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小時就離開了學校,做過各種各樣的事情,現在我在學校裏當電工。人家看到我時說:嘿,這小電工。他們說我怎麽看都不像十八歲,想當電工就不能低於十八歲——這又有什麽呢,歲數的問題我們來想辦法。一年前我在開大貨車,那時候我二十歲,警察看我不像,就塞點錢好了。兩年前我在街上擺煙攤,人家問我多大了,我說二十五歲。今年我十八歲,真是越活越年輕了。你想要我幾歲,我就可以幾歲,你要什麽樣的證明文件我都能找來,要不然我還能在外麵混嗎?總而言之,我現在梳著油亮的分頭,穿著賊亮的皮鞋,蹺著二郎腿坐在傳達室裏,很像一位電工大爺,這可比駕車跑長途好多了。甭管駕駛證上幾歲,我知道自己很愛打瞌睡,常把車開進溝裏,開貨車我是太小了點。擺煙攤受人欺負,又掙不來錢。而跟貨車到新疆販哈密瓜呢,我又吃不了這種苦。在機關學校裏混事是最舒服的了。


    學校的入口立著兩根粗大的門柱,門柱之間是緊閉著的黑漆鐵柵欄大門。學生從旁門出入。經過傳達室窗外時,他們盯著我看。我坐在看門老頭的木板床上,看著自己的腳尖,偶爾把腳尖移開,朝痰盂裏吐口痰。我知道他們在看什麽:這小子年紀輕輕,怎麽不去上中學,跑到這裏來坐著。這可叫沒辦法的事——俗話說得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的造化還是小的,我有個表哥,比我大不了多少,已經做了多年的生意,掙了不少錢。現在他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要開公寓了。


    所有上過小學的人都要上中學,所有上中學的人都要上大學。所有上過大學的人,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裏。據說公寓裏特別好,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那它必定不好,這是一定之理。


    所以假如你在上學的年齡,一定要從學校裏逃掉,這是當務之急——逃掉以後怎麽謀生就成了問題。我一直在給人打工,我表哥在做生意。做別的倒也罷了,他居然做起公寓來了。這行當不但對品行、閱曆有種種要求,還要年滿三十五周歲。要是我記得不錯,我表哥頂多比我大一歲——也就是說,不滿十八歲。但你到了他的麵前一定會打消這一個想法:我表哥頭頂光禿禿,兩腮和月球的表麵相仿。額頭上有三道抬頭紋,配上又黑又粗的眉毛和一臉奸笑,就像一根四十五歲的老油條,這都是吃藥吃的。在眼前這個社會裏,人隻有過了求學的年紀才能有前途。在這方麵,撒謊隻能解決一部分問題。這家夥拿著類固醇、**酮一類的藥物當家常便飯來吃,還勸我也吃,但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身體來開玩笑。順便說一句,這家夥不但手背、腳背、胸口、小腹上滿是黑毛,連背上都長著。至於他那杆大槍,讓人看了都替他害臊——說實話,我今年隻有十六出頭,我可不想長這種東西。


    我表哥先騙下了公寓管理員的證書,又騙下了公寓的營業執照,然後租下了學校對麵的舊倉庫,在裏麵裝修房子。他說,我還是離你近點好,有事找你商量時近便些。他說自己最近經常一陣一陣地犯糊塗,腦子不管用了,照我看是吃藥吃的。最近一段他住在我這裏,每天早上,他拿幾十片藥,放在搗臼裏搗碎,加把麥片用牛奶一衝,就那麽吃下去,日久天長哪有不犯糊塗。牛奶和麥片都是我買的,他從來就不買。連方便麵他都不買,但卻忘不了吃。他抽我的煙,喝我的茶,牙刷用他自己的,但使我的牙膏。唯一肯往我這裏拿的就是藥,而我又不吃藥。我看藥他也沒花錢買,準是找撿破爛的要的。撿破爛的什麽藥都能撿到,要知道有公費醫療。我表哥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他還以此為榮,說道:要不然,我就攢出開公寓的錢了?


    有關我表哥,還可以說得更多一些:我們經常搭夥幹事,他嫌我懶,我嫌他摳,所以總是弄不長。現在我們處於拆夥的狀態:我當我的電工,他跑他的買賣。但不管他幹什麽,我還得去搭把手,理由很簡單:總共就這一門親戚。要是回家親戚會多些,但我不敢回家——進家門居委會就會找來,抓我去上工讀學校,工讀學校也是學校噢。


    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他搬了過來,帶著他的家具、雜物,還有六個房客。家具裝在大卡車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麵包車上,一直沒有露麵。那輛麵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裝著鐵柵欄,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裏,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才把麵包車的門打開,請房客們下車。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兩位有四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講師。還有一位隻有二十多歲,像一個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級同學。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鐐,手裏提著一個黑塑料垃圾袋,裏麵盛著換洗衣服,隻有那個女孩沒提塑料袋。她們從車上下來,順著牆根站成了一排,等著我表哥清點人數。


    我表哥搬家那天,北京城裏刮著大風,天空被塵暴弄得灰蒙蒙的,照在地麵上的陽光也變得慘白。有兩位房客戴著花頭巾,有三位房客戴著墨鏡,其他人沒有戴。我表哥說:老師們,搬家是好事情,大家高興一點——這回的房子真不賴。但她們聽了無動於衷,誰也不肯高興。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披枷戴鎖站在過往行人麵前,誰也高興不起來。我聽說監獄裏的犯人犯了錯誤時,就給他們戴上腳鐐作為懲罰——這還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監獄裏,沒別的地方可送了。給犯人戴的腳鐐是生鐵鑄的,房客們戴的腳鐐是不鏽鋼做的,樣子小巧別致。但它仍然是腳鐐,不是別的東西。我表哥幹笑著說:腳鐐是租來的,這不是搬家嗎,萬一跑丟一個就不好了——咱們平時不戴這種東西。我表哥像別的老北京一樣,喜歡說“咱們”來套近乎,但我覺得他這個“咱們”十足虛偽,因為他沒戴這種東西。這些房客裏有五個戴著手銬或者拇指銬——這後一種東西也非常的小巧,像兩個連在一起的頂針,把兩手的大拇指銬在了一起。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因為假如沒有鑰匙,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來的,而把拇指砍掉了就會立刻成為殘廢。她們雙手並在前麵提著袋子,像動物園裏的狗熊在作揖。我表哥又說:手銬出門時才戴,不是總戴著的。那個年輕的女孩倒是沒戴手銬,雙手被一條皮繩子反綁在了身後。她挺起胸膛,好像就要從容就義的樣子。我表哥解釋說:咱們討厭手銬,所以用根繩子。我聽說癌症病房裏的病人總拿死和別人開玩笑,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間總拿性來開玩笑,這些笑話也是“咱們、咱們”地說著吧。但我覺得我表哥的笑話十足虛偽,因為他自己並沒有用根繩子嘛。所有要住進公寓的人肘彎都扣著一根鐵環,被一根鐵鏈串在一起,隻有我表哥例外。


    我表哥告訴我說,這六個房客是從勞動局領來的,都還不錯,為此沒少給主辦人好處。他說他一早起來,租車、租鐵鏈子、租腳鐐,忙了個要死,剛才還滿地爬著往別人腳上拴鏈子。他還抱怨我沒去幫他的忙。這話沒道理,我在學校裏做事。人家找電工馬上就得到,如果不到會炒了我的。雖然腰裏掛著BP機,我也不敢走遠了。他讓我今天下午別走了——他進了六個大活人。他的意思是讓我留下給他出出主意。我表哥被藥物催得禿頭禿腦,別人原看不出他幾歲,但一張嘴就露餡兒,別人聽到了這些話,要是再猜不出我們是誰就是傻子了。我一直在偷眼看那皮繩反綁的女孩,隻見她對身邊一個房客說:歐陽,兩個小流氓。小流氓想必是指我們了。我聽了也不生氣:我們倆歲數不大,而且的確不是好人。那位歐陽還不錯,答道:小流氓就小流氓吧,總比老流氓強——也不知強在哪裏。我表哥耳朵聾沒聽見,要是聽見了準要動手打人。對他這個人,我還是有一點了解的……房客們都穿著鄭重的秋季服裝——呢子的上衣和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臉上塗了很重的粉,嘴唇塗得鮮豔欲滴。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她穿著花格襯衫,袖子挽到肘上,那個扣住手臂的鐵環被掩在袖子裏。下襟束在腰帶裏,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鐐環扣在套著白襪子的腳腕上。背著手,姿勢挺拔,四下張望著——她排在隊尾。我一直盯住了她看,她的領口敞開著,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著。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的小臂修長,手腕被黑色的皮條糾纏著。有時候她握緊拳頭,把雙手往上舉著,這樣雙臂就構成個憤怒的W形;有時又把手放下來,平靜地搭在對麵的手臂上,這樣就構成了一個平靜的一字形。與此同時,別的房客低著頭,一動都不動。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表哥才說:好,進去吧。房客們從黑鐵公寓的前門魚貫而入,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那個女孩走在最後,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說:小壞蛋!看什麽你?我翻翻白眼兒說:又看不壞,看看怎麽了?


    二


    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從外麵看起來是淺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實,因為它裏麵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遙遠的水銀燈,照著這間寬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但是這裏沒有籃球架子。從底層的中央乘升降機到達四樓,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在通道兩邊,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麵,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房間裏的一切都一覽無餘——你怎麽也不肯同意,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麽多的房錢。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然後你就得為這間房子付錢了。隆冬時節,黑鐵公寓裏麵流動著透明的暖風,從鋪在地麵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黑鐵公寓裏麵一塵不染,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係統。這裏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袋裝茶和袋裝咖啡——在動物園裏,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隻是不送袋裝咖啡——住在這個籠子裏,你大概也用不著別的東西。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現在是黑鐵公寓。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你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


    那個穿花格襯衫的女孩站在門口,她說我們是兩個小流氓,如果說是指我們不肯上學流竄在外,那就說得完全對。但流氓還有一層意思,指在兩性關係上行為不端的人。在這方麵她隻說對了一半。對了一半——對的那半是我表哥。他和所有搞得到的女孩之間全都不幹不淨,滿腦子都是下流主意,稱為小流氓不為過。至於我呢,雖然從初二就離開了學校到社會上混事,但始終潔身自好,和一切女孩之間都是清白的。我喜歡知識,找了一大堆書在看,但我表哥呢,除了藥典什麽都不看……他身上的味也難聞,好像一個馬廄。就這麽個家夥,在房客麵前還有點靦腆,和我小聲嘀咕道:怎麽辦呢,這可都是些有學問的人呐。我說,還有什麽怎麽辦的,先把那根穿羊肉串的簽子拔了吧。我表哥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領悟到這是指把房客們連在一起的鐵鏈子。這些房客都站在公寓的走廊裏,哪間房都進不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小鑰匙來給我,我就去開那些鎖在手臂上的鎖——這種小鎖是人家鎖信箱的,一塊五一把。雖然也掙不開,但我表哥也夠會省錢的了。每打開一個,那人就徑直走開,走進自己房間裏:誰住哪間房早就交代過了。開到隊尾時,碰上了那個女孩。她瞪我一眼說:你才是羊肉串!我和表哥說話聲音很輕,但她還是聽見了。後來知道,她是個音樂家。音樂家耳朵不靈怎麽成呢。


    在公寓裝修好之前,表哥住在我宿舍裏,睡在我雙層床的上鋪。他在那時放響屁,聲如裂帛。隻要響上幾次,屋裏的氣味就和山羊圈相仿。他還拿我的臉盆洗臉,洗過以後水都不倒——那水就如一鍋隔宿的羊肉湯。那所公寓是我設計、我監工,預算也是我造的——平日好學不倦就有這種好處。


    遺憾的是用的全是他的錢,我表哥付清了給我的勞務費,所以公寓是他的。我表哥滿肚子都是糠,但也有兩點讓人不能不佩服:一是能省錢,二是能吃苦。省錢的情形我說過了一些,但還沒說到主要的:我們出去吃飯,他要把盤底的菜湯全舔光。不但舔自己桌上的,還舔鄰桌上的。舔盤子不值得佩服,幹著這種醜事,麵不改色,坦坦蕩蕩,這就讓人佩服了。至於吃苦,那真是沒說的。大冬天到新疆去販瓜,押悶罐車回來,車廂又不能喝酒——瓜見了酒味馬上被催熟爛掉——跑上一趟回來,兩個耳朵全生了凍瘡,像貼了兩攤幹雞屎。在澡堂子裏泡兩個小時,出門買張硬座票,又上路去新疆——這樣做事你行麽?當然,你要是販過瓜,就知道主要的難處在於車過河南時,黑更半夜,當地那些苦哈哈撬開車門就搶瓜,此時你要抄起根棍子兜頭就打,把頭頂著的麻袋片、棉帽打飛,把腦子打出來。幹這事我也行,要論心毒手狠,我們表兄弟倆差不太多。我就是吃不了苦,而我表哥就是上不了台麵。房客都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還拿眼睛瞅我,問我該怎麽辦。


    我伸手按動按鈕開關,隻聽轟的一聲響,所有的鐵門一齊關住,把房客關了起來。表哥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抹布(他管這叫手絹)擦擦腦門說:真該死!還忘了有這麽個開關,表弟,你該一樣一樣再對我說說。我表哥雖亂吃藥,但還不至於這麽糊塗,早上才講過他就忘了。我看他是慌的。現在走廊上空空蕩蕩,每個房客都坐在自己房間裏的床上一聲不吭。整個公寓在屋頂的水銀燈光下鴉雀無聲,看起來蠻像樣的。表哥很高興,說道:多麽好啊。表弟,咱們拿出來捋一管吧——慶祝慶祝。他就喜歡做這種驚世駭俗的建議,以此顯示自己是特立獨行之士,倒不一定真要這麽做。我說:這是你的公寓,要慶祝你慶祝,要捋你捋。房客在自己的籠子裏聽到了這樣的鬼話,全都無動於衷,隻有那個穿花格襯衫的女孩皺了一下眉頭。


    把房客鎖上以後,我們倆到辦公室裏喝咖啡。這間房子和房客的大屋不同,有一個很大的窗戶。滿屋黑色的家具,散發著一股醋酸味。假如我記得不錯,冰醋酸是種粘合劑。這裏的一切都是新的,brandne——我正在學英文,不知不覺就要來上一句。我舀了一些咖啡豆,放進磨裏磨著。表哥躺進了黑皮沙發,馬上又跳了起來,看著那些咖啡豆說:小二(這是我的小名),咱們是不是太過牛逼了?在我表哥的詞典裏,牛逼指奢華,還有很多詞義,在此不能一一開列。


    我告訴他說:不牛逼。我們喝掉咖啡,留著發票,就可以上賬。這筆錢叫做管理費,按國家的財務製度,最後算在房客頭上。他聽了滿臉通紅,說道:財務製度真牛逼,我算種上了鐵杆莊稼了——當然,此間的牛逼,又是英文onderful之意。他還讓我幫他算算自己有多牛逼——此處之牛逼又是每月收入之意。我說你且慢牛逼,管不住房客有你的好看。上麵吊銷你的執照,叫你血本無歸。他說:能管住的。今天這不是第一次慌了嗎?然後他又說起第一次來,剛動手摸摸,自己就先流了——這是個下流比喻。我能聽懂,但不接茬。


    後來我要回學校,表哥送我出來。走在走廊上,看到每個房客還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看著我們——這好有一比,在幼兒園小班裏,大家排隊去屙屎,屙完不敢站起來,都在看阿姨的眼色。看來大家都懂規矩,這就省我表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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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表哥走過走廊時,迎著每個房客的目光,心裏微微有陶醉之意——尤其是當房客比較年輕、比較漂亮時,更是這樣。走過40室門口時,迎上了那位歐陽的目光。這位房客膚色黝黑,身材頎長。除了穿花格襯衫的姑娘,這公寓裏就數她漂亮。她朝我們一舉銬住的雙手說:就這麽一直銬住我們嗎?語調裏頗有責怪之意。我們倆確實是忘了房客身上的鐐銬應該早點打開,這是我們的不妥之處。照我看來,應該把別人的鐐銬都打開,留著歐陽的,因為誰都不開口,顯得她太牛逼。但我表哥不是這麽理解問題,他一拍腦袋道:說得是!腳鐐是租的,按小時算錢,得早點還呐。說著他就拿鑰匙,打開每間房門,卸掉腳鐐,把它們束成了一捆扛在肩上說:我去還腳鐐,手銬你開吧——說完就跑了。此後公寓裏就剩了我一個人。在這座公寓裏,有八座緊閉的籠門,裏麵有六個被束縛著的女人。我手上有五把手銬的鑰匙。


    三


    我逐一打開籠門,去給房客開手銬。如你所知,我沒上過大學,連初中都沒讀完,但我絕非淺薄之士。我知道威嚴來自禮貌。每開一副手銬之前,我都微微躬躬身子說道:對不起了,阿姨。等手銬開了以後,她們都揉揉手說:謝謝。人家住公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油頭粉麵的小流氓也見過一些,想必知道嘴越甜心越毒這個道理,所以都是乖乖的。就是40室的歐陽,一開了銬就把我推開,一頭闖進了衛生間。過了好半天才隨著水箱的轟鳴聲回來,嘴和手都是濕的。我瞪著她說:怎麽也不說個謝謝?她把雙手都伸了過來道:好了,反正尿也撒完了。你不妨再把我銬上。我馬上答道:何必這樣呢,阿姨?我就住在附近,以後常見麵。她愣了一下,假笑著說:是呀,是呀。謝謝你了,小表弟。媽的,誰是你表弟?你是我的表嫂嗎?我一點都不喜歡她。


    有關我自己,還要作些自我介紹。我臉色慘白,個子倒是蠻高的,但軟綿綿的沒有勁兒。穿什麽上衣都顯大,穿什麽褲子都嫌肥。眼睛像患了甲亢一樣凸出,臉上有很多鮮紅的小斑點。不知什麽地方沒長到,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小來。但你也不要小看我,知道我的人都說:這孫子手特黑。這當然是個比方,實際上我的手一點都不黑,而是雪白雪白,四季溫涼。看相的說,男生女手,大富大貴,但這一點到現在我還沒看出來——我走進401室,對坐在床上的女孩說:阿姨,你轉過身去,我給你解繩子。她馬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那雙交叉在一起的潔白手臂又呈現在我麵前了。


    有件事你可能早就看出來了:現在你很少能看到青年,也很少看到中年人,能見到的中青年裏還有不少像我表哥那樣是假的。這是因為你看到的人都沒有文化,老年人常常錯過了受教育的機會,小孩子還沒有受教育。而中青年已經受過了教育,後悔也來不及了。所以當眼前這位女孩說“兩個小流氓”時,歐陽答道:總比老流氓好吧——不是流氓的人一定要落到流氓手裏,而流氓非老即小,你別無選擇了。我拖過一把椅子來,想要解開捆在手臂上的皮條:這不是一根皮條,是一束細皮條,係了很多扣。我一個一個解著,但注意力都在手臂上。在屋頂那盞水銀燈照耀下,手臂上反射著暗淡的光。我禁不住在上麵吻了一下。她冷冷地問道:怎麽回事?我答道: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一哆嗦,大概是氣的。


    我表哥在房客麵前張皇失措,是因為他沒有文化,搞不來太複雜的事,所以發慌。我有一些文化,雖然還不夠多,但已能壯我的膽子。我一麵給401室的女孩解繩扣,一麵把臉貼在她手臂上。她的臀位很高,腿很長。裹在粗布底下的臀部也讓我神魂顛倒。我還毅然告訴她說:阿姨,你的腰很細,腿也很直。她聽了發抖個不止。等到繩子解開了,她轉過身,揚起手來,看樣子想要抽我個嘴巴。我坐著不動,決定讓她抽一下,但她沒有抽下來——大概是想清楚了吧——把手往外一指說:你出去,我要換衣服。我站了起來,把椅子拖開,眼睛直視著她,鄭重說道:我愛你,這是真的。然後退出了房間,把門鎖上了。


    以上的敘述會給你一個印象,好像我表哥臉皮很薄,我臉皮很厚——起碼在兩性關係上是這樣。實際上遠不是這樣。公寓裝修好之前,我回自己宿舍裏去,十次裏有九次遇上表哥摟著個女孩坐在我鋪位上。如前所述,他的鋪位是上鋪,如果坐上去,也許整個床都要塌掉,所以我也不好抱怨什麽。他們經常把我的床搞得很亂,而我是很講整潔的。次數多了,表哥也覺得不好意思,就對女孩說:既然碰上了,你和我表弟也玩玩——表哥的厚顏無恥就到了如此程度。那女孩不是“雞”(打雞我表哥還舍不得錢哩),把小嘴一撅說:我不。遇上這種場麵,我總是不動聲色地朝他們走去,說聲“對不起”,從床底下掏出幾本書來,包在報紙裏,拿著走了。出了門還聽到女孩說:你表弟怎麽這樣怪?表哥說:他就這樣。看著吧,早晚壞在這上……他說早晚要壞,是指我喜歡讀書。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拿著書到地下室去讀。現在我表哥搬走了,我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裏讀書了。


    晚上我可以回自己宿舍去讀書。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書,有紙質的書,這種書可以拿在手裏讀,聽見有人敲門就把它塞到床底下;有光盤書,這種書要用有光驅的PC機來讀。我的抽屜裏鎖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可以讀光盤書。別人看到了,我就說自己在打遊戲。還有網絡版的書,看那種書要有NetPC。我在地下室裏裝了一台,誰也看不見,但那地方太冷、太潮,待不久。相比之下,我還是愛看紙做的書,尤其是小開本的,這種書藏起來方便。書太多了,讀不完,而且我讀書是要避人的,因為我住在黑鐵公寓之外。相比之下,住在公寓裏的人就沒有這個問題。


    在公寓裏,我把大家都放開,退到走廊上。所有的房客都動了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把衣物放進床頭櫃,把幾本隨身攜帶的書放在桌麵上,打開案頭燈調整角度、試試亮度,更有人把桌上的NetPC也打開了,陰暗的公寓裏又多了一種monitor的光亮。我在走廊上慢慢走過時,裏麵的人都警覺地抬起頭來,舉著手裏的書,或者把屁股從椅子上挪開一半指著眼前的鍵盤問道:可以嗎?起初我想聳聳肩膀說:隨你們的便。後來又覺得不妥。這些人在公寓裏住久了,聽到走廊上有人走過就問可以不可以,所以我說:當然可以。她們也就安心去做事。又過了一會兒,整個公寓又恢複了平靜,大家都在看書或者看熒屏。我也常做這些事,但沒有人看到。自己在看書時,有人在背後看著,這種感覺我沒有體驗過。說老實話,我有點羨慕。後來我表哥回來了,悄悄地走了進來,站在我身後——此人走路像隻貓,很難聽到,我是從他身上帶的冷氣感覺到的。他站著看了好半天,才開口說道:很牛逼,不是嗎?這個牛逼我就不知是什麽意思,所以也不接茬。過一會他又說:你知道她們幹什麽呢?我說不知道。他說:她們給我掙錢呢。我表哥就知道錢,但他說得也對。她們在尋求知識,但也在給我表哥掙著錢。這後一點讓人想起來不那麽太愉快。


    現在我在自己屋裏看書,既不必聞我表哥的屁味,也不必為他翻身的聲音所騷擾,但我還是靜不下心來。這間房子裏空無一人,沒有人從我麵前走過,我也不必舉起這本書來對他請示道:可以嗎?因此這裏缺少讀書的氣氛。


    四


    我住的宿舍離學校的南牆很近,學校的南牆又和我表哥開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牆是砌鍋爐的耐火磚砌的,黃磣磣的,看起來很古怪。牆下有窄窄的一條草坪,出了南牆就能看見,總沒人澆水,但草還活著。草坪裏種了一叢叢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滿是西瓜皮。草坪前麵是馬路,過了馬路就到了公寓門前。那兒原是個很大的工廠,有很多幾層的廠房,有鐵道貫穿其中,鐵路邊上有貨棧。總而言之,那地方空房子多得很,以前沒發現它有什麽用處,現在發現了——我表哥搬來後,又搬來好幾家,南牆外麵那條馬路很快就變成了公寓一條街。這對我有些好處:我是電工,我表哥的房子又是我設計的。有很多人找我做活,下電線、設計房子。這段時間外快掙得很多。


    下雪那天下午,黑鐵公寓的管理員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到401號的紅燈亮了起來。紅燈連閃了兩下才熄滅了,這表示住戶想要出去散步。此時辦公室裏隻有他一個人。他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穿上大頭靴子,套上他的黑皮夾克,從辦公室裏出去,走到401門前,看到裏麵的女孩已經準備停當:她把頭發束成了馬尾辮,臉上化了淡妝,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著長筒皮靴——看來她已經知道外麵在下雪。她手裏拿了一個白信封。這位管理員是個禿頂的彪形大漢,他從皮帶上提起鑰匙串,把鐵門打開。此時那個女孩把信封塞到他上衣口袋裏——信封裏是小費。管理員說:用不著這樣——然後又改口道:用不著現在給。但是錢已經給了。管理員看了一下這間房子:這裏的每一樣家具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矮床,床上罩著黑色的床罩,黑色的鋼管椅子,黑色的終端台上,放著黑色的PC機——機器是關著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用不著他盡督促、管理之責。正如他平時常說的,401的房客最讓人省心。桌麵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瓷杯子,裏麵盛著冒氣的熱咖啡。


    管理員建議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個女孩沒有回答,隻是麵露不耐煩之色——這位房客雖讓人省心,但是很高傲。於是他走向那張幾乎看不見的黑皮沙發,***坐了下來。那個女孩走到他麵前,站到他兩腿之間,然後轉過身去,跪在地板上,把雙手背到身後。管理員在牙縫裏出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把頭低得更低,直至麵頰貼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後從袖筒裏掏出一根麂皮繩索,很熟練地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黑鐵時代,黑鐵時代的人有很多怪癖。這位管理員像一位熟練的理發師在給女顧客洗頭,一麵纏繞著繩子,一麵說:緊了說話啊。但那個女孩沒有說話——看來鬆緊適中。等到捆綁完畢,他把她扶了起來,轉過她的身子,左右端詳了一番,看到臉上沒有沾到土,頭發也沒有散亂,就從衣架上拿起黑色的鬥篷,給她圍在身上,係好了帶子。隨後他又看到牆上還掛有一頂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裏,想要戴到她的頭上。但那女孩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帽子掛在牆上,然後打開了鐵門,讓她走在前麵,兩個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裏去散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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