了之後,她便再也不乘涼了。前兩夜,她都坐在窗邊,悄悄地望著南麵那緊閉著房門一片漆黑的廂房。而今晚,她卻是早早的便上了床,把臉朝向床的內側,一聲不響。


    蓮生照例是睡在塌下的,可是,在那明明涼爽的竹席上,他卻怎麽也沒有辦法入睡。終於,他忍無可忍地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床沿邊,瞪著躺在床上的驀嫣:“你究竟要哭到什麽時候?!”


    雖然她哭得無聲,可他卻心知肚明。不僅僅是今晚,以往,她趴在床沿上看他,要麽傻笑,要麽憂鬱,可現在,每一夜,她都在哭,靜靜地流淚,似乎是不想驚動了任何人。天一亮,她便就強顏歡笑,不讓任何人窺見她脆弱的一麵。


    他知道,她是在他的麵容上追溯著另一個男人,追溯著那一段再也不可能挽回的感情。


    驀嫣不說話,好半晌才轉過頭來,抽抽咽咽,滿臉淚痕,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使勁地眨眨眼,像是要眨去那已漸漸模糊了視線的淚水。


    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從自己的衣袋裏摸出了那碎掉的白玉玨,在她眼前晃了晃:“既然舍不得,又為何要意氣用事地摔了呢?”見她一把抓過那碎掉的白玉玨,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他再次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胸腔頓時漲滿了酸楚的滋味。


    “我盡力幫你粘好它吧。”拉著她起身坐到燈下,他將那幾塊白玉玨的碎片小心翼翼地粘在一起,也試圖小心翼翼地修補她與蕭胤之間已經殘破不堪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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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膳時刻,驀嫣並著向晚楓和蓮生一起用膳。為了討她喜歡,蓮生做了她素來喜歡的“醉八仙”甜湯——用甜酒釀混著細小的糯米丸子、西瓜瓤子、枸杞、紅棗等八種物品一起煮,還細心地用冰鎮過,喝起來清熱又解暑。可驀嫣仍舊是懨懨的,對著滿桌豐盛的菜肴,似乎毫無食欲,隻是用筷子數著碗裏的米粒,神情看起來恍恍惚惚的。


    向晚楓自然知道驀嫣是因著什麽事沒精打采,卻也不開口,隻是慢條斯理地用膳,偶爾涼涼地瞥她一眼。


    就在這氣氛頗有些沉悶的時候,毫無預警地,與蕭胤一起住在南麵廂房裏的尚彥柏突然闖了進來!他滿臉是汗,似乎是急匆匆跑過來的,氣喘如牛:“向先生,我家公子爺有點急事,想請您過去——”


    他的話還沒說完,向晚楓便不悅地“啪”一聲擱下筷子,劍眉一豎,一雙黑亮沒有情緒的眼睛微微一動,不怒自威地打斷他的話:“你家公子爺即便是有天大的事,也該要等我們先用過膳再說吧?!”言語之中滿是不折不扣的告誡意味。


    尚彥柏自然也明白這姓向的神醫素來古怪,自己不該在其用膳的時候來叨擾,可是,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公子爺因疼痛而近乎昏死過去吧?“可是——”他還想要解釋什麽,可是,一見到驀嫣抬起頭看他,他便記起了蕭胤的吩咐,隻得將所有涉及真相的言語都給吞咽入腹,一個字也不敢再提及。


    向晚楓目光陰鬱,看不住其間的情緒,隻是極重地咬字,回了一句:“你先過去等著吧,我稍後便來。”


    像是得了什麽保證,尚彥柏這才敢放下提在嗓子眼的心,忙不迭地道謝賠罪,一路回到了南麵的廂房。


    隻不過,向晚楓的這個“稍後”時間恁地久了點,其間,尚彥柏幾次眼見著蕭胤痛得汗如雨下,臉色慘白,真是恨不得去將向晚楓給揪來。可是,他又怕得罪了向晚楓之後,會將事情弄得更糟,便隻好想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廂房外走來走去,焦躁不安。


    等到向晚楓意興闌珊地出現在南廂房,時間已經過去快兩個時辰了。


    “抱歉得很,我夫人硬是纏著我陪她用膳,所以來遲了些。”一進了南廂房,向晚楓便對著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蕭胤輕輕淺笑,一番遣詞用字似是在表達歉意,閑話家常,可卻是字字如同利刃,帶著切膚刺骨般的寒氣和無形的挑釁:“你也知道的,她一旦任性起來,任誰都拿她沒轍的。”


    床榻之上,蕭胤已經被長壽閻王毒發時的痛苦折磨得幾近昏厥,卻還能很配合地回以一記苦笑:“她素來就是這樣的脾氣。”


    向晚楓這才似笑非笑地上前,號脈診斷,查看了一番。“你身上隻餘了一成的內力,自然已經壓抑不住那長壽閻王之毒了。”末了,他言辭毫不拖泥帶水,直指那關鍵之處:“雖然你用涅針封住自己的幾處大穴,還能勉強緩解毒發時的疼痛,但這辦法終究是治標不治本,隻怕,再過幾日,就連涅針也會失效的。”


    “那麽——”蕭胤隻說了兩個字,那拖長的尾音顯示出他所關心的部分。


    向晚楓也不打算再賣關子,便就實話實說了,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何惡劣之處:“屆時,長壽閻王會日日發作,疼痛會越來越劇烈,疼痛的時間也會延續越來越長,直到你因疼痛而死為止。”


    似乎是在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蕭胤並不顯得恐懼,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開口,所有的情緒,都被麻木取代了,隻餘下麵無表情的漠然,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嗓音一片空洞,象是從流不出血的傷口裏淌出的膿水一樣幹澀:“你為何就不能早一日帶她回大漢,讓我死得痛快些?!”


    死,已是必然的結果了,所以,他也就不在意了,隻不過,他希望向晚楓能帶著驀驀早些回到大漢的領地,畢竟,這南蠻國都處處凶險,他實在不能放心,隻擔心驀驀有什麽閃失。


    “我為何要讓你死得痛快些?”看著蕭胤那毫無血色的臉,向晚楓嘖嘖喟歎,無聲冷笑,深邃無底的眸子深處旋即便有了火光微爍:“蕭胤,你要記住,現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求你。”


    像是早就料到他會有類似的言語,蕭胤也不見半分氣惱,隻是淡淡地斂起眉目:“那你想要怎樣?”


    “我想要怎樣?”斜斜地瞥了蕭胤一眼,向晚楓目光驀然一顫,一時波光流轉,竟仿佛有少許的忿然已無法抑製,一絲一縷地透過雙眼和滲了出來:“她那麽恨你,我自然是應該好好折磨你,為她解解氣的!”


    “是麽?”蕭胤不急不緩地應了一聲,依舊淺淺地笑著,眉間眼底如不見底的深潭,閃爍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芒,細細一看,竟然是帶著一種滿足神采:“隻要她高興就好。”


    “高興?!”向晚楓輕輕哼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眯起眼,麵上仍是淡淡的笑著,可那笑容之下掩藏的卻是冰冷的沉鬱,眼眸中暗流洶湧:“對了,有件事我倒應該告訴你。”


    接著,在蕭胤疑惑的眼光中,他帶著點惡毒,一字一字地道出驀嫣極力藏掖的秘密。


    “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那一刻,他如願的看到了蕭胤臉上的淺笑瞬間僵硬,取而代之的是意外卻也備顯痛苦的神色。


    “怎麽會——”幾乎是不敢置信的,蕭胤極力地想要支撐著坐起來,卻最終因著剛剛毒發完畢,全身上下凝不起半分力氣,隻能頹然躺在床榻上,身子像是被刀剮過一般,每一處都狠狠地、火辣辣地疼痛著。


    她為什麽會在此時懷孕?


    誠然,那百日纏綿之時,他讓她喝的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避孕藥汁,而是調養身子的珍稀補藥。依照她的體質,要受孕應是極困難的,所以,他為了要成全她做母親的心願,便借著“采陽補陰”的房中術,硬是將自己身上九成的內力過到她的身上,再配上那藥的效力,兩相調和,使她的體質恢複與正常的女子無異。纏綿床榻之時,他分明已經處處小心,防患於未然了,卻為何會如此意外地讓她一受孕便是懷上了他的骨肉?


    這是天意麽?


    明知他身中劇毒,即便是讓她受孕,生下的孩子也定然是死胎,上天為何還偏偏要這般戲弄他?


    若是他有能力為她留下一個孩子,他又何至於走到如此絕路?


    “你也知道,我開的藥方子她素來喝不習慣,而且,我們向家祖訓便是不可擅開那折損福澤的藥方。”看著蕭胤那慘白的臉色,向晚楓黑眸中閃過一絲微弱的陰霾,唇邊綻開了一抹冷笑,流轉著淡淡的疏離,就連語氣也顯得有幾分冰冷:“所以,為她下胎的重任還是交給你吧,反正,那是你的骨肉,交由你這個做爹的來處理,不是更合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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