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雲瀚所受的傷,不僅僅是背部大麵積的嚴重擦傷,在墜地的一刹那,他為了保護驀嫣,不惜讓自己先墜地,那巨大的衝擊力使得他的腿骨脫了臼,不過稍稍的一動,也似乎會給他造成莫大的痛苦。


    驀嫣望了望四周,的確是有一眼溫泉在汩汩流淌,蓮生所說的藥池倒是有的,隻不過,卻隻有不到一平米的樣子,那深度,與其稱之為“池”,不如稱之為“窪”。徐徐熱氣之中,無數的藥材在水中翻滾,騰起的煙霧裏硫磺味極淡,可藥味卻極重。


    此時此刻,她隻能用歉然的眼神看著痛苦不堪的聶雲瀚,她不是故意要騙他的,事實上,她也是個無心的受騙者,因為,她所理解的“池”和蓮生說理解的“池”,差距不是一點點,所以,才害得他——


    “我不是故意的。”她想辯解,可是卻發現那落落長的理由在麵對他咬牙隱忍的疼痛時,有多麽的蒼白無力,最後,她隻能壓低聲音說出一句根本就不算是解釋的解釋,用盡吃奶的力氣,小心翼翼地協助他挪動到山壁前,以免那皮開肉綻的傷口不小心再受到摩擦,加重傷勢。


    聶雲瀚閉上眼,不理她。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傷處疼得太厲害,他沒有多餘的力氣開口說話。


    良久良久之後,他總算是費力地開了口,黝黑如墨的瞳眸裏帶著一絲隱藏得很好的情緒,甚至於,就連語氣當中也帶著一絲淺淺的自我調侃:“這下倒好,你是個殘廢,我又受了傷,若是沒人知道我們跌了下來,恐怕,我們就隻能在這裏等死了。”


    “應該不會的。”驀嫣搖搖頭,下意識地往斷崖之上望了望,雖然隻能看見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氣餒:“午膳時間,蓮生倘若在斷崖邊找不到我,定然會馬上去告訴葉楚甚和狸貓——”


    “你憑什麽這麽篤定他們一定會來救你?!”聶雲瀚唇邊勾起一抹滿是諷刺的淺笑,毫不客氣地企圖戳破她美好的寄望:“方才踢你下斷崖的,便是個穿灰色道袍的小子,雖然我沒看清他的模樣,不過,指不定就是你說的那個蓮生。”


    “既是穿灰色道袍的,那就應該不是蓮生。”驀嫣轉而看著聶雲瀚,垂首斂眉,嘴上很確定地否認著,臉上是極為平靜的表情。


    她可以確定的是,昨日,向軟衾將蓮生送給了她,蓮生當眾脫下了那身灰色的道袍,便是表示,自己已經不再是神仙洞府的人了,那麽,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目的,蓮生也都沒有必要再穿上那道袍來害她,抹黑神仙洞府的聲譽。


    想了想,驀嫣又抬起頭:“那在背後踢我輪椅的人和方才襲擊你的是同一個人麽?”


    “應該不是。”聶雲瀚蹙起眉,像是在極力忍受著疼痛,末了,兀自冷笑一聲:“尉遲非玉真是神通廣大,就連這九嶷山上,也有他的內應眼線。”


    “如果,方才襲擊你的那個人真的是尉遲非玉派來潛藏在神仙洞府的眼線——”驀嫣拖長了尾音,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好一會兒之後,才慢吞吞地輕笑:“看來,狸貓他們就有危險了……”


    隻不過,她那聲音平靜無波、不冷不熱,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擔心。


    “此時此刻,你竟然還惦記著蕭胤那個卑鄙無恥的狗皇帝?”聶雲瀚那墨黑的眸子因她這稱得上有幾分怪異的表情而一斂,語氣很有幾分澀然:“他真的有那麽好?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難道看不出他是在利用你麽?”


    驀嫣歎了一口氣,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是將視線專注與他,對他對視,像是想從他的眼睛望進他的心裏,看清他的每一分所思所想。


    可惜,聶雲瀚卻是將眼一閉,拒絕與她對視:“至於葉楚甚——”他半是嘲弄半是冷哼地嗤笑了一聲,有些不屑一顧:“你以為他是那麽容易便受人要挾的麽?”


    “我當然知道葉楚甚不是省油的燈。”驀嫣輕笑著點頭,可是,那笑容卻有著說不出的涼薄:“我也知道蕭胤是在利用我。”


    是了,葉楚甚在她眼中,可是一隻狐狸。


    狐狸,自然是狡猾奸詐,老謀深算的,即便是算計了誰,利用了誰,那也無可厚非。


    隻不過,若是和狸貓比起來,當然還是狸貓更勝一籌。


    帝王心術,鬼神不言。


    她既不是神,也還沒成鬼,自然就更是捉摸不透了。


    “葉楚甚明著裏是蕭胤的盟友,不僅供給白花花的銀兩,還四處張羅,從中穿針引線,讓蕭胤向南蠻大批量地購買易於攜帶的兵器。不過,一個機關算盡的奸商,又怎麽會貿貿然做賠本生意呢?若說他沒有算計,我是絕不會相信的。”看她似乎不是很在乎,聶雲瀚眯起眼,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至於蕭胤,他心知肚明,隻要有你做籌碼,收回青州的兵權是遲早的事,你以為,奪回了兵權,他還會這般善待你麽?”


    “你說的很對,他們對我好,都是另有目的的。”驀嫣像是有些疲倦,背靠向潮濕的山壁,闔上雙眼,幹澀的唇瓣蠕動了一下,像是帶著笑:“不過,聶將軍,你又何必做出這副義正言辭的模樣,難道你就全然清白,沒有一點算計麽?”


    “我有算計?”聶雲瀚雖然臉色蒼白,可是那挑起的眉,那深邃的眸色,帶著暴風雨前的黯沉與平靜:“你倒是說說,我如何算計,又算計了誰?還是,我連命也不要,跳下斷崖來救你,也是算計的一部分!?”


    驀嫣睜開眼,平靜地看著他,可是,眼裏卻有著怎麽也掩藏不住的酸澀:“送嫁的路上,你把那個假扮郡主的女子給拐上床了吧?”她說得很毫不掩飾,就連字句也是那般坦誠,不加任何委婉的修飾:“要不然,你是怎麽知道她大腿上沒有胎記的?難道,她一邊對著你暗送秋波,一邊又寬衣解帶讓你看盡全身?”


    聶雲瀚斂著的眸子掠過了一絲怪異的光芒,卻並不說話,隻是看著她,等待她接下來的言語。


    “你本來的計劃是在送嫁的途中把郡主拐上床,然後悄悄帶著郡主回青州,殺尉遲非玉一個措手不及,借機統禦衛王府。沒想到,你卻借著這件事,陰差陽錯發現那個郡主是假扮的,也算是你甘願獻身的一個意外收獲吧。”驀嫣淡淡地笑,將自己一直以來的推測全然擺上了台麵。從他的表情,她便明白,她猜對了。“你其實根本就不關心我的死活,否則,在墨蘭塢,你見到蕭胤,又怎麽會毫不詢問我的下落,隻是舉劍便要殺他呢?別說什麽我欺騙了你,說到底,你的目的不是也想利用我嗎?”


    聶雲瀚仍舊沒有反駁,但是,眼眸之中已經開始凝聚殺氣。


    “爾後,你聽我訴說了蕭胤的所謂暴行,不疑有他,然後就對我刻意溫柔,目的不過是讓我這個受盡欺淩的弱女子對你全身心依賴,這樣,有了我這張王牌。回到青州,依照你在軍營中的號召力,尉遲非玉又能拿你如何?尉遲非玉需要一個死掉的郡主做起兵造反的借口,而你聶將軍,則是需要一個活生生的郡主做□□的棋子。甚至於,在地牢裏,你早就猜到蕭胤會以青州的統治權來收買你,卻還是故意要演一場所謂忠誠義氣的戲,為的不就是向我表示,你是一個對衛王忠心耿耿的人麽?這樣,即便是蕭胤日後反悔,你也仍舊可以利用我達到你的目的。你一而再在而三地向我暗示蕭胤在利用我,為的,也不過就是讓我轉而信任看似忠厚老實的你,進而依靠你麽?”驀嫣說著說著,像是倦極,靠著石壁,望著天空。


    可惜,此時此刻,她滿眼都是茫茫霧氣,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碧藍如洗的天空,隻能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之中。那一刻,她是真的覺得累了。


    身邊沒有一個值得全然信任的人,這種感覺,很孤獨,很不是滋味。


    以前,她寫文時,總是津津有味地謀劃著無數的陰謀陽謀,讓自己筆下的角色在這樣那樣的桎梏中輾轉滅頂,無法脫身,虐得興之所至,覺得很是過癮,可如今,當她也深陷在這詭譎的陰謀中,她才知道,當局者是如何的身不由己,而旁觀者又是怎樣的冷漠無情。


    就如同那些撒狗血的八點檔電視連續劇,往往,隻有主角經曆了悲苦至極的人生,才能引發觀眾的濃厚興趣和莫大同情,可是,他人同情的背後,往往是希望你墮入更深一層的地獄,以增加傳奇性和娛樂性。


    人性,就是這麽冷漠。


    “就連剛才,你跟著我一起跳下來,隻怕也是早就知道這個斷崖不至於把你我摔死的吧?”望著那迷蒙的霧氣,她也不去管聶雲瀚眼中的殺氣凝聚到了什麽程度,隻是像發泄一般滔滔不絕地訴說,隻說到嗓子也有些幹了,連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了:“甚至於,你肯拿自己做墊背,不讓我受傷,不也是你的手段嗎?你的傷不算很重,定然是死不了的,就快到午膳時間了,隻要蓮生發現我失蹤,整個神仙洞府的人都會出來尋找,那麽,我們便會得救。所以,用這些不足以致命的傷來換得我對你的全心信任,這,不就達到你的目的了?”


    最後,她緩緩地睜開眸子看著臉已經有些扭曲的聶雲瀚,澄澈的瞳眸深邃黝黑,像是一把劍,直入人心:“聶將軍,你對一個人的好暗藏著那麽多心計,平心而論,你真的是一個我可以全心依靠的人麽?”


    “看來,是我低估你了。”聶雲瀚危險地眯起眼,已經無法抑製地將手掌蜷曲著,做好了滅口的準備。就連尉遲非玉也沒有看透他深藏的心機,為什麽眼前這個女人竟然能看的一清二楚?


    “一個女人如果太過聰明,便注定會短命!沒有哪一個男人,會希望自己身邊的女人能看透自己全部的心思。”


    “那你現在大可以立馬動手殺了我。”她閉上眼,虛軟的身體乏力的靠著山壁,隻是低低的笑,不讓任何人看清她眼中的情緒,暗啞的聲音裏帶著微微的苦澀:“爭權,奪利,陰謀,殺戮,不要說誰負了誰,或者是誰利用了誰,我也不過是想求一條活路。我有心有眼,看得清楚想得明白,隻要誰能給我這條活路,我便就暫且做誰手裏的棋子,就這麽簡單,不過是一場交易罷了。”


    末了,她抿起唇,那山壁上徐徐滴下的水珠濺在她的臉上,一顆,兩顆,三顆……像是幹涸的眼底怎麽也流不出的淚,緩緩地往下滑,留下了很清晰的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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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她突然覺得很想睡,恨不得,睡醒了之後,她便回到了正常的狀態,眼前的一切都是南柯一夢中幻想。然而,她卻也清晰地知道,那決議懲罰她的人,不可能就這樣放過她。


    聶雲瀚那滿懷殺意的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


    明明,他隻需要握住那纖細的頸項輕輕一捏,便就可以輕鬆地達到殺人滅口的目的,掩飾自己一切的謀算,甚至於,他還可以將罪責全都推到尉遲非玉的身上。反正,蕭胤已經許了他青州的統禦權,不是麽,眼前這個女人,於他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利用價值。


    明明,無毒不丈夫,他揮劍砍下的腦袋,他縱馬踏過的屍骸,何止千百?殺一個半殘廢的女人又算得了什麽?


    明明,他就是衝著青州的統禦權而來,無所不用其極,為的是不再做任人驅遣的馬前卒。可此時,他卻為什麽下不了手?


    不知為什麽,耳邊突然回響起起她曾經問過的那個問題。


    聶將軍,你說過,你會帶我回青州去的,對麽?


    當時,她若是問的認真,那麽,他便也答得真心。


    他無法否認,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帶她回去,待得他奪下了青州的兵權,掌管了衛王府,然後,他會遵守承諾,帶她去看盛放的紫薇,去看妖嬈的木槿。


    垂下頭,他看著自己的手,突然覺得自己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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