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雲南回來,到京郊去插隊。我不喜歡和別人住在一起,就住在河邊的瓦窯裏。冬天田裏一片光禿禿,老遠就能看見那座瓦窯,就像個倒扣的花盆,灰不溜秋,碩大無比。在花盆下有座小房子,出了門就能看見幹河灘,裏麵的鵝卵石像粼粼的白骨。河邊的樹和天氣一樣,死氣沉沉。那座看窯的房子是泥打的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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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門上十字花地繃著鐵絲。冬天我住在裏麵,能住多久,要看我能搜集到多少柴火。有時小轉鈴也來和我同住,能住多久,得看她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這種氣氛.那間房子是向北的,冬天刮大風時,要用木樁子才能把門支住。窗戶上釘的塑料薄膜,一會像氣球一樣脹起來,一會又癟下去。我告訴小轉鈴,小時候我自己跑出去玩,走到長河邊上.那是慈禧太後當年從京城到顧和園乘船的河。春天裏河裏有綠色的水藻,河邊上綠柳蔭蔭。河岸坍塌的地方,形成了很大的河灘。有了河灘就不能行船,假如太後還活著,一定要把河工斬首。但是我跑到河邊玩時,已經沒有太後,也沒有了河工,隻剩下一條荒涼的河。


    河岸上有一座看青的茅棚,是用柳樹枝搭成,樹枝都發了芽。但是棚裏很潮,好久沒人住過,棚中間的地上都長了草。太陽曬在我身上很暖和。《三十而立》片段之二我現在明白了小轉鈴為什麽性冷淡。這是因為她很小就會自己和自己弄。這是她自己告訴我的。說這話時,我們正準備zuo愛,脫得淨光淨。我說:你怎麽早沒告訴我?她伸手在我頭上打了個鑿栗說:混蛋!早告訴你,你還能喜歡我嗎?我說:不一定。真不一定。沒準更喜歡。後來我想了好半天,才說:鈴子,你真的那麽在乎我的意見?她就哭了,說:我怎麽不在乎?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似的,是個混蛋?然後我又說:你幹嗎要愛個混蛋?她說:沒有辦法。不是混蛋就是假正經,所以寧可找混蛋。想找個混蛋還不好找呢。然後我就明白了我這一輩子最愛的還是小轉鈴。正是因為愛她,所以不能容忍她和我zuo愛不來快感。


    然後我把小轉鈴抱在懷裏。她披散著長發,像一條美人魚。她現在喜歡在一邊的手上和腳上各戴一串木珠,還喜歡哭。她說:哭是好事情。你就是因為不哭,心才變得這麽硬。說“這麽硬”時她捏著我的小和尚,它正昂首挺立,劍拔弩張。我總想,我已經四十了,怎麽還是這樣?太不好意思了。我和小轉鈴之間,性是一個大問題。幹這種事時她沒有分泌,總是痛苦異常。想過各種各樣的辦法,用過各種潤滑劑。開頭是蘸點口水,後來用油:花生油,菜籽油,頂好清香油,小磨香油,橄欖油;油沾在身上很難洗。有回我在班上,有位活潑的女同事說:好香!有人帶好吃的來了,還不拿來公開?都坐著別動!我來聞聞藏在哪裏。眼看她的鼻子離我褲襠越來越近,我站起來就跑。


    兩三個人揪著我,虧了我個子大,體力好,掙脫跑掉了。還有一回誤用了辣椒油,疼得要命,從此幹事以前她都要嚐嚐。油和分泌不是一回事,所以她還是疼。我愛小轉鈴超過愛任何人,所以不忍心讓她痛苦。這就是我老想和別人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對她說,我再也不想和別人好了。她卻說:你別騙我。其實她是知道我的。但是她還是要慪氣。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從家裏跑出來,沿著一條河走,想走到城裏去。那條路很長,我走了很長時間。河邊上沒有人,到處是濃密的綠陰。那時是初夏,空氣裏飛著柳絮。


    走得久了,我的腿就疼起來,這是因為我年齡小,肌肉還沒長成。我抱著小轉鈴,給她講這件事。當時周圍靜悄悄地,我在寂靜裏走,感到恐懼。深綠色是最叫人恐怖的顏色。走著走著,好像走進了水底。周圍是濃綠的水草。仰天看去,頭頂是明亮的水麵。空氣在水麵上流動,好像玻璃上刷上了透明的油膏。我感到涼森森,皮膚開始繃緊。那時我年齡尚小,膽量也未長成。我走到河邊的沙洲上,看到很多倒埋著的花盆。挖了很長的時間,把其中一個挖鬆。然後我把花盆掀開。裏麵是一堆骸骨。這裏是一片被遷移的墳墓。看著這些骨骼我想,將來我也會是這樣。於是我心慌起來。但是過了一會,我就不再恐懼。我伸手去撫摸那些骨頭。那時我年齡尚小,不會長久地被嚇住。那些骨頭被水衝得極光。觸到光滑的表麵時,我bo起了。小轉鈴爬起來,跨到我身上去。我對她說,用點油。她說不用。


    小轉鈴與和我好過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的骨骼雖小,身體卻結實。別的女孩子練過以後,也會有肌肉,但是身體是單薄的,也許有力氣,卻挨不起打。小轉鈴跨在我身上的樣子,就像個女武士騎在戰馬上。這就是說,長發飛揚,如有長弓鳴鏑在握,舉手可射天狼。小轉鈴和我zuo愛時的樣子就是這樣。小轉鈴說,接著講你的故事。這故事接下去是這樣的:我長久地撫摸那顆頭蓋骨,並把手指伸到它的眼眶裏去。從一顆頭骨,你沒法想象他活著時的樣子。那顆頭骨鼻尖稍有破損,但是每一顆牙都在。摸鼻子是對死人的褻瀆,可我做的肯定不是。因為那時我還小,充滿了好奇心。好奇心不是褻瀆。透過冰冷光滑的感覺,我觸摸到死亡。雖然我少年膽氣未堅,但也隻稍感恐慌。我感到森森的陰氣,透過指尖,流入體內。於是在驚恐之中,快感油然而生。時隔近三十年,這種感覺還能使小轉鈴潮濕。小轉鈴跨在我身上時,就如一位太古時的女勇士。這和我講的故事氣氛相符合。


    死亡肯定是過去了的事,好像在遠古發生的事。我有一天會變成遠古,想起這一點也能心平氣和。叫人不能心平氣和的是這女勇士近在咫尺,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我把頭骨放回花盆,把花盆放回原處。然後我站起來,仔細看看這片沙灘,這條河。那條河處處壅塞,河水處處停滯。河水裏滿是燦爛的水華,天藍色,銅綠色,花斑色。我知道水華是有毒的。所以整條河全是死亡的顏色。水邊上的沙灘上是排列有序的二十個花盆,是紫色的瓦花盆,底朝上。每一個花盆的中央都有一個圓孔。從孔裏看下去,正是頭蓋的中央。我知道當時有些建築征地上有無主墳地要處理,也知道他們把骸骨放在花盆裏。


    我知道埋葬花盆的地方離我們不遠,也見過農民拿這種花盆(挖出來的)到礦院來賣。但我是第一次找到這種地方。那天是多雲天氣。雲的影子從地上移過時,地上色彩斑斕。我給小轉鈴講我走過一條河的事,她潮濕了,這種事在男人麵前還沒有過。然後她跨到我身上,和我zuo愛,還在聽這個故事。這件事我沒和任何人講過,因為恐怕別人不能理解。但是小轉鈴肯定能夠理解。我們有極多的近似之處。我後來去找過那條河,那是二十年以後的事。那條河不見了,河道的所在地上蓋滿了房子。那些骸骨也不見了,不知到什麽時候才重現人間。這是以後的事。當時我又回到河堤上,緩緩向前走去。


    當我撥弄死人頭骨時bo起了,這是有生第一次。bo起可以是對很多事的反應。可以是撫摸女人Ru房時的反應,可以是秀發撫過皮膚時反應,可以是接吻時的反應。但這是以後的事。第一次是對死亡的反應。以後是這樣的:每當想到死亡,反應就格外強烈。尤其是想到死之將近,就會把其它事放下,在這件事上盡情發揮。性和死乃是雙生的姐妹。到了這種時刻,我的小和尚直挺挺,望虛空裏搠去。小轉鈴在我臉上拍了一下說:醒醒吧,看看誰是虛空!不管她怎麽想,我說得是對的。對很多生物來說,ing交就是死亡遊戲。試舉一例:在村裏,有一回我們拿大種馬去配小草驢。那小草驢看見了大馬的那東西一定在想:誰知待會我是死是活?配騾子配死的事也曾有過。但是小草驢對那事也很有興趣,絲毫不下於大種馬,這我們在一邊都是看見的。小轉鈴說,再扯這些混賬話就不和你幹了。


    於是我又回到河邊上,朝綠陰裏走去。我在綠陰裏行走,逐漸感到阻力。綠色的空氣好像池塘裏沉重粘稠的水,可以拉出絲來。空氣壓住了我,我慢慢地窒息。窒息的意思是不能呼吸。但要是水裏的一棵水草,就不需要呼吸。我就像一棵水草,隨流水而去。天空逐漸遠了。天上的雲,好像是鍋蓋提在巨人手裏。他用力把蓋子壓下來。於是我沉下去。就像一條微漏的船,慢慢下沉了。那條河就像一條綠色甬道,永遠走不完。在我很小的時候,對死亡的感覺就是這樣。小的時候,躺在床上,看著長長的燈影,不敢睡去,心裏想:假如在睡眠中死去,就看不到天明。這還不要緊,最糟的是,在睡眠中死掉,死了都不知道。毫無知覺,永遠沉到虛無中去。小時我睡著的時候,總是大睜著眼睛,在不知不覺中睡去。所以在小的時候,每一次睡眠都像死亡一樣。


    我和小轉鈴談到死的事。她說,多麽好,你在各個方麵都像我一樣。那時我們在zuo愛,她騎在我腿上。她非常濕,連我的肚子都感到潮濕。她說,多麽好,發現你和我一樣。小轉鈴用雙手勾著我的脖子,拿她那非常美好的Ru房對著我。所以我覺得她和我不一樣。小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我不該死掉。我知道我不會馬上死去,還能活很長時間。但是這毫無用處,因為最後還是要死的。於是我無師自通地發現了上帝。但是我從不信天堂地獄的說法。因為就是地獄也比虛無好得太多了。這太像是人編出來自己騙自己的,我不相信。我的那位上帝是一個談話對手,我向他訴說:我不想死。但是那次我在綠陰裏行走時,他好像也睡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在綠陰裏走了很長時間,河水時時在改變,有時變寬,有時變窄。最後固定地窄起來。綠陰在頭上合攏了,看不見天空。河水變急了,而且我也能看出,它變得很深。


    走著走著,沒有路了。這大出我的意料。照我的想象,順著河走,就會永遠有路。就算遇到兩河匯合,我可以拐彎。沒有路的事不可想象。在發現沒路可走之前,路邊上出現了一道高牆。我在牆和河之間走了很長時間。我走過的地方好像沒人走過,我也不知道這河會流到什麽地方。但是我想:反正牆會有盡頭,它又不是萬裏長城。這條河遲早要流進護城河,這一帶的河除了匯進護城河,沒有地方可去。所以隻要跟著河走,終能走出這一片濃綠,走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是那條河拐了個彎,從牆下的水閘下流了進去。水閘上沒有橋,河很深。我那時不但不會遊泳,也沒下過水。牆很高,也沒有靠牆的樹,因而是爬不過去的。我不喜歡走回頭路。所以我陷入了絕境。我問小轉鈴,應該怎麽辦。她說想辦法從水閘上爬過去。她說這話時,好像看見了那座水閘一樣。水閘的上方是一塊條石,牆就修在條石上。條石比牆寬三寸。


    她給我出的主意是從三寸寬的石棱上爬過去。假如一失手,掉進水裏當時我沒有一米九,就是有了一米九,水也可以淹住我。而且我在看那牆時,就知道一定會失手。她叫我爬過去?我其實就是從石棱上爬過去的。小轉鈴說,多麽好,你處處像我想的一樣。我說,因為後來要長大個子,所以我長了一雙奇大無比的腳丫子。那堵牆不爬不知道,一爬才知道是向外斜的。你可想得到,我是怎麽爬那堵牆的。她伸開雙臂,緊緊貼在我身上說:可是這樣?


    小轉鈴說:王二就像那堵凹凸不平的牆。緊緊貼住他時,棱角都嵌在肉裏,痛入骨髓。離他遠一分,棱角就退出肉來,痛苦也小一分。但是又會感到一股恐懼的暈眩。就這樣卡死在痛苦和恐懼裏。不要說回頭,就是稍一抬頭,也會感到在向後仰倒。渾身的肌肉繃緊,沒有放鬆的機會。很快就脫力,顫抖起來。眼前隻有這堵牆,可恨又可愛的牆。我貼緊他,再貼緊他。啊呀,我的媽呀!小轉鈴說:那一瞬間到來時,她也感到有上帝存在。因為她在王二的似水流年裏,這兒有個上帝。她對他說:上帝,我想停在這一刻。請你把這似水流年停住。請你讓我死了罷!但是她沒說這些話,她隻是一口咬住我的胸大肌。我是好樣的,忍住疼一聲也沒吭。後來她直起身來,擦掉臉上的淚。我指給她看那牙印,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她很高興,說道:我也會了。最後她問我:“你卡在牆上,最後怎麽樣了?”


    “我?掉在水裏了。”


    我卡死在牆上,堅持了很長時間。最後終於明白,這地方很偏僻,不會有人來救我。我還明白了一件事:早晚也是這樣。當然,想通了這一點很不容易,到想通時,我的四肢都在抽筋和將要抽筋,根本支持不住,隻待一個決心。我知道大多數的人都是死於一個決心,死了不閉眼的是極少數。所以我心中豁然開朗:死就死,何必多受苦。於是四肢一鬆,撲通一聲掉進水裏。過了不到半分鍾,我就爬上岸來,站著抖水,像狗一樣。至於為什麽沒淹死,一直不清楚。直到後來看了一本有關神聖審判的書,才知道有人根本淹不死,我湊巧就是一個。古時候有審不清的案子,就把人扔到水裏。要是淹死了,就是有罪。那時的人都不會水。作者指出,這樣便宜了那些淹不死的人。這樣的人占人口的百分之十。


    看了這書,我真後悔沒生在那個時代——可以盡情作奸犯科!因為生來是淹不死(當然,是相對的。要是扔在大洋中心會淹死——王二注)的人,所以我很小就明白,死是怎樣一回事。死的重量就在於恐懼。假如你不怕,死了也就死了。然而怕死是最沒用的事,因為你怕也得死,不怕也得死。我和小轉鈴zuo愛時,給她講了這件事。我從沒給別人講過這件事。而小轉鈴當時很累,她隻說了幾句話:假如你須要一個共享死亡的人,可別忘了我。咱們倆一邊zuo愛一邊死去,一定可以來快感。說完就睡著了。第二天我想和她登記結婚,她卻說:用不著那些肉麻儀式。我們現在還住在一起,但沒有結婚。我和小轉鈴的事就是這樣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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