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學裏的第四年,以前空空蕩蕩的信箱忽然滿了起來,我開始收到推銷各種東西的郵寄廣告:時裝、皮衣、首飾、化妝品、成套的唱片、CD、LD、叢書、文庫,等等。有些東西過去買不起,有些東西人家不賣給我們;現在這些東西我都有了,堆在雙層床的頂上。到目前為止,我還沒付過錢,全是賒購。它們不僅是商品,還是我已經長大的證明。有一樣東西人家在努力推銷,我還沒有買,那就是公寓的入住權。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再有一年,就要畢業,搬出學生宿舍,住進黑鐵公寓。以前的事情未必值得記述,對我來說,大學的四年級是第一個值得記錄的年度。


    所有上過大學的人,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裏。據說公寓裏特別好,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那它一定不好,這是一定之理。我有一個表哥,開著一所黑鐵公寓。我和他說,想到公寓裏看看。他說,我正要搬家,你就不用過來了。他正要搬進我們學校對麵的舊倉庫,正在那裏裝修房子。閑著沒事時我常去看看,但裝修公司的人不讓我進去,說是這種地方不準學生來看。我說我是業主的表弟,表哥讓我來看看工程質量,他們才讓我進去了。


    我表哥的公寓裏地下鋪著黑色的水磨石,四壁上塗著黑色的油漆。整個樓層黑得一塌糊塗,看起來倒是蠻別致的。地麵和四壁都做好之後,在裝修公司的泛光燈照耀之下,這地方像夜裏開放的溜冰場。但這地方想要住人的話,就得隔成房間才對。後來他們開始打隔斷——水磨石地麵上早就留好了地腳,他們在地腳上豎起了若幹鐵柱子,在鐵柱子之間架起了鐵柵欄,又在鐵柵欄上塗上了黑漆。一麵做這些事,一麵往裏麵搬粗笨家具。等到這些活做好了之後,這地方倒像個動物園,放著很多關動物的籠子。和獸籠不同的是,每一間裏都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有床,有桌子,這就讓你不得不相信,這些籠子是給人住的:獅子老虎既不會坐抽水馬桶,也不會坐椅子。我在滑溜溜的地麵上走著,冷風刺著我的耳朵。時值冬日,北風在拆去了窗框的方洞中呼嘯著。工人正把這些洞砌起來,此後這裏會是一所沒有窗戶的房子,不點燈會伸手不見五指。我想不明白,為什麽就不能留著窗戶。


    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他搬了過來,帶著他的家具、雜物,還有六個房客。家具裝在大卡車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麵包車上,一直沒有露麵。那輛麵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裝著鐵柵欄,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裏,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才把麵包車的門打開,請房客們下車。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兩位有四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講師。還有一位隻有二十多歲,像一個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級同學。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鐐,手裏提著一個黑塑料垃圾袋,裏麵盛著換洗衣服,隻有那個女孩沒提塑料袋。她們從車上下來,順著牆根站成了一排,等著我表哥清點人數。


    我表哥搬家那天,北京城裏刮著大風,天空被塵暴弄得灰蒙蒙的,照在地麵上的陽光也變得慘白。有兩位房客戴著花頭巾,有三位房客戴著墨鏡,其他人沒有戴。我表哥說:老師們,搬家是好事情,大家高興一點——這回的房子真不賴。但她們聽了無動於衷,誰也不肯高興。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披枷戴鎖站在過往行人麵前,誰也高興不起來。我聽說監獄裏的犯人犯了錯誤時,就給他們戴上腳鐐作為懲罰——這還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監獄裏,沒別的地方可送了。我們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又沒招誰惹誰,幹嗎要戴這種東西。當然,給犯人戴的腳鐐是生鐵鑄的,房客們戴的腳鐐是不鏽鋼做的,樣子非常的小巧別致。但它仍然是腳鐐,不是別的東西。我表哥見我在發愣,就解釋說:這不是搬家嗎,萬一跑丟一個就不好了——咱們平時不戴這種東西。我表哥像別的老北京一樣,喜歡說“咱們”來套近乎,但我覺得他這個“咱們”十足虛偽,因為他沒戴這種東西。這些房客裏有五個戴著手銬或者拇指銬——這後一種東西也非常的小巧,像兩個連在一起的頂針,把兩手的大拇指銬在了一起。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因為假如沒有鑰匙,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來的,而把拇指砍掉了就會立刻成為殘廢。她們雙手並在前麵提著袋子,像動物園裏的狗熊在作揖。我表哥又說:手銬出門時才戴,不是總戴著的。那個年輕的女孩倒是沒戴手銬,雙手被一條麂皮繩子反綁在了身後。她挺起胸膛,好像就要從容就義的樣子。我表哥解釋說:這位老師討厭手銬,所以用根繩子。他還對我說,要是你將來討厭手銬,或者對鐵器過敏的話,也可以用根繩子——他是在和我說笑話。我聽說癌症病房裏的病人總拿死和別人開玩笑,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間總拿性來開玩笑。但我覺得這個笑話十足虛偽,因為他自己並沒有用根繩子嘛。所有公寓的人肘彎都扣著一根鐵環,被一根鐵鏈串在一起,隻有我表哥例外,這件事讓人看著實在有氣。


    有句話我們經常聽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而我正要變成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說,一個精英。以前我聽到這裏就滿意了,現在不滿意。現在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應該怎麽對待這些精英。這些房客們都穿著鄭重的秋季服裝——呢子的上衣和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臉上塗了很重的粉,嘴唇塗得鮮豔欲滴。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她穿著花格襯衫,袖子挽到肘上,那個扣住手臂的鐵環被掩在袖子裏。下襟束在腰帶裏,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鐐環扣在套著白襪子的腳腕上。背著手,姿勢挺拔,四下張望著——她排在隊尾。混在這樣一群人裏,她非常搶眼,我不禁盯住了她。她的領口敞開著,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著。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的小臂修長,手腕被黑色的皮條糾纏著。有時她握緊拳頭,把雙手往上舉著,這樣雙臂就構成個W形;有時又把手放下來,平靜地搭在對麵的手臂上。與此同時,別的房客低著頭,一動都不動。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表哥才說:好,進去吧。房客們從黑鐵公寓的前門魚貫而入,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那個女孩走在最後,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說:小傻帽!看什麽你?既然她說我是傻帽,想必我就是傻帽了,但她也該告訴我,我到底傻在哪裏。我還想和她說幾句,但她已經走過去了。電動的鐵門嘩啦啦地關上,把別人都擋在了門外。


    二


    我住的宿舍離學校的南牆很近,學校的南牆又和我表哥開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牆是砌鍋爐的耐火磚砌的,黃磣磣的,看起來很古怪。牆下有窄窄的一條草坪,出了南牆就能看見,總沒人澆水,但草還活著。草坪裏種了一叢叢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滿是西瓜皮。草坪前麵是馬路,過了馬路就到了黑鐵公寓門前。人們說,所有的聰明人都住在公寓裏,住在公寓外麵的人都不夠聰明。聰明人被人像大蒜一樣拴成一串,這件事卻未必聰明。你知道的吧,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事就是:吃了千辛萬苦,做成一件傻事情。


    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從外麵看起來是淺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實,因為它裏麵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遙遠的水銀燈,照著這間寬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但是這裏沒有籃球架子。從底層的中央乘升降機到達四樓,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在通道兩邊,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麵,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房間裏的一切都一覽無餘,你怎麽也不肯同意,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麽多的房錢。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然後你就得為這間房子付錢了。隆冬時節,黑鐵公寓裏麵流動著透明的暖風,從鋪在地麵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黑鐵公寓裏麵一塵不染,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係統。這裏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袋裝茶和袋裝咖啡——在動物園裏,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隻是不送袋裝咖啡——住在這個籠子裏,你大概也用不著別的東西。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現在是黑鐵公寓。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


    經過深思熟慮,我在表哥那裏打了一份工。大學四年級功課不忙,現在放寒假,我又需要錢。至於為什麽要到表哥那裏打工,我也說不清楚:深思熟慮的結果往往就是說不清楚。上工的頭一天,我表哥說道:咱們這裏什麽都好,就是少了一樣東西——他讓我猜猜是什麽。我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來,他告訴我說:這裏有七個房間,但隻有六個房客,所以少了一個房客,空了一個房間。40室就是空著的。算數我是會的,但我沒有注意過這件事。我倒注意到他說到空了一間房時看了我一眼,我馬上就感到不舒服。他讓我想想該怎麽辦,我又沒想出來。他告訴我說:應該去買一個來。原來房客還可以買賣。這件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也怪不得我啦。他打電話請人來替班,我們倆開車去了房客市場。這地方在中關村路口,食品商場二樓。最早是電腦市場,後來是股票交易所,現在賣人——什麽能賺錢就賣什麽,用我表哥的話說,什麽牛逼這裏就賣什麽,這話把我逼入了兩難境地。如果說房客,也就是社會的精英,是不夠牛逼的貨物,我沒法同意,這等於說我也不夠牛逼。但若說他們是牛逼的貨物,我也不喜歡——誰也不願被比作一個牛逼。


    市場裏熙熙攘攘,有很多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拴著好幾個很牛逼的貨物,穿著打扮和我表哥的房客搬家時差不多,但每人手裏都有一把折扇,假如有人來問,就打開來遮著臉,隔著扇子和他說話——看起來像日本的藝妓。假如人成為商品,就應該遮著臉。


    你未必去過那個房客市場,但你早晚是要去的:不是作為買主,而是作為貨物。這間房子很高,沒有天花板,在透光的塑料瓦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天窗。從底下看上去,天窗就像個亭子,或者說,像一道長廊。盯著它看得久了,腦海裏還會冒出些木字邊的中國字:“榭”、“枋”之類;這些建築都是木頭造的,但現在天然的木頭很少了,這個天窗是角鐵焊出來的。你正看得出神,忽然手上一陣冰涼,低頭一看,眼前是一件黑皮夾克和一個禿頭,他正把戴著黑皮手套的手放在你手腕上。當然,你是貨物,對方是主顧。此時你如夢方醒,連忙用扇子把臉遮上。對方問道:你是幹什麽的?你要告訴他,是學中文的,除了從口袋裏掏畢業證給他看,還要告訴他:我每月都有作品在刊物上發表。對方小聲嘟囔道:這才幾個錢呐。然後他後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著你,搖搖頭說:你該減減肥了。為了回答這種輕蔑,你要挺起胸膛,收緊肚皮,刷地把扇子一收,朗聲說道:大家評評理,我這樣子難道還算胖嗎?有人給你鼓掌,都是賣主。有人噓你,都是買主。有人一聲不吭,都是貨物。所有的貨物都一聲不吭,抬頭看著天窗。


    我表哥說,有些公寓的房客多房間少,有些公寓房客少房間多,互相之間需要調劑。這是合乎道理的,但此地交易的方法實在古怪。看好了貨以後,把他帶到市場中心的公平秤那裏,卸掉了手銬腳鐐,脫掉外衣和褲子,往磅上一站:論斤約,每斤一百塊。不管禿頂大胖子還是苗條小姑娘,都是這個價錢——就算是賣肉,也該分個等級。要是有什麽爭論,也都圍繞著分量。買主指著房客說道:早上你給他揣了不少吧?這是指早飯而言。賣主則說,甭管揣了多少,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這就是說,現在已經過了十點,早飯都消化了。我覺得這種買賣方法實在太笨,禁不住嘟囔了出來。我表哥聽到了,就問我:照你看,應該怎麽賣?我就提出了一個公式:用房客的收入乘一個權數,加他的預期壽命(這可以從他的健康狀況估計出來)乘第二個權數,減掉他的消費。我表哥聽了就說:扯淡。像你這麽會算賬,我都該進公寓,還開什麽公寓呢……還是得論斤約!這話聽得我目瞪口呆,因為它包含著精深的道理:有件事情你看著很笨,但別人都那麽做,那就是因為不這麽做就要倒黴——有這麽一條,一切聰明與笨都要倒過來說。我表哥一點都不笨,甚至還可以說很精明——像這麽精明的人卻沒有考上大學。也許這另有內情,但我不敢想下去了。


    從理論上說,我表哥是個文盲。他受過九年義務教育,但所有的功課都是零分,既不識字又不會算數。像這樣的人才能開公寓,因為他不會和房客串通一氣。實際上沒有比這更虛偽的事了:現在哪有文盲呢。就拿我表哥來說吧,他不僅會算數,而且三位以下的加減法心算起來比我還要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床底下的紙箱子裏放了那麽大一堆話本小說。在市場上他看過了一個待售房客的文憑,回過頭來問我:表弟,這個詞是什麽意思:A-N-T-H-R-O-P-O-L-O-G-Y。氣得我差點罵了出來:別裝孫子了!你要是不認識這個詞,這麽長一個單詞,怎麽能拚得一個字母都不錯呢?


    我說表哥精明,還表現在他知道買大胖子不值。這種人不光是壓秤,而且往往有一身的病,有時會犯心髒病,有時會中風。不管犯了哪種病,結果總是一樣——用他的話來說,叫做“砸在手裏了”。他專找苗條的人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苗條小姑娘,看樣子不超過四十公斤,明眸皓齒,雖瘦精神卻旺盛,大概在三十年之內不會有砸在手裏的問題。他很中意。一問職業,卻是個畫家。我表哥就嚷了起來:畫家不要!都是窮光蛋,扔在街上都沒人揀的!女孩很受打擊,蹲在地下就哭起來了。我也蹲下去安慰她——她說自己畢業一年多了,每天都被牽出來賣,不得安生,也沒法工作。要是今天再賣不出去,回去就自殺——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當真的。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個買主,就問我是學什麽的。我說是學應用數學的。她說你沒這個問題——專業好,人又瘦,會很好賣。想到自己好賣,稍微有點得意,過了一會,又連打幾個寒噤。


    三


    一般以為,有學問的人聰明,必須把他們關進公寓裏,沒有學問的人比較笨,讓他們在外麵跑跑沒有什麽——這個看法是錯誤的。有學問的人往往很笨,沒有學問的人反而很聰明。這是因為假如學問會給人帶來好處,聰明人就不會不要它,或者有了學問也不讓你知道。因為這個緣故,黑鐵公寓裏的房客就是一夥傻瓜,但她們都認為公寓裏有個比她們還大的傻瓜,那就是我。


    每天早上我要從床上爬起來,送40室的房客去上班。這張床放在公寓的走廊裏,緊貼40室。這位阿姨身材頎長,膚色黝黑,剛起床時頭發亂糟糟地垂在臉兩旁,像個印第安人。洗漱之後,她要把頭發編成一根辮子。在我看來,這比任何一種發式都要麻煩。然後她又給臉化妝,這段時間也是非常的漫長。我還沒有活到等女人的年齡,所以禁不住催促道:阿姨,能不能快一點?她答道:小表弟,不要急嘛。我要去上班。有兩件事使我感到不快:第一,我不喜歡她強調自己要上班。在這所公寓裏,隻有她要上班,因為她是銀行的職員。第二,我不喜歡她叫我表弟——我不是她的表弟。弄完了臉以後,她取出一疊衣服:外衣放在下麵,內衣放在上麵,都疊得整整齊齊,脫掉身上的梳妝袍,仔仔細細地穿戴起來——古代的武士上陣前披掛也沒有她仔細。她穿的是一套暗色的男式西服,裏麵是薄薄的毛衣,所以顯示出婀娜的曲線。我沒看見她的大衣在哪裏,看來她不準備穿大衣。今天外麵在刮西北風,最高氣溫是零下10度。有句老話叫做“愛俏不穿棉,凍死不可憐”。我沒有提醒她外麵冷。既然是凍死不可憐,我可憐她幹什麽。


    40室的阿姨終於穿戴整齊,戴上了耳環,隔著鐵柵欄讓我看“可以不可以”。我答道:很可以。就打開鐵門走了進去,手裏拿了一個黑色的公文箱。這回輪到我問她可以不可以。她歎了一口氣,把手伸了過來——這不是公文箱,而是一種手銬的式樣。我懷著暗藏的快意,把她的雙手銬在皮箱的把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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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三環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有一些鐵柱子,以前我不知道是幹什麽的。早上有些鐵柱邊上有人,一隻手拿著一張報紙在看。此時北風正烈,會把報紙吹走。吹走了一份,他會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另一份。在舊報紙飛走之後,新報紙展開之前,你會看到他的一隻手被銬在柱上的一個鐵環裏。這就是黑鐵公寓的房客,在等上班的班車。我把40的房客帶到過街天橋下,那裏有一根鐵柱子,是銀行的班車站。此時我穿著一件破舊的藍棉大衣,把頭縮在領子裏,從口袋裏掏出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來,說道:伸伸手,阿姨。隻要她一伸手,我就可以把鐵鏈從她腋下穿過去,往鐵柱子上一套,把她鎖在這裏,然後我就可以回去睡懶覺——班車司機有開鎖的鑰匙。但是她不伸手,反而把雙臂夾緊說:你陪陪我。我偏過頭來,看著她,用很不討人喜歡的口吻說道:為什麽呀?這座天橋底下是個風口,別的地方刮著五級風,這裏有七級。40的房客跺著腳,把雙手縮在袖口裏,往四下看看,忽然把嘴湊到我耳畔說道:我怕在這裏碰上性騷擾。這倒是個使我不能推托的理由。我往四下看著,看到幾團廢報紙神速地呼呼飛過,沒看到有人經過。現在沒人不等於總沒人,我不好意思就這麽溜掉。


    早上六點鍾,黑鐵公寓籠罩在一團黑暗的溫暖裏。雖然這裏總是這麽黑,但人的生物鍾還在起作用,所有的房間裏沒有一絲聲音,大家都在睡著。我睡在走廊的行軍床上,被一陣刺耳的鬧鍾聲吵醒,然後一盞雪亮的泛光燈直射我的麵門。我像蝙蝠、像貓頭鷹一樣,討厭這種突如其來的白光。40室的房客在白光下起身,脫下身上的睡袍,在衛生間裏出出進進。我和她說過,換個紅色的暗室燈就不會這麽晃人。但她瞪著我看了好半天,然後說道:紅燈怎麽成?我要化妝。我要去上班,不化妝怎麽成?我無話可說,隻能眯著眼睛看她出出進進。她的樣子當然無可挑剔,否則也不能在銀行裏做事。但我總覺得她小腹那裏黑蓬蓬的一片,像生了一個大黑痣——起碼那地方就難看得很。後來在馬路邊上,我心裏一直想著那個大黑痣,對她的種種暗示就無動於衷——她在我身邊不停地跳著腳,說道:冷啊,冷。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我把這件藍色的破大衣解開,讓她鑽進來。但我不肯這麽做:我不願擔上性騷擾的惡名。


    早上七點鍾,灰白色的街道變成了淡藍色,路邊樓房的牆壁出現了紅色的光斑。這個紅藍兩色的世界隻有一個寓意,那就是冷。我從橋底下探出頭去,看到天空明亮,空氣透明。風在割我的臉。40室的房客轉過身去躲避迎麵來的風,她忽然叫道:你看。我轉頭看去,見到一個小個子,身穿一件破舊的軍棉襖,雙手揣在袖子裏,從橋邊走過。我沒看到他的臉,隻看到那一頭亂發像板刷一樣豎著。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看來小時缺鈣給了他一雙O形腿。我想他是一個四川來北京打工的民工。開頭我不知道她叫我看什麽,後來想起了她說自己常在等車時遇到性騷擾——這就是她說的騷擾者吧。我在心裏冷笑了一下說:別扯淡了,人家會騷擾你嗎?


    我表哥常常關照我說,要尊重房客。起初我覺得這種叮囑是多此一舉:我自己將來也是房客,我會不尊重自己嗎?但後來發現這不是多此一舉,在天橋底下40喋喋不休時,要不是想起了表哥的叮囑,我早就出言頂撞了。她說到銀行裏的種種好處,不但發工資,還發東西:香水、唇膏、山美子牌的內衣(看來她穿在裏麵的就是山美子了,樣子是有點怪,但她不說我是看不出來的),還發香煙,我表哥抽的駱駝牌香煙就是她們那裏發的。這種煙是用土耳其煙草手卷的——我說我表哥這兩天怎麽滿身的雞屎味兒,原來是她禍害的。我不喜歡聽到這些事,這可能是因為銀行不雇數學家。但我也不是冷酷無情之輩:聽到她說話聲發抖,我幾次想把大衣脫下來替她披上,但馬上又變了主意——她又說到那家銀行是外資的,有不少外籍職員,也許有天嫁個外國人,就可以出國,不住公寓了。我不喜歡聽到這些話,也許是因為我是個男人,不做變性手術沒人肯娶我。到後來,我聽到她牙齒在打架,已經在解大衣的紐扣,但這時班車開來了,這個善舉就沒有做成。班車緊貼著馬路牙子停下,前門打開,戴太陽鏡的司機低頭看看外麵,說道:啊哈,有人送啊。40馬上就振作起來,一麵往班車上爬,一麵說道:可不是嗎,我們管理員的表弟,在我們這裏打工——那輛班車方頭方腦,所有的窗口都釘了鐵條,叫人想起了運生豬的車——在車門關上之前,她對我說:晚上早點來接我,別忘了。我答應了一聲,心裏卻在想:我要是能把這事忘了才好呢。


    我想把接40房客的事忘掉,但沒有成功:我才歲,忘不掉上課,忘不掉交作業,也忘不掉去考試,單把這件事忘掉,有點說不過去。但我磨磨蹭蹭,遲了二十分鍾出門,我想這是說得過去的。走在路上我又在想心事,這就不可能走快。總而言之,走到天橋底下,天都快黑了。遠遠看到她抱著鐵柱子站在那裏。我表哥說:這種銬人的方式叫做戀人式,取人柱相親相愛之意。但這種方式很不好,沒給房客留任何的顏麵:挺體麵的人,當街摟根大柱子,算幹什麽的嘛。有些房客會想:你既不仁,我也不義——假如他身手敏捷,就會設法爬上柱子,從柱頂逃掉。當然他也沒地方可去,最後還得回公寓,但先讓你著一宿的急。40室的房客當然沒有能力從柱頂逃掉,但這麽銬著她也不好:天氣這麽冷,鐵柱又沒什麽暖意。我趕緊脫掉大衣,走過去披在她背上,一麵說:阿姨,我來晚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麵在各個口袋裏搜索公文箱的鑰匙。此時天色已暗,橋底下更黑,看不到她的臉——能看見我也不敢看。她低聲說道:你能幫我擦擦鼻子嗎?我當然能。她鼻子下麵有好長一溜清水鼻涕,三層手絹都擋不住寒意。我說:鼻涕夠涼的。她哼了一聲,聽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晚上我陪40的房客回公寓,我走在她的身後。這也是表哥關照的:他說,你剛得罪了房客,千萬別走在她的前麵。在蒼茫暮色中,她顯得瘦小了很多,按說披上了一件棉大衣應該顯得高大一些。走著走著,我覺得心裏熱辣辣的,禁不住說:剛才你碰到性騷擾了嗎?她說道:剛才沒有——從聲調裏聽不出什麽來。我又問:剛才沒有什麽時候有?她說:白天,在銀行裏。我說:那就不該怪人家民工。她歎口氣說:是啊是啊。聲音沒精打采的。這可是少見的事,在所有的房客裏,就數她總是精神抖擻。後來她跺起腳來,帶著哭聲說道:壞小子,還不快來暖暖我!她想讓我鑽進大衣,摟著她讓她暖和一點。這件事也是我的日常工作。但我不肯去,還說:阿姨,這可是性騷擾。她終於哭了起來,說道:你幹嗎這麽和我過不去?我不過是愛慕虛榮,沒做什麽壞事呀!


    四


    我表哥終於買到了中意的房客,但不是在市場上買的。但這件事說起來話就長了,暫時不必提起。寒假裏,有一天下了雪。我表哥沒在公寓裏,他帶房客散步去了。這本該是我的事情,但我回學校去聽報告了。那天下午他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到401號的紅燈亮了起來。紅燈連閃了兩下才熄滅了,這表示住戶想要出去散步。此時辦公室裏隻有他一個人。他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穿上大頭靴子,套上他的黑皮夾克,從辦公室裏出去,走到401門前,看到裏麵的女孩已經準備停當:她把頭發束成了馬尾辮,臉上化了淡妝,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著長筒皮靴——看來她已經知道外麵在下雪。她手裏拿了一個白信封。這間的管理員是個禿頂的彪形大漢,他從皮帶上提起鑰匙串,把鐵門打開。此時那個女孩把信封塞到他上衣口袋裏——信封裏是小費。管理員說:用不著這樣——然後又改口道:用不著現在給。但是錢已經給了。管理員看了一下這間房子:這裏的每一樣家具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矮床,床上罩著黑色的床罩,黑色的鋼管椅子,黑色的終端台上,放著黑色的PC機——機器是關著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用不著他盡督促、管理之責。正如他平時常說的,401的房客最讓人省心。桌麵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瓷杯子,裏麵盛著冒氣的熱咖啡。管理員建議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個女孩沒有回答,隻是麵露不耐煩之色——這位房客雖讓人省心,但是很高傲。於是他走向那張幾乎看不見的黑皮沙發,***坐了下來,然後那個女孩走到他麵前,站到他兩腿之間,然後轉過身去,跪在地板上,把雙手背到身後。管理員在牙縫裏出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把頭低得更低,直至麵頰貼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後從袖筒裏掏出一根麂皮繩索,很熟練地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黑鐵時代,黑鐵時代的人有很多怪癖。這位管理員像一位熟練的理發師在給女顧客洗發,一麵纏繞著繩子,一麵說:緊了說話啊。但那個女孩沒有說話——看來鬆緊適中。等到捆綁完畢,他把她扶了起來,轉過她的身子,左右端詳了一番,看到臉上沒有沾到土,頭發也沒有散亂,就從衣架上拿起黑色的鬥篷,給她圍在身上,係好了帶子。隨後他又看到牆上還掛有一頂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裏,想要戴到她的頭上。但那女孩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帽子掛在牆上,然後打開了鐵門,讓她走在前麵,兩個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裏去散步。


    我在表哥的辦公室裏坐著時,桌麵上的紅燈也會亮起來。他已經告訴過我,紅燈亮是房客要散步,還告訴了我應該怎樣做。我站起身來說:表哥,我去。我表哥猶豫了一陣,在扶手椅裏艱難地側過了身子,從腰上解下了鑰匙串,和袖筒裏拿出的皮繩繞在一起扔給我說:對人家客氣一點——最好叫聲阿姨。這種關照是多餘的,雖然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樂意叫她阿姨。我走到401室門外,裏麵的女孩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大概沒想到會是我。我開了鐵門,走到她的麵前說:阿姨,我表哥叫我替他。她又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歎了口氣說:討厭啊,你。就轉過身來,把雙手並在一起。我坐在終端椅上,用那根皮繩把她的手反綁起來。平時我的手是挺巧的,但那一回卻變得笨手笨腳,捆了個亂七八糟,而且累得兩隻手都抽了筋。辦好了這件事,我站起來,拿了鬥篷,笨手笨腳地要給她圍上,又被她嗬斥了一句:笨蛋!你先把我的衣領豎起來!後來我把鬥篷給她披上了,帶她出了門,到外麵的小公園裏去散步——那是在初冬的早晨,天氣幹冷幹冷的。大風把地麵上吹得幹幹淨淨。至於天上,就不能這麽說。每個樹枝上都掛著一個被風撕碎了的白色塑料袋,看起來簡直有點惡心。


    401的房客想讓我表哥帶她去散步,不想讓我帶她去,我以為她是愛慕虛榮。對於女人來說,愛慕虛榮不算個毛病。我不會愛任何一個不愛慕虛榮的女人。那天晚上,40的房客,那位銀行的職員,檢討說自己愛慕虛榮,我聽了以後鑽進了那件棉大衣,抱住她說:別哭了,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馬上就破涕為笑,說道:壞小子,別撒謊了。我知道你喜歡誰。401的房客神態傲慢,姿勢挺拔,我當然喜歡她,這是明擺著的事。40告訴我說,她是剛進來的,所以這個樣子,過上一段時間就和大家一樣了,但我不信。40知道我說喜歡她是撒謊,還是叫我摟著她,走完了到公寓的路。我對她沒什麽意思,但也喜歡摟著她。看來這個謊言很甜蜜。過去皇宮裏宮女和太監談戀愛,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我和401室的女孩在公園裏,她在長椅上坐下來不走了,我站在她麵前,搓著手——我穿得單薄,感覺到冷了,尤其是耳朵上。就這麽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道:你在這裏幹什麽?我告訴她說:我在這裏打工。她說:到哪兒打工不行,偏偏要來這裏——真討厭啊你。我說我在上大學四年級。她說:那又怎麽樣——口氣很噎人。我說:照你看,我應該看都不來看看,徑直就住進來?她說這是你的事,我怎麽能知道什麽應該什麽不應該。我說:你不喜歡我,所以就說我討厭。要是我表哥你就不討厭了。聽了這話,她皺起眉頭來說:混賬!然後又說:誰告訴你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用人告訴?她發了一會愣,然後對我說:你坐下吧。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接著發愣。又過了一會兒,她說:要是你樂意,不妨摟著我。我就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算性騷擾吧。她笑了起來,說道:油嘴滑舌,討厭啊你。然後把頭放在我肩上了。


    我在表哥這裏打工,他給?


    ??一本公寓員工守則。那上麵第一條就是:禁止對房客進行任何形式的性騷擾。但所有的人都沒把這一條當回事。人都被看起來了,還說什麽不準騷擾,簡直是胡扯。要是公寓裏換兩個女的來看管,這些房客肯定要造反,因為她們不是同性戀者。這個小公園本是管理員和房客散步的場所,她不把頭靠在我肩上,反倒顯得不自然。她在我肩上伸直了脖子,說了一聲:不準討厭啊!就把眼睛閉上了。以後我就成了她打盹的枕頭。因為我喜歡她,就心甘情願地被枕著,肩膀壓麻了也沒說什麽。


    黑鐵公寓的管理員終身生活在皮革的臭味裏,他們必須赤膊穿皮衣,請不要以為這是種好受的滋味。我就不肯這樣穿衣服——到了熱天要起痱子,冬天衣服裏又是冷冰冰的。假如他是男人,就必須是條彪形大漢,臉相還要凶惡。像這樣一位管理員在雪天帶著401小姐在公園裏散步,此時天上降落的雪和米粒相似,有時大塊的雪還會從杉樹枝上跌落下來。公園裏空無一人,他跟在小姐身後從鬆軟的雪層中走過,同時在心疼腳上的皮鞋。小姐在一棵樹前站住了,他也趁機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來。就在此時,她轉過身來,徑直走到他麵前說:我也想吸一支煙。此時他麵臨著抉擇:他可以說,不要吸煙,吸煙對身體沒好處。他還可以不回答徑直走開,這些都是管理員對待房客的方法。但他從煙盒裏取出一支揉皺的駱駝牌香煙遞了過去。小姐笑了一下,說道:謝謝,我想抽自己的,在鬥篷裏麵的口袋裏。管理員把自己的煙收了起來,俯身撩開她的鬥篷到裏麵找香煙。這件鬥篷的裏麵異常的深,他在裏麵翻來覆去,終於找到了一盒紅色的硬殼坤煙,從中取出一支放進嘴裏,然後把煙盒放回口袋裏,為小姐整理好鬥篷,係好頸下的帶子。把一切都整理好之後,他取出自己的打火機,點燃了這支香煙,吸進了一口帶有荷花苦澀味的煙——這種味道使他聯想到女人**的氣味,所以他不喜歡這種煙。他把這口煙全都噴了出來,然後很熟練地把香煙掉過頭去,放到小姐嘴裏——此時他細心地關照了一聲:用牙咬住,不然會掉的。而小姐也悶聲說了聲謝謝。她轉過身去,在公園裏繼續漫步,直到天色變暗她感到心滿意足時,才回到黑鐵公寓。她很喜歡今天的雪——可惜的是,不是每天都下雪。管理員跟在她的身後,他的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在內心深處,他感到無奈。但他知道,必須理解房客,尤其是在這天地一色的天氣裏。外麵一片潔白,你卻待在漆黑的屋子裏,這種處境讓人想到失去了的自由,因而變得心癢難熬。你不能光想著收房錢,有時也要遷就一下房客的心境——管理員就是這麽想的。他還想道:好在不是每天都下雪。這件事發生在雪天,這個管理員是我的表哥。


    五


    從前,有位二十三歲的女孩子,一個有才華的音樂家,收到一紙通知,說她已被判定為專門人才,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因此她必須搬入一家領有執照的公寓,享受保護性的居住。乍一拿到這紙通知,她像別人一樣感到天旋地轉,還覺得世界末日已經來臨;或者說,像從醫生那裏知道自己得了癌。但她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她也像別人一樣,注意到通知末尾那一行字:在二十天之內,她擁有選擇住入哪家公寓的權利;過了二十天,當局就要替她行使這種權利,代她指派一個公寓,這樣的公寓必然又貴又不好。所以她也像別人一樣匆忙地利用了這個權利——把京城裏每一家公寓都看了一個遍。實際上,要選擇一個終生居住的地方,二十天是根本不夠的。但她也和別人一樣,對自己最後選定的地方深感滿意——這主要是因為,她不滿意也搬不出去,除非她住的公寓賠錢,把她賣給別的公寓。她住的這家公寓實際上隻有一個管理員,此人同時又是經理、主要股東、法人代表,等等;中等身材,長得很結實,頭頂光禿禿,粗糙的臉上有很多麵皰留下的疤痕。起初她很害怕此人的模樣,後來就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他——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愛上了。到了雪天,她要請他帶她出去散步……如你所知,這個女孩住在我表哥公寓的401室裏,這個管理員就是我的表哥。他身上有股魚腥味,臉相凶惡,主要是因為他的眉毛很濃。我和我表哥都是自由的,但他將要自由下去,我卻自由不了多久了。這是很大的區別。想起了這件事,我就會覺得萬念俱灰,找個借口不去上班。下雪那天我該在公寓裏,但我扯謊說學校裏有事,就沒有去。


    除了我們學校對麵的公寓和我表哥這樣的管理員,黑鐵公寓和管理員還有別的模樣。比方說,有這樣的公寓:從正麵的大鐵門進來時,身後照進來灰色的天光,你可以看清眼前是一大片四四方方的空場,地上滿是塵土、舊玻璃、陳年發黃的廢紙,還有大片幹涸了的水漬,堆放著拆成了木板的包裝木箱,靠牆的地方有些粗鐵條焊成的小籠子,看起來和馬戲團用來搬運獅子老虎的籠子沒什麽兩樣。隔著鐵柵欄,可以看見裏麵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裝木箱,有些小木箱上放著棉墊子,這就是椅子,有些中等木箱上放著蛇形管工作台燈,這就是桌子。有人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從嘴裏嗬出熱氣,去溫暖手上的凍瘡。還有個大木箱鋪著肮髒的棉門簾子,在門簾下麵露出發黃的舊報紙,這就是你睡覺的床。被推進一間空置的籠子裏時,假如發現角落裏有幹硬的陳年老屎,你千萬不要感到詫異。等到電動的大鐵門隆隆關上時,頭頂那些蒙滿了塵土的天窗玻璃繼續透入半透明的光線,這地方原來是舊車間,現在是黑鐵公寓。所以這個故事又可以重新講述如下:


    當辦公室裏的紅燈亮起來時,管理員把腿從桌子上拿了下來。她拿出一麵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這張臉的上半部蓋著一層綠色的劉海,嘴唇塗得烏黑。她對自己的樣子感到滿意,就放下小鏡子,披上黑皮上衣,從辦公室裏走了出去。她在走廊上歪歪斜斜地走著,弄出很大的聲音,來到401室的門外,嘩啦啦地打開鐵門,大聲大氣地問道:要幹什麽?這就使待在裏麵的人幾乎不敢說自己要幹什麽。此人是個膚色蒼白的禿頂的大漢,低頭看著自己的鼻子,唯唯諾諾地說道,想出去散步。那女孩說道:討厭。從自己腰帶上解下一副手銬放在桌子上說:自己戴上。然後就一頭闖到衛生間裏去了。於是他就像戴手表一樣,很仔細地自己把手銬戴在手腕上,然後瞪著大眼看衛生間敞開的大門——門裏伸出兩隻穿著皮靴的腳,還能聽到一種湍急細流的響聲。這個男人按捺著心跳,等著他的管理員。在黑鐵公寓裏,管理員總是人們關注的中心,哪怕她正坐在馬桶上撒尿……她從衛生間裏走出來,一麵係黑色皮褲上的腰帶,一麵喘著粗氣,端詳著麵前的男人。後來,她從衣架上拿下一件黑色的長袍,像用包裝袋套住一台高大的儀器,把他罩在袍裏(這件長袍沒有袖子,隻有兩個伸出手來的口子,但已經縫死了),用黑布的頭罩把他的頭套住,隻留下一雙眼睛在外,就像伊斯蘭國家的婦女,這樣帶他出去散步。上述兩個故事發生在同一時間,但地點稍有不同——黑鐵時代有不止一所黑鐵公寓。有些人必須住在黑鐵公寓裏,因為他們太聰明。這個男人像一個會行走的黑布口袋一樣跟在綠頭發的管理員身後。他愛她,依戀她,因為她是自由的。


    我們學校對麵原來是一片工業區,現在破敗了,長滿了荒草。有很多廠房、倉庫,現在都空著。原來人們也沒發現這些房子有什麽用場,後來他們發現這裏可以辦公寓。短短幾個月,有好幾家黑鐵公寓搬了進來,眼看這裏要成為一個公寓區。下午時分,我從窗口往外看,看到有兩對人從不同的大門出來。一對是我表哥,帶著401的房客,他們往西麵走了。穿過一片平房區,走過一座久已廢棄的鐵路橋,運河對麵有個小公園。還有一對往東麵走,這條路的盡頭有條豎著的街,那條街叫做市場街,街上有個農貿市場——往那個方向走比較熱鬧。那個綠頭發管理員我認識,最早時她在我們學校食堂裏賣飯,後來有一陣子她在農貿市場上擺煙攤;連賬都算不清楚,而且喜歡說個“操”字。我也認識那個禿頭——他在市場街上修過手表。和別的修手表的不同,他不是浙江人,而是本地人。這個人說話文質彬彬,不像個手藝人。他還托我到學校書店裏買過書,買的什麽我已經忘了。401的女孩走在我表哥前麵,姿勢挺拔;禿頭跟在綠頭發的身後,弓著腰。我從窗內看著,不停地擦去窗上的嗬氣。玻璃上有一大片水,後來留下了一片白蒙蒙的汙漬,和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很相似。


    六


    綠頭發的女管理員總用手指挖鼻孔,除了其狀不雅,還會使手指甲開裂。她走起路來就像一個醉漢一樣東歪西倒,說話聲音粗啞,但是她很溫柔。401的房客,那條禿頂大漢和她出去散步,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就說:咱們到啤酒館去坐一會吧——我請你。那個女孩想了想說:好吧——下回我請你——其實不管誰要請誰,都沒有下一次了。於是他們來到一家熟識的啤酒館,在一個僻靜的包廂座裏並肩坐下,要了兩升啤酒,把頭發染綠的管理員抬頭看了看,沒有人在注意他們,就撩起他的風帽,把啤酒杯端到他嘴前喂給他喝。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她一粒粒地揀給他吃,還說:小心點,別咬了我的手。假如馴獸員養了一隻海獅,她就會這樣喂它東西吃,也會關照海獅別咬她的手——馴獸員對海獅就是這樣溫柔。此時啤酒館裏靜悄悄,好像沒有幾個人,但這隻是一種假相。啤酒館裏其實有很多人。


    忽然之間,一夥大漢好像從地裏冒了出來,擁到了桌前,用一根裹著膠皮的鋼筋棍子把染綠了頭發的管理員打暈,架起了穿黑袍的房客就走。後者是一條彪形大漢,但因為雙手被銬住,無力抵抗。他能做的隻是努力回頭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架住他的那些人說:快走吧,沒你的事——她死不了的。他輕聲答道:我知道。但又問了一句:你們不會把她打壞吧?她會不會得腦震蕩?對後一個問題,劫人的人回答說:不知道。與此同時,他在別人的挾持之下飛奔著——這地方和黑鐵公寓很近,被人攆上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天晚上,他就被賣掉了——請不要從字麵上理解這件事。辦公寓的希望有房客,而假如沒有什麽政策上的變化,房客就不會增多。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事:有些人把某家公寓的房客劫走,介紹給另外一家——當然,這是要收錢的。這些人被叫做房客販子。菜販是蔬菜的來源,正如房客販子是房客的來源。買賣房客隻是改變他的住址,這和買賣人口是兩回事。


    劫走了禿頭的房客販子們把他拖到農貿市場附近,塞進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的拖車裏,在他身上蓋了一床肮髒的棉門簾——這樣這輛拖拉機就像一輛運菜的車,而他就像一堆容易凍壞、必須蓋上的蔬菜。在拖拉機開走之前,人家又把棉被撩開,很客氣地問道:先生先生(大家都知道,住公寓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嘴裏要不要塞東西?禿頭想了一下,皺起眉頭來說:不用塞——我不叫喚。就把頭縮回棉被之下了。棉被下麵雖然暖和,但有一大堆白菜。房客販子們尊重被劫者的意見,就沒有塞他的嘴。販子們隻對管理員壞,對房客是很好的。與此同時,綠頭發的管理員在地上醒了過來,感到頭很暈。她看到自己的房客不見了,就趕緊回去叫人,去追那些房客販子。此時她的樣子不大好看,滿頭滿臉都是血。後來才知道,她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個大包,很久都不能平躺著睡覺。


    我說過,我請這個禿頭修過表,他還托我買過書。後來才發現,他還是我的老校友。他讀的也是數學係,隻比我高六級。但他沒有念到畢業,念到大三時,說是得了神經衰弱跟不上功課,就退學了,躲在市場街上修手表。和他同年的學生一個個都進了黑鐵公寓,他還在修手表。看到我到市場街上來,戴著大學的校徽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心裏免不了要暗自得意,還覺得我是望鄉台上唱山歌,一個不知死的鬼。直到後來他被辦事處的人堵在修表亭子裏,人家拿出一紙公文,告訴他說:根據新規定,你讀過三年大學,也算個知識分子,應該住進公寓裏。當時他還很不虛心,對來人大叫大嚷說:不該有新規定。此人身體健壯,躲在亭子裏負隅頑抗,別人拿他也沒什麽辦法。直到那個綠頭發的女孩拿出一樣東西給他看,並且說道:你想跟我們走呢,還是想被它在頭上敲一下,然後再被我們拖走?那東西是根鐵管子,有一頭套著澆花的膠皮管子,很有分量,足可以把人打暈過去。禿頭被她說服,跟他們走了,來到了辦事處辦的公寓裏。他很感激她,因為她也可以不說服,徑直就來打他一下。後來就是她管著他,所以他對她百依百順,很有感情——這些事情都是後來這禿頭親口告訴我的。


    天黑以後,401室的小姐和管理員乘電梯回到自己的樓層,他把她帶進自己的辦公室,為她解去鬥篷,忽然把她推倒在辦公桌上。如前所述,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無法支撐身體,這下幾乎把臉磕破。管理員一手握住她腦後的馬尾辮,另一隻手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把大剪子,嚓嚓幾剪,就把她的長發剪短,剪得亂蓬蓬地像一個鳥窩。這意外的暴力早把女孩嚇呆了。假如管理員的剪子停不住,就會把耳朵剪掉。她趕緊嗚咽著說道:知道,我在衣服裏藏了煙。管理員更加心平氣和地問道:煙應該放在哪裏?女孩說,應該放在辦公室,要抽時出來抽。管理員說:看來你知道自己犯的錯誤,這就省得我費嘴了——還有一條,你最好別抽煙。這樣身體會好。說完了這些話,他把女孩帶了出去,帶到樓層中央的十字路口,這裏有個矮矮的圓籠子,看上去像個字紙簍。管理員打開了籠子上麵的鎖,把女孩塞了進去。她在裏麵蜷著身子,就像母體裏麵的嬰兒。管理員把籠門鎖上——這是一把定時鎖,和銀行金庫用的相仿——管理員說,等到鎖開了,你自己出來,到辦公室裏找我,看看該拿你怎麽辦——說完就走了。剩下那個犯錯誤的女孩,在籠子裏盡量坐直,等著麵頰上的淚自己幹掉,等著籠門上的鎖自己打開。在黑鐵時代,人們總是在等待著什麽。


    在黑鐵公寓,女孩縮在籠子裏,已經睡著了,又被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醒。一夥穿黑色皮衣的人拖來一個裹在黑布長袍裏的男人。那個女孩沒有看到他的臉,但是聞到了他的氣味,並且嗅出了他是一個男人。住在黑鐵公寓的人嗅覺都很靈敏。他們把這個人拉進了40室——那間房子原來是空著的,把他推倒在床上,然後出來鎖上了門。此人從床上掙紮起來,追到門口來,從袍袖裏伸出雙手來說:你們先把我的手銬打開了啊。那夥人裏為首的轉了回來,看看他戴著手銬的手,態度很好地說道:你先忍忍,明天早上我們找鎖匠——你還有張合同要簽。然後他們都走開了。


    新來的人撩開長袍上的風帽,甩掉頭發上的白菜葉子,環顧四周。這地方和他以前住的地方相仿:高高的天花板上懸著一盞水銀燈,照著黑鐵的籠子,唯一不同的是眼前有個圓形的小籠子,其狀像鳥籠,裏麵有個女孩,雙手反剪著縮成一團。他朝她笑了笑說:Hi——這是什麽地方?女孩答道:這裏是黑鐵公寓——你住的是40室。那男人苦笑著說,還是黑鐵公寓,隻是從401搬到了40——這倒不足為怪。生在黑鐵時代,不住在黑鐵公寓,還想住在哪裏?又過了一會,那女孩忽然想表示一下禮貌,就說:Hi——我就住在401。我們是鄰居。現在她有了個男人做鄰居,但是並不開心。因為她覺得此人身上的氣味不好,是一股鐵腥氣。她皺了一下鼻子,那男人馬上就察覺了。他道歉說:不好意思,我身上味不好。不能怪我——我們那裏幾個月洗不了一次澡。女孩說:這裏好多了。衛生間裏可以洗淋浴。那個男人走進衛生間,發現果然如此,而且噴頭裏流出的還是熱水。雖然如此,這裏還是黑鐵公寓,說不上哪兒比哪兒更好。而且他還戴著手銬,根本不能洗澡。他又走回門邊,看看對麵籠子裏的女孩,清清嗓子說道:想不想聊聊?女孩把頭扭開,輕聲說道:還怕以後沒得聊——別聊了吧。誰也不想被裝在一個籠子裏,反剪著雙手和別人聊天。但她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把頭轉回來說:好啊,聊吧。但是,在黑鐵公寓裏又能聊些什麽呢。


    對於以上事件,我還可以補上幾句:下雪那天傍晚,有人在街東頭的啤酒館裏打翻了一個管理員,劫走了一個房客,裝在拖拉機上,轉了一圈轉到街西口,把他賣給了我表哥——此時我在場,因為房客販子在門口用對講機和他談生意時,我表哥打電話叫我過去,還讓我帶著點家夥:和房客販子打交道,謹慎一點可不是多餘。於是我到了公寓外麵,後腰上別著一把黑市上買來的鋼珠手槍,站在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我表哥見我來到,就把門打開,讓那幫人進來,上了樓,把劫來的人送進房間,然後給了他們錢,讓他們出去。在此期間我一直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這種一前一後的架勢給他們一定程度的威懾。等到把這幫人打發出了門,我表哥對我說:幹得不壞。我們表兄弟倆就到辦公室裏去喝咖啡。


    又過了不一會兒,原主,也就是那個綠頭發的女孩,給我表哥打電話,說她那裏丟了一個人。我表哥說,這個人在我這裏,但是我花了錢。對方也就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那幫劫人的家夥是什麽樣子?我表哥說:四個人,穿藍色的舊工作服,開一輛“冀”字頭的小四輪拖拉機,往京石路上走了。對方說:謝謝,欠你一個情。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也把電話掛上。我想這四個人要糟了。綠頭發的那夥人肯定要開著卡車去追。拖拉機跑不過汽車,追上他們肯定要倒大黴——後來京石路邊上就翻了一輛拖拉機,燒得黑漆漆的。車廂裏散放著四具黃磣磣的骨頭架子,上麵一點肉都沒剩,像啃過了一樣——也不知怎麽燒得那麽幹淨。我表哥知道了以後,對我說:該!就該這麽整。讓他們知道知道,在河北撒野成,北京容不得他們撒野。後來才知道,北京城裏常能見到外地來的房客販子,開著小四輪拖拉機、農用汽車,還有各種可怕的交通工具來推銷他們的貨色。公寓管理員、警方等有關人士完全知道他們是些賊,到京城來銷贓,但隻要他們不在本地犯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因為北京是文化城,需要他們販來的貨物。把外地的知識分子販到北京,對此地的繁榮有益。但假若他們敢在此地作案,就對他們毫不客氣——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在京城作案是死路一條。那些骨頭架子知道了這些沒有,卻沒法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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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漫長的一刻,也許已經到了早晨吧,管理員來到40室,帶來了一紙合同。禿頂的男人雙手接住那張紙,眯起眼來湊近了瞧了一會,說道:看不見——我沒戴眼鏡。別人告訴他說:看不見沒關係,你先簽了吧,有什麽問題以後還可以修改——這種話總是在騙人時說的。被騙的人知道這一點,但沒說什麽,乖乖地簽了字。等到管理員走開時,他對籠子裏的女孩說:這裏好像不錯——起碼還肯騙騙我。那個女孩沒有回答,隻是歪著頭。那男人關切地說:你哪裏不好?女孩轉過頭來,想了一會兒,終於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憋了尿!那個禿頂男人就去按了鈴。管理員來了以後,問明了情況,把籠子打開,把女孩放了出來,解開她的雙手,讓她進了衛生間。她方便以後,重新化了妝,換了一件衣服,跪在地下,被反綁好雙手,然後又鑽進了那個鳥籠子——等到管理員吹著口哨走遠之後,她抱怨了一句道:都是你多事——這回就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出來了!


    七


    有關我就要失去自由這件事,我表哥告誡我說:你別太拿它當回事。我覺得他說得太輕巧。我表哥這麽想得開,他怎麽不進公寓裏當個房客?聽了這話,他說:我不是想住都住不進去嗎?這又是一句氣人的話。我聽了以後不想理他,但他還要理我,說道:表弟,處在你這種地位,想把自己氣死是很容易的。他說的也有道理。我想了想,強把心頭的火氣散去——雖然我也知道,這最後一句話也是在氣我,但我隻好聽他的勸。與此同時,被關在鳥籠子裏的女孩終於等到了那激動人心的一瞬:籠門上的定時鎖哢的一聲,門自己敞開了。她挪動著坐麻了的肢體,從籠子裏艱難地鑽了出來。能夠離開這座小籠子還不是激動人心的原因——離開了小籠子還要走進大籠子——激動人心的是她總算是等到了什麽。此時大概是午夜。在灰蒙蒙的水銀燈光下,她朝前走去,一直來到了辦公室門前。這扇門是開著的,她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去。管理員仰坐在扶手椅上,腳蹺在桌麵上。這張桌子是黑色的終端台,和她自己房間裏那張一模一樣。這間房子裏還有一些黑色的鋼木家具,和她自己房間裏的也是一模一樣,但這裏明亮一些。管理員把腿從桌上拿下來,說道:到時間了?那女孩點點頭,走上前來,轉過身去,讓他解開捆在手腕上的麂皮繩子。如你所知,繩扣過了夜,變得異常的結實,根本解不開。管理員把女孩拉近了一些,但繩扣還是解不開。他伸開了大腿,讓女孩坐在他的腿上,女孩就坐下了,坐得筆直,就如一位淑女坐在抽水馬桶上,身上散發著荷花的苦澀味兒。這種氣味使管理員感到一定程度的興奮,他用一隻手解繩扣,另一隻手繞過了她的腰,從襯衣下麵伸了上去,伸向她形狀精致的Ru房——她的皮膚逐漸變得粗糙了,很快出現了粟米狀的顆粒,不言而喻,那是一些雞皮疙瘩。管理員把手抽了出來,問道:你討厭我?那女孩輕聲答道:不討厭,但我害怕你。管理員說:這就好。害怕我是應該的,討厭我就不好了。他還給她把衣服整理好。不管怎麽說吧,繩扣總是解不開的。最後管理員拿起一把大剪刀,嚓的一聲把繩子剪斷了。女孩馬上站了起來,揉著自己的手腕。管理員說道:回去吧——你的房門是開著的。進去以後把它撞上。女孩向房門走去——猛然轉過身來說道:你可以去再買根繩子——記在我的賬上——還有,我對新來的房客宣傳過你的公寓了。


    管理員確實對房客們說過,你們都是老房客了,有新房客來時,多宣傳宣傳咱們這裏的好處。401的女孩照他的囑咐辦了——我們說過,她告訴禿頭說,這裏有熱水。但他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我宣傳過你的公寓了”,這樣太直露。他喜歡大家把房客和管理員的關係理解為一種合作關係,但是誰也不肯這樣理解這種關係。他還希望房客不要說“你的公寓”,而要說“我們的公寓”。他在每個籠子裏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請勿亂拋碎紙,愛護你自己的家。但房客都把牌子扣過來掛著。我表哥雖然不高興,拿他們也沒轍。後來,他把牌子都摘掉了。


    我表哥告訴我說,他喜歡女房客,女孩管著省心。他的房客都是些女孩,管起來是省心,可惜她們收入有限:有的是教師,有的是藝術家,沒人掙大錢。開公寓的收入除了房錢,還可以按一定的比例從房客的收入裏收取管理費,這一算我表哥就很虧了。後來有了這個禿頭,我表哥就賺了。這家夥在網絡上開了家軟件公司,我表哥聽了就說:在網絡上開公司——很牛逼呀你。禿頭很謙虛地說道:很一般——不牛逼,不牛逼。但是一查他的賬,發現確實牛逼。表哥倒沒收他什麽管理費,隻是請他做自己的合夥人,把他的全部錢、還有全部收入都拿來入了股。禿頭也無話可說:反正住在公寓裏,要錢也沒什麽用處。我表哥還說,你要錢時管我要。那禿頭也沒管他要過。連網絡的月費都不管他要,這一點實屬可疑。表哥對我說,看來禿頭有私設的小金庫。這也不算什麽了不起的狡猾,要是我在表哥這裏住,也要私設小金庫。


    這個禿頭最早住過的公寓設在一座放蔬菜的土庫裏。這座土庫在北京西麵的一條運河邊上,那時有道高高的土嶺,有人說是元大都時代遺下的土城。不管是不是吧,那土嶺的土質異常的堅硬。土庫挖在光禿禿的土台裏,土台周圍有幾小片菜地,一片亂糟糟的小樹林,再遠處才是新建的高層建築。總而言之,那是都市裏很難得的一片荒涼地方。夏天的傍晚,那位後來染綠了頭發的管理員會走進土庫去找那個禿頭,手裏拿著一根細長的鐵鏈子,打開鐵籠的門,把鐵鏈套在他脖子上說:走,禿頭,陪我去遊泳。此時禿頭可能在幹各種各樣的事情:在台燈下修手表(有一段時間他靠修手表來掙公寓的房錢),看編程序的書,或者是用最便宜的線路板拚湊一台PC機——不管在幹什麽吧,他馬上要扔下手中的事情跟她走,否則就會被鏈子勒死。管理員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尼龍遊泳衣,手裏拿著塑料墊子、浴巾、消閑的婦女雜誌,很快她就把這些東西隨地拋撒,而禿頭不等東西落地都一一接住,捧在手裏。這位管理員對房客性別的看法和表哥完全相反,她說:我喜歡男房客,男房客管起來放心。


    河邊有片沙地,沙地中央有棵白楊樹,到了這個地方,管理員取出一把將軍不下馬的鎖來,把禿頭像一隻奶山羊那樣鎖在樹上,把鑰匙掛在脖子上,一頭紮進河水裏去。禿頭待在岸上百無聊賴,就蹲在地下扒沙土。每逢有人偶爾騎著自行車經過,他就低下頭去,用濕沙子堆築城堡、坦克,還有一切童年堆築過的東西。有時候那位騎車人還會從車上下來,走下斜坡,一直走到禿頭麵前蹲下問道:哥們兒,你丫玩的這是什麽***?禿頭把臉別轉過去不回答。這位騎車人又站起身來,對河裏的管理員大聲說道:姐們兒!你們玩得夠野的啊!管理員隻顧遊水,也不理他。那個人見沒有人答理,隻好艱難地往堤岸上麵爬,嘴裏還說:我行我素,目中無人,我真服了你們了。然後他就騎上自行車走了。有時候這位過路人實在磨磨蹭蹭,管理員就在水裏大喝一聲道:別討厭啊!他是我們的房客!過路人聽了,瞪上禿頭一眼,說道:我還以為是幹什麽的,原來是住公寓的!他朝禿頭臉上啐了一口,然後就走掉了。


    在岸上百無聊賴時,禿頭經常在把玩項上的鎖鏈。那條鏈子是公寓裏的人自己做的,用鐵絲彎成環,再用電焊機把缺口焊住,就做成了一條鐵鏈,做工實在是很糟,鏈環七大八小,焊點七扭八歪,還盡是虛焊。樣子更是別提有多難看了。把這樣的鏈子套在脖子上實在丟人,後來禿頭買了一瓶黑油漆,把它漆了一遍,這回好看多了。隻可惜油漆是劣質貨色,經常掉色,常把他脖子染得漆黑。等到禿頭當了網絡工程師,掙了一些錢,就買了一條尼龍鏈子。這東西烏黑烏黑,看上去像是鐵的,但又輕又暖,而且異常堅固,永遠也掙不斷,但這是以後的事情。當時發生的事情是,管理員在水裏遊夠了,爬上岸來,把係在樹上的鏈子解開拿在手裏說:你也遊遊。禿頭打量著自己——他穿著一件無領上衣,一條肥大的褲子,是用看不出髒的黑色合成纖維布料做成的(那種布看起來油脂麻花的,表麵凸起了很多線頭,結實得很,但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說道:我沒有遊泳褲。管理員往四下看了看——我說過了吧,這裏比較偏僻——說:有什麽關係呢?你是男的啊。他想了想,說道:是啊,我是男的啊。就把上衣脫了下來,在身上亂抓了幾把,然後又解開了攔腰係著的布帶子,就跳下水去。管理員坐在岸上,手裏抓著那根鏈子,那鏈子有五六米長——她看上去像個放風箏的人。禿頭的水性很好,一切人類遊泳的姿勢都能運用自如,所以他就采用了被拴住脖子時最適用的一種姿勢:狗刨式,打出很多水花,把頭高高地揚在水麵上。


    等到他遊夠了爬上岸來,管理員已經給自己鋪好了墊子,戴上了太陽鏡,躺在墊子上打起瞌睡來。禿頭想去把衣服穿上,但管理員已經把鐵鏈繞到自己腳上,鏈子因而變短,夠不著衣服了。他隻好在管理員身邊蹲下,看上去像一隻很乖的獅子狗。管理員一覺醒來,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禿頭蹲在地下,雙膝緊靠在肩膀上,雙手抱著膝蓋,**下垂,**披掛在**周圍,像個芋頭,天幾乎已經黑透了。此時她大叫一聲道:好啊,打道回府!


    禿頭過去待過的那所公寓是街道辦事處辦的。眾所周知,街道辦事處是城市裏最低一級的行政單位,什麽好事都落在後麵。這家公寓就辦在了菜窖裏,也拉不來好的房客。所以他們把自己管轄範圍內一切有點文化的人都抓了起來,關在菜窖裏。就說這個禿頭吧,他隻念過兩年多師範就退了學,在街口修手表,也被抓了起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被關進了菜窖,反倒奮發上進,開了不少高科技公司,公寓的收入大增,從菜窖搬進了廢車庫——這位禿頭說得很坦白:既然修手表都免不了被抓,倒不如發點財,讓自己也過得好一點。等到有了錢,禿頭就給自己買了一條尼龍鎖鏈,買了皮革的護腕和護踝,還買了一塊假豹皮苫在腰間。出門時,他戴上黑皮麵具,讓管理員用不鏽鋼手銬把自己反銬住,用鎖鏈牽住脖子,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上街了。不管被誰看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個性變態,不用說是見不得人的公寓房客了。管理員經常牽著他逛街,給自己買東買西;禿頭也有機會到處去遛遛。這裏麵的道理很簡單:有錢就可以買到自由。管理員牽?


    ?他走到街口的公共廁所,遞給看門的三毛錢和鏈子的一頭,說道:大娘,替我牽著點。看廁所的看看禿頭,說道:帶進去吧,沒人見怪的。然後管理員去上廁所,他在屋角蹲著。有個小女孩走過來說:大叔,可以往你臉上撒尿嗎?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道:這不是我的愛好——我們在此說到的,就是自由。管理員上完廁所回來,問他道:你撒尿嗎?禿頭想了想,答道:撒。於是管理員把他帶到抽水馬桶邊上,撩開那張豹皮,取出他的把把,對準了馬桶說:尿吧。禿頭紅著臉說,你拿著我不好意思,尿不出來。管理員就說:沒關係,沒關係,尿吧。為房客服務,是我們的責任嘛。說得這麽好聽,你要是沒有錢,她肯定記不得自己有這種責任。然後,禿頭就在管理員手裏尿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不像個男人。因為這個管理員,禿頭對那個公寓很滿意。但是後來他被人劫到了另一家公寓裏,此後就沒有這種待遇。後來我或者表哥帶他上街,隻管撩起豹皮,就讓他尿,誰也不給他拿著,有時尿到了腿上,有時尿到豹皮上,弄得他騷烘烘的。他對這種前景很有一點感慨。假如他的鄰居肯聽的話,他想要說一說,但她總是不像要聽的樣子。如果他執意要說,她就讓他說上兩句,然後用一句評論來打斷他:你覺得自己太重要了。聽了這樣的評論,禿頭先是愣上一下,然後同意道:是啊,我覺得自己太重要了。然後就不說話了。


    我說過的吧,我表哥新買來的這個禿頭原來是個牛逼人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君子,所到之處與人方便,很少給人添麻煩。他在網絡上開了一家軟件公司,用戶經常打電話、發電傳,問他軟件的問題,他也不厭其煩地解釋著。無奈有些用戶實在太笨,怎麽解釋也不管用,這時他就要親自去一趟。如果就在本市,那還好辦,要是外地,就得發個特快專遞,把他自己寄過去。我送他上郵局辦有關手續,開著我表哥的吉普車。這輛車的特異之處是在擋風玻璃後中央有個大鐵環,可以把房客的一隻手銬在上麵,我和禿頭出去時就是這樣的;還有一個特異之處在於房客的座位比駕駛座矮很多,禿頭坐在我身邊,比我矮了半個頭,他東張西望,嘴裏哼著一支不知所雲的歌。


    有關我表哥的這輛吉普車,還有些需要補充的地方:它是藍色的,既沒有頂篷,又沒有門,但車上總帶著一塊大苫布,到了地方就把它苫上。我表哥出門時總帶著一個房客,他說是幫他算賬——我表哥是個文盲,但隻在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他能算賬,三位以下的加減乘除算得比我還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喜歡看話本小說,床底下紙箱子裏有老大一堆。雖然如此,他還是老問別人:這是多少啊?或者是:這上麵說些什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總得裝裝樣子吧。當然,我表哥帶房客出門,不光是要她算賬——我和他出門時,也坐在那個座位上,我表哥常常下意識地把手放在我大腿上。


    我和禿頭上郵局,幫他辦有關手續。手續相當煩瑣,除了填單子,還要打手印,照相片,留血樣,萬一他在郵遞的過程中逃跑了,要靠這些資料把他追回來。這些手續辦好後,郵局用三十天不褪色的熒光染料在他額頭、手背、前胸等部位蓋了章,上麵寫著:郵遞物品,交回有獎,藏匿有罪。萬一他跑掉了,別人看到這些印跡,就會把他逮送回來。他長歎一聲對我說道:出門受罪啊,小老弟。在這座公寓裏,隻有禿頭真正把我當小老弟,這讓人感到親切,又讓人感到絕望。我說:你也可以不出門,沒人逼著你去。他說:那怎麽成?我不能讓用戶失望。辦好了這些手續,就要把他裝箱——當然是裝寄人的專用集裝箱。我和他在郵局後麵的庫房裏,看著傳送帶上運來的三個箱子。箱子有大號寫字台那麽大,是深藍色的,繪有EMS標誌,頂麵漆成黃色,側麵有箭頭,有大字,寫著此麵向上。有兩個巴掌大小的窗戶。打開橢圓的箱門一看,裏麵襯有塑料襯墊,有個大箱子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間,人可以坐在上麵,箱裏有個化學馬桶;頂上有盞不碎的節能燈。裏麵當然不舒適也不寬敞,但若隻待48小時,看來還能堅持得住。三個箱子都是這樣的,但裝箱的小姐還是說道:挑一個吧。這位小姐穿著綠色的製服。戴著綠色的大簷帽,可是穿了一雙雪白的運動鞋,色調不協調。禿頭挑也不挑,就朝頭一個箱子裏鑽進去了——但他被小姐製止住。這位小姐抬起腿來,用腳尖勾住了禿頭的胳臂:郵局的小姐的腳像功夫師的那樣靈巧,看上去真是怪怪的。她厲聲喝道:穿著衣服就鑽進去嗎?這話不但讓禿頭意外,連我都感到意外:我手裏提著一條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禿頭的全部衣服鞋襪都在裏麵,除了他身上那條破破爛爛的內褲。他直起身來,說道:連褲衩也脫?以前不是這樣啊。那小姐隻說了一句:衣服和人分著郵。別的就懶得再說了。他隻好把褲衩也脫了下來——他那個東西真是大極了,垂在兩腿之間老大的一嘟嚕。小姐看了不好意思起來,飛腿去踢他的屁股,說道:還不快鑽進去——操,怎麽能這麽大。禿頭的屁股上留下了一個黑色的鞋印,這使我感到不快。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竟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個人是我送來的,要踢也得我踢啊。所以我就瞪著那個小姐,把她瞪跑了。好在郵局裏人多,瞪跑了這個還有別的。


    躲在箱子裏,禿頭領到了郵寄途中的給養:一袋餅幹,一瓶礦泉水。他還要求郵局的職員給他一個堅固的塑料袋子。郵局的人給了他袋子,還說:一聽就知道你是個專遞油子。我想這是指他常被郵寄,頗有經驗而言,所以就請教他為什麽需要這個袋子。他說:首先,這個化學馬桶裏盛的不是專用的藥劑,而是顏色相近的藍墨水——這原因很簡單,藥劑貴,墨水便宜;用墨水來代替藥劑,有關人員就能賺錢。其結果就是屎屙到馬桶裏還是屎。其次,集裝箱外麵寫著頂麵朝上,但在運輸的過程中哪麵都可能朝上。馬桶裏的東西全會灑出來,他可不想吃到自己的屎。至於袋子派什麽用場,他還沒有講到,郵局就要發貨了。禿頭鑽進那個箱子,別人把門關上,上了鎖,打上鉛封,他就被寄走了。過了幾天,用戶把他寄了回來,集裝箱送到我們公寓裏時,果然是側倒著的。我們把箱門打開,他從裏麵鑽了出來:此時他已經變成了個藍色的人,手裏緊握著一袋自己的屎。雖然出門是如此不便,但他還是經常出門,一會兒把自己寄到海南島,一會兒把自己寄到吐魯番,去給用戶排憂解難。他的臉上身上都蓋滿了戳記,就像一封到處旅行的公文。禿頭就是這樣的。我受他精神的感召,雖總要送他去郵局,也不覺得麻煩。


    八


    我一直等待住在404室的房客有事叫我,最後總算等到了機會。我到她門外時,她已經著裝完畢,等著我帶她去散步。隔著鐵柵欄我對她說:我是你的學生,猜猜看我是誰?這位老師是近視眼,留著一頭短發,穿著無袖的長裙和絨線衫,把嘴唇塗成了褐色。她一直教我們班,從一年級的數學分析教到了現在。我認識她,在閉路電視上天天見到。她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她眯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終於叫了起來:你的拓撲考了七十五分——你這個小傻帽。我的臉忽然陰沉了下來。她說得很對,我的拓撲是考了七十五,這說明我是個小傻帽。但我還是很不高興,冷冷地說道:請你轉過身去,背著手。然後我開門進去,握住她背著的手往上提,壓低她的脖子,使她跪倒在地板上,然後從腰上取下手銬,冷冷地說道:對不起了,老師。我把她反銬了起來。


    我的老師已經四十六歲了,嘴角處有很深的皺紋,但遠看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她生得嬌小玲瓏,看起來比較年輕。我帶她上公園,心裏想著自己在學校裏的事。數學係的功課很難,而且一年比一年難,有很多人都被刷掉了。上學期我的拓撲考了七十五,還不是補考時得到的。這不僅是這門課的全班最高分,也是自我們入校以來的全班最高分。為了這門課我經常熬夜,但被老師稱作傻帽。我想著這件事,隱隱聽到老師在叫我。我不想答理她,就裝作沒有聽到。後來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說:喂!叫你傻帽你不高興了?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沒有回答。她又說:不要生氣。你還傻得過我嗎?這話說得有道理。這位老師是數學博士,我們剛入學時,她是副教授,現在是正教授——這些都是她比我傻的證明。我的火氣正在散去,同時也注意到,雖然年齡大了一些,老師依然是有魅力的女人。


    我和我的數學老師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老師披一件半長的呢子鬥篷,戴一頂黑色女帽——這身裝束很時髦。傍晚時分,天上飄落著零星雪花,公園裏遊人稀少。我把她抱了起來,放在自己身上,讓鬥篷搭在自己肩上,在裏麵抱住她的身體。老師很柔順地躺在我身上:除了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她還是個討人喜歡的房客,像住40室的禿頭一樣。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絨線衫,束在腰帶裏,雙手被反銬在身後。那副手銬是防彈尼龍做的,上麵有一行小字:“MadeinU.S.A.”。我用手指捏住絨線衫,問道:“老師,可以嗎?”開頭她說:隨你的便。


    這話使我感到冷淡,所以我就僵著不動。她後來又說:沒什麽不可以的。這話又讓人感到振奮。我把她的腰帶鬆開,把絨線衫從腰帶裏拽了出來,把手伸向老師赤裸的身體。雖然皮膚略顯鬆弛,老師的身體依然美好。在我的愛撫下,起初她保持著矜持的態度,後來就哭了起來,說道:別這樣對待我。我說:我愛你呀。她說道: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把手縮回去,同時說道:不信就算了。老師又說:別,就這樣吧。我很仔細地撫摸了各個地方,然後替她束好衣服,就如一個小孩打開屬於自己的糖盒子,取出一顆糖,然後把盒子仔細蓋好。她使我興奮不已,因為她不是一般的房客,她是我的老師啊。


    有關我的老師,還要補充說,在小學裏我有好幾位老師,在中學裏我有更多的老師,但在大學裏隻有一位老師,每一門功課,從一年級的分析到三年級的拓撲都是她教,而且一門比一門難。至於考試題目,簡直是匪夷所思的古怪刁鑽。考完之後,你會在電子信箱裏收到必須補考的分數,加上一首罵人的打油詩:“你是一個無腦漢,兩耳之間屎一團……”假如你有這樣的老師,自然也會對她有極深的感情。後來在公園裏,我把她抱在懷裏時,她也承認自己是存心整我們,理由是:“眼看一群小傻瓜,死命念著傻功課,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既然小傻瓜裏有我一份,我聽了當然不高興。然後她就安慰我說:別不高興——你們誰也沒傻過我。現在落到了你手裏,想怎麽弄我就弄吧。聽了這樣的話,我馬上替她束好衣服,理好頭發,整理好項上束的絲巾(在公寓裏幹了這些天,我做這些事已經很內行了),把她扶在我身邊坐好道:老師,我怎麽會弄你?我是尊敬你的。她靜坐上一會兒,又把頭靠在我肩上,臉上卻已經潮濕了。在黑鐵公寓裏,尊敬就是最大的虛偽,虛偽就是最大的輕蔑。我怎麽能這樣對待我的老師呢?我把她抱在懷裏,吻她冷冷的嘴唇、鬆弛的下巴。與此同時,我一點都不愛她——這也是虛偽,但比尊敬要好多了。


    九


    我表哥很早就開始歇頂,還不到三十歲,頭頂就光禿禿的了。假如所有的頭發都掉光還好一點,偏偏在額頭上方還剩了一小撮黑毛,看上去像過去小孩子留的蓋頭,或者是早年間彝族人留的那種天菩薩;還可以說,他有一撮卓別林式的小胡子,可惜長得不是地方。要是一般人頭禿成了這樣,肯定要把這撮毛剃光,免得別人看到他時發笑。但我表哥沒有這樣做,他身上有股狠勁兒,叫別人笑不出。他自己也愛和別人說個笑話,別人聽了也隻好苦笑一下——住在黑鐵公寓裏,誰敢不買他的賬。隻有401的房客敢不買他的賬,聽了他的笑話,把小嘴一癟,小聲說道:無聊。我表哥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也不以為忤。雖然表麵上對她嚴厲,但他喜歡她。這也不是什麽難想象的事,假如你是公寓的管理員,又會喜歡誰呢。


    晚上我到公寓裏,在辦公室裏看到我表哥,他正在愁眉苦臉,好像剛拔了牙一樣。他瞪著死魚眼睛看了我好半天,忽然解下鑰匙串扔給我說:你去告訴401,讓她在一號等我。一般來說,一號是指廁所,但黑鐵公寓裏沒有一間房子是專門的廁所。看我表哥的樣子,他好像無心給我詳細解釋。我拿了鑰匙到了401室門外,對裏麵說道:我表哥叫你到一號等他。那女孩對此看來已經有些精神準備,因為她沒在終端台前,而是坐在床上等待著。聽了這話,又問了一句道:去一號,是嗎?我點了點頭。她往四下看了看,說道:你轉過身去。然後,在我身後就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服聲。這時我問道:哪兒是一號?那女孩懶洋洋地答道:你不知道,是嗎?——我可不是不知道嗎。


    假如你認識我,一定會說我有點呆頭呆腦。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像我這樣總在盤算著,一定也會呆頭呆腦:我一麵在黑鐵公寓裏出出進進,觀察著這種生活,一麵又在盤算逃開它的辦法。說老實話,要逃還是有辦法逃的,天涯海角,地方很大。但我逃到哪裏都沒有身份,怎麽謀生可是個大問題。打個比方說,我可以跑到山西去,找個私人開的小煤窯,下井去背煤——窯主看到我有胳臂有腿有脊梁,肯定會滿意,多半不會向我要身份證件,但是幹這種事還不如住進公寓。我正在想這些事,忽然聽到有人在敲身後的鐵門。回頭一看,401的女孩站在鐵門前:她上身著一副無肩帶的黑色胸罩,下身著一條黑色三角褲,腳下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她的皮膚非常之白。她簡單地化了一下妝:塗了嘴唇,還畫了眉毛,手裏拿了一條浴巾。我把鐵門打開,她走了出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說:走啊,上一號。這時我以為一號必然是桑拿浴室。此時她臉上紅撲撲的,很是興奮,但假裝輕鬆,吹著口哨——但不大會吹,噗噗的。她帶我走到一個小門前麵,讓我拿鑰匙打開門,裏麵是間灰蒙蒙的房子——從地麵到天花板都是裸露的水泥。我不知道還有這間房子。地中間有張木板床,是用很厚實的木板釘成的。但是這間房子不是桑拿浴室——這裏麵太過涼快了。她走到床前,愣了一會兒,把浴巾鋪在床上,然後就趴了上去,把手腳都伸直,對我說道:來,把我的手腳都拴住。這時我發現這床上釘有一些皮帶。我把她的手腳都拴住以後,她又說:把背帶解開。我把她胸罩的背帶解開了,然後就不知做什麽好——我發現這女孩的腰很細,身材也很苗條,但這不算什麽新發現。忽然之間,這間房子裏響起了我表哥的聲音,但我表哥又不在房子裏。這件事又讓我愣了一愣,然後才想到,這間房子裏必然有暗藏的對講設備。


    實際上,這間房子裏不但有對講設備,還有暗藏的攝像機:我們的一舉一動表哥都能看到。我表哥叫著我的小名:小×,給阿姨用酒精擦擦背。女孩聽了哧地笑了一聲,說道:原來是小×啊。而我在東張西望地找酒精。女孩說:在床底下。笨蛋,往哪兒找。床底下果然有個廣口瓶,盛了半瓶酒精,還有一大包脫脂棉。我拿酒精棉球在她背上塗時,她在看自己的手,先看手心,後看手背。擦著擦著,我表哥就進來了,雙手握著一根黑色的藤條。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尷不尬地咳嗽著。女孩也抬頭看我表哥,急促地說道:別打屁股,打了就不能坐——我還有事沒做完呢。與此同時,她羞得滿臉通紅。看來我表哥要打這個女孩,在這種地方也不是什麽不能想象的事情。但他們倆都很不好意思,既然如此,還不如不打呢。表哥走到了床前,說道:這件事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招的禍。女孩打斷他說:要打快打吧,別說教了。此時我躲到門外去,用牙咬著指節,開始盤算在這件事裏我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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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哥從那扇門裏出來時,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樣子。他看了我一眼就走開了。我走進那間房子,看到她在板床上,把身體伸直,麵側向門口,臉上紅撲撲的,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她背上有八道血痕,排列整齊,間隔劃一,但我沒敢仔細看。我走向前去,解開她手腳上的皮帶,同時問道:打得厲害嗎?她很冷靜地答道:一般。但她的牙齒在格格地響著,渾身直打哆嗦。然後她反手扣上了胸罩上的帶子,慢慢地坐了起來,雙腳在地麵上搜索著拖鞋。此時我發現她雖表麵上鎮定如常,其實疼得很厲害,因為她的腳哆裏哆嗦,而且在拌蒜。我建議道:我背你回去,如何?她先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說道:也好。就這樣我把她背回了401室。她的身體很滑膩,還有很多汗。等到她在自己床上趴好,把枕頭拉到頦下時,我還在她床邊站著。她說道:你走吧。等會兒我能動了,就去衝個冷水澡。我說:不行吧,會化膿的。她說不會,這裏很幹淨,沒有細菌。我還想問問這種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但她說道: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嗎?這件事情的始末就是這樣。後來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見自己背了很多女人回自己的房間,像一個龜奴。


    表哥告訴我說,他有權利責打房客。他給我一本小冊子,叫我自己去看。這本書的名字叫做《公寓員管理手冊》。書上確實提到了管理員可以用藤條打房客,因為這是為了房客好,但這一點在鞭打之前必須對房客說清楚。他可以把他(或她)打疼,但不能把他(或她)打壞。而且假如房客生了病,發燒在三十八度以上,白血球在一萬以上,就可以免受鞭責。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給他吃止疼藥。我看了這些規定很不滿意:其中並無一條規定說道,假如房客是管理員的表弟卻當如何。我表哥力氣大,打起人來一定很疼,我不想讓他來打我。手冊上還寫著,一定要營造一種平靜祥和的氣氛,讓打的人愉快,挨打的人開心——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越要往紙上寫——這件事情我們都是知道的……我很想知道401女孩的脊梁後來怎麽樣了,所以常去看她。當天下午她就起了床,坐在終端台前工作。那些鞭痕起初是鮮紅的,後來是紫色的,然後顏色越來越淡。再後來她穿起了襯衫,那些鞭痕就看不見了。我到表哥那裏要來了鑰匙,走進那個房間,走到那女孩身邊,拿手遮住屏幕,她看到屏幕上有手,抬起頭來看著我。此時我說道:阿姨,我想看看你的背。她說:討厭。因為頭上戴著耳機,說話聲音很大,簡直就像斥責。但她沒有斥責我的意思。她把一隻手從鍵盤上拿了下來,解開腰間的皮帶,把襯衫的後擺從褲子裏拉了出來,說道:自己看。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撩起她的衣服,看到那些鞭痕已經變成了淺灰色的,用手去觸也隻能感到很輕微的下凹。看這個趨勢,這些鞭痕很快會不留痕跡地消失掉。但不管怎麽說吧,挨打總不是個好滋味,而且我也不能相信讓我挨揍是為了我好。


    401室的女孩說:我表哥打她,完全是公事公辦。首先是有關部門給我表哥打了個電話,說道:你還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房客?要是管不住就早點關門——然後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沒有辦法,隻好叫小力巴(該力巴就是我)把她帶到一號去拴上。然後他到那裏去,等小力巴走後,先問明了情況,然後說:沒辦法,隻好打你了。他先用藤條在自己手心上試了一下,確認它既不太鋒利,也不太鈍,然後開始抽打她的脊梁。他還是不大好意思,關照她說:要是打疼了,你不妨叫喚出來,這樣會好一點。女孩說道:謝謝。你也不妨抽一下,問一聲“你改不改”,這樣也會好一點。對於坐著工作的人來說,打人家的屁股實屬缺德。我表哥從來不往屁股上抽。當然,被抽的地方很疼,但不疼又不行。我表哥不肯在責打時逼問“改不改”,他說這不誠實:你就是說改,我也要接著抽。女孩說,我表哥很誠實,所以她愛他。這件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人在黑鐵籠子裏待久了,難免鬱悶,最後就會撒起癔症,到處亂發E-mail。發到別的公寓裏是沒有問題的。就怕發到國外和有關部門,內容再帶有歪曲性、挑逗性和侮辱性。這類行為必須製止,所以要抽一頓或者打一頓。此後起碼有兩個月不想再幹這種事情——巴甫洛夫學說對此有很好的解釋。疼痛和外傷又可以增加機體的免疫力。總而言之,我不該把此事想得太壞。當然,這也不是好事——既不好,也不壞,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我聽了還是不開心,就說:那你們就別撒癔症了。她說:胡扯,不撒癔症怎麽能成!看我瞪著眼睛,她又進一步解釋說:不是我們要撒癔症,而是我們已經有了癔症——但她看樣子還是蠻正常的。看到我還是瞪著眼睛,她說:別這麽傻帽成不成?我順嘴說道:不是我要裝傻帽,而是我本身就是傻帽——我是真心的,但聽起來像一句玩笑。聽了這話,她笑起來了。


    40的禿頭也說,挨兩下打沒有什麽。在他原來的公寓裏,綠頭發的管理員也打過他。比方說有這麽一次,夏天的中午,她走進土庫,對他說道:禿頭,我不得不打你了。這種事情來得很突然,不由他心裏不慌,急急忙忙地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然後問道:脫褲子嗎?女孩說道:脫。他就把褲子脫掉,圍上一條浴巾,精赤條條地走到院子裏。大槐樹下放了一個板凳。禿頭趴到板凳上,把胯部橫擔在凳麵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把浴巾解開,好像對方是個gang門科大夫。女孩說道:用手把**兜住,別打壞了。就拿起一塊木頭搓衣板,雙手掄動,劈劈啪啪地打了起來。這個禿頭身體健壯,也經打;但不是一條好漢:他怕疼。挨了幾下就哼喲哼喲的,又挨了幾下,就說:差不多了吧。那女孩住了手,看看他的屁股說:不行,還得打幾下。過一會禿頭又說:歇歇吧。女孩說:我不累。但她不問禿頭疼不疼。直到把他的屁股完全打腫,紅彤彤亮晶晶像熟透的蘋果,她才把板子丟下,擦擦臉上的汗說:打完了。唉呀,手上都打了泡了。還把手伸給禿頭看。當然說的是她自己的手,禿頭手上不會打泡。後者哼喲哼喲地說:可以抹點紅花油。她就去抹紅花油,當然,是抹在自己的手上,沒抹在禿頭的屁股上:這個部位麵積很大,沒有那麽多紅花油。實際上,這座土庫隻有一半是公寓,另一半放著蘋果。那女孩拿了一個熟透的紅蘋果作為樣板,放在板凳邊上,先把禿頭的屁股打得像蘋果一樣,然後就把蘋果吃掉了。此時禿頭已經不能動彈,隻好叫人把他架回去,趴在板床上。假如庫裏沒有蘋果,就得拿茄子當樣板,工程也因此變得浩大,從早上打起要一直打到天黑,把屁股打得像馬路一樣平坦。用手指彈彈,叮當有聲。401的女孩打斷他說:行了行了,你別編了……但禿頭說,他一點都沒有編,說的完全是真的。他也說,總不挨打就要撒癔症了。我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們撒的是什麽癔症了——你們都是受虐狂!401的女孩聽了說:胡扯。就轉身去工作,不再理我了。40的禿頭卻說:我們要真是受虐狂倒好了!在這個世界上,羨慕什麽人的都有,就是沒有羨慕受虐狂的。他的話把我徹底搞糊塗了。


    十


    四年級的寒假我們不準離校,要受畢業教育。在這項教育裏要告訴我們畢業以後會是怎樣的前景,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所以必須請學長出場作報告。第一場報告請了我們學校最有成就的一位校友,她是計算機係畢業的,才三十五歲就得了圖林獎——這是信息科學的最高獎項。我在會議室裏看到了她,瘦瘦的,穿一件紫緞子的旗袍,脖子上束一條白色紗巾。人長得一般,胳臂也很細;但是手臂上肌肉的線條清晰,簡直像個輕量級的拳擊手。她把雙手放在桌子上,手腕上套著一副銬人猿泰山都不過分、亮晶晶、黃燦燦的大手銬。據介紹,這手銬裏還裹了貧化鈾的芯子,這可是做穿甲彈的材料。萬一鑰匙丟了,用電焊氣焊都打不開,用等離子束才能割開;或者到醫院裏去,先截肢,把手銬取下來,然後斷手再植。鈾的比重很大,所以那副手銬有二十公斤重。難怪她手臂肌肉發達——是練出來的。報告是照稿念的,內容都是套話。最激動人心的內容是大家排著隊去看那副手銬。那上麵鍍的是4K金,上麵鐫了四個大字:“國之瑰寶”。這評價也不為過分,隻是沒有說清楚什麽是瑰寶:是手銬呢,還是戴手銬的人。我提出這個問題,馬上得到了好幾個不同的答案。坐在瑰寶旁邊的一個男人說:手銬是瑰寶。我身後一位同學說:人是瑰寶。一位在場的領導說:都是瑰寶。而那位手臂強壯的學長本人卻說:你是瑰寶——小兔崽子,別在這裏裝騷韃子了。她的意思是說:我提這種問題是存心搗蛋。但我不是的。我沒有搗蛋的膽量。除此之外她的話還有一重意思:什麽都不是瑰寶……大字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三部一局監造。我問她這是什麽意思。她說三部是公安部、人事部、勞動部,一局是技術監督局。然後順嘴嘟囔道:監造歸監造,錢可是我自己出。旁邊有人把話頭接了過去,說不管誰出錢,總是國家監造。這是政治待遇,表明了國家對她的重視——別人想買還不賣給他呐。這位瑰寶把嘴閉了起來,臉上掛上了冷峭的微笑。那副手銬之中,她有一雙很美麗的手。


    大學四年級時,你還會收到個人用品公司的郵購廣告,推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產品目錄上注明了是“外出用具”。從名字來看,它該是牙刷、旅行包,男人用的剃須刀,女人用的唇膏。但從圖片上看,和這類用品有很大距離。那些東西怎麽看怎麽像些腳鐐、手銬,而且價格不菲。不管賣多少錢,總不是好東西。假如這些東西要給我們戴著,還要我們來出錢,簡直是豈有此理。但我表哥的房客每人手裏都有一大堆,而且還在不斷地買。我問她們為什麽要買,回答是:“閑著沒事,總要買點東西”,“出門總要戴,這是個門麵”或者“這是首飾”。我表哥從來不買這種東西,他自己用不著,給別人買嗎,他說是:這太肉麻了——我看他是舍不得錢。但他說得也有道理。禿頭來時戴著一副不鏽鋼手銬,後來撬壞了,但他還保存著,說是綠頭發女孩給他買的,留著作紀念:看上去是有點肉麻。報告會結束時,有人用絲帶把那副大手銬拴好,掛在我們那位校友的脖子上,使她看起來像個前線下來的傷兵。這是合乎道理的,這東西太重,會砸壞東西,更會把自己砸壞。兩個保鏢夾住她,把她架了出去,上了一輛裝甲運鈔車——她住在香山公寓,那是國家級的公寓,出來一趟要國務院批。


    聽完了報告,我回到公寓裏,替我表哥值班。我不喜歡坐辦公室,喜歡搬把椅子坐在走廊裏,和房客們聊天。說起我們這位校友,房客們都知道。知道她戴著一副貧化鈾手銬,知道她住在香山公寓,還知道她是個SB。對圖林獎她們沒有敬意,還說越能得獎越是SB——要是誰能把諾貝爾獎得來,他才是個大SB。這些話也有點道理。意外的是,她們被關在籠子裏哪兒都不能去,消息反而比我靈通了百倍,連我剛剛在會場上問什麽叫三部一局都知道了。我問她們怎麽知道的,40室的房客朝前努了努嘴。在她麵前的終端台上,放著一台黑色的Roa機,和光纜連著,光纜連著網絡。我們學校裏也有網絡的終端,但和這裏的大不相同,設備水平差了兩代。我們那裏要受種種限製,他們這裏一點限製都沒有。拿電影來打比方,我們的終端是PC級,她們是X級的。這道理很明白:我們在校園裏,怕我們學壞。她們被關在這裏,不怕她們學壞。假如她們做了壞事,自會有人用藤條抽她們的脊梁——連我們那位學長兼國之瑰寶也不例外。當然,她有政治待遇,所以用馬來西亞的藤條,請新加坡的劊子手。此人乘一架公務機從新加坡飛來,抽完以後吃兩個漢堡包,又飛回新加坡去。當她被抽得慘叫時,劊子手還會用鳥語來安慰她說:小姐,你是國寶啦;別這樣叫啦。待遇歸待遇,所有的費用都是她自己出:請人的錢、飛機錢、藤條錢,還包括劊子手吃的兩個漢堡包。


    大學四年級時有種感覺,人們好像不再像過去那樣怕我們學壞了。所謂學壞,無非就是調皮搗蛋、逃學、得零分、不想進黑鐵公寓。我隱隱地感到現在學壞已經晚了。千辛萬苦考進了大學,千辛萬苦念到畢業,都是為了進黑鐵公寓。現在要下個決心不進來,總是心有未甘。我禁不住多想黑鐵公寓的好處,尤其是那台Roa機。從寄來的廣告和說明材料上,我知道那是一種技術奇跡,使我魂夢係之。想買必須先定下自己要住的公寓,這種機器隻準安裝在公寓裏。但定公寓我還有點猶豫:別的尚在其次,挨打這一條,不管打屁股打脊梁,打得像蘋果還是打到像茄子,總歸是有點嚇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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