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書信寫於1978年李銀河去南方開會期間,當時李銀河在光明日報社當編輯,王小波在西城區某街道工廠當工人]


    你好哇,李銀河。你走了以後我每天都感到很悶,就像堂吉訶德一樣,每天想念托波索的達辛尼亞。請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拿達辛尼亞來打什麽比方。我要是開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隻是說我自己現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騎士。你記得塞萬提斯是怎麽描寫那位老先生在黑山裏吃苦吧?那你就知道我現在有多麽可笑了。


    我現在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說幾句不想對別人說的話。當然還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口來,但是隻要我把它帶到了你麵前,我走開時自己就滿意了,這些念頭就不再折磨我了。這是很難理解的,是吧?把自己都把握不定的想法說給別人是折磨人,可是不說我又非常悶。


    我想,我現在應該前進了。將來某一個時候我要來試試創造一點美好的東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試遍,直到你說“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為止。我自覺很有希望,因為認識了你,我太應該有一點長進了。


    我發覺我是一個壞小子,你爸爸說的一點也不錯。可是我現在不壞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你勸我的話我記住了。我將來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給你看。為什麽是將來呢?啊,將來的我比現在好,這一點我已經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壞處告訴你。請你原諒了這一點男子漢的虛榮心吧。我會在暗地裏把壞處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來。為了你我要成為完人。


    現在杭州天氣恐怕不是太宜人。我祝你在“天堂”裏愉快。請原諒我的字實在不能寫得再好了。


    王小波5月0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我謅了一首歪詩。我把它獻給你。這樣的歪詩實在拿不出手送人,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煩悶


    我想念你


    我想起夜幕降臨的時候


    和你踏著星光走去


    想起了燈光照著樹葉的時候


    踏著婆娑的燈影走去


    想起了欲語又塞的時候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戰友


    因此我想念你


    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


    向著永恒開戰的時候


    你是我的軍旗


    過去和你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麻木。我有點兩重人格,冷漠都是表麵上的,嬉皮也是表麵上的。承認了這個非常不好意思。內裏呢,很幼稚和傻氣。啊哈,我想起來你從來也不把你寫的詩拿給我看。你也有雙重人格呢。蕭伯納的劇本《匹克梅梁》裏有一段精彩的對話把這個問題說得很清楚:


    息金斯:杜特立爾,你是壞蛋還是傻瓜?


    杜特立爾:兩樣都有點,老爺。但凡人都是兩樣有一點。


    當然你是兩樣一點也沒有。我承認我兩樣都有一點:除去壞蛋,就成了有一點善良的傻瓜;除去傻瓜,就成了憤世嫉俗、嘴皮子傷人的壞蛋。對你我當傻瓜好了。祝你這一天過得順利。


    王小波1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又寫信給你。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麽,所以就不能談論你的工作。那麽怎麽辦呢?還是來談論我自己。這太乏味了。我自覺有點厚顏,一點也聽不見你的回答,坐在這裏嘮叨。


    今天我想,我應該愛別人,不然我就毀了。家兄告訴我,說我寫的東西裏,每一個人都長了一雙魔鬼的眼睛。就像《肖像》裏形容那一位畫家給教堂畫的畫的評語一樣的無情。我想了想,事情恐怕就是這樣。我呀,堅信每一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該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無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難道這就夠了嗎?還有,我看見有人在製造一些汙辱人們智慧的粗糙東西就憤怒,看見人們在鼓吹動物性的狂歡就要發狂。……我總以為,有過雨果的博愛,蕭伯納的智慧,羅曼·羅蘭又把什麽是美說得那麽清楚,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讚美了。人們沒有一點深沉的智慧無論如何也不成了。你相信嗎?什麽樣的靈魂就要什麽樣的養料。……沒有像樣的精神生活就沒有一代英俊的新人。


    出於這種信念,我非常憎恨那些淺薄的人和自甘墮落的人,他們要把世界弄到隻適合他們生存。因此我“憤懣”,看不起他們,卻不想這樣卻毒害了自己,因為人不能總為自己活著啊。我應該愛他們。人們不懂應當友愛,愛正義,愛真正美的生活,他們就是畸形的人,也不會有太崇高的智慧,我們的國家也就不會太興盛,連一個渺小的我也在劫難逃要去作生活的奴隸。如果我不愛他們,不為他們變得美好做一點事情的話。這就是我的懺悔。你寬恕我嗎我的牧師?


    你沒有雙重人格,昨天是我惡毒的瞎猜呢。否則你從哪裏來的做事的熱情呢。這也算我的罪惡之一,我一並懺悔,你也一並寬恕了吧。祝你今天愉快。你明天的愉快留著我明天再祝。


    王小波日


    你好哇李銀河。我今天又想起過去的事情。你知道我過去和你交往時最害怕的是什麽?我最害怕你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如果這樣的形容使你憤怒我立刻就收回)。我甚至懷疑這是一把印第安戰斧,不知什麽時候就要來砍掉我的腦袋。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思想頗有差距。我們的信仰是基本一致的,但是不是一個教派。過去天主教徒也殺東正教徒,雖然他們都信基督。這件事情使我一直覺得不妙。比方說我就不以為“留痕跡”是個畢生目標。我曾經相信隻要不虛度光陰,把命運賜給我的全部智力發揮到頂點,做成一件無愧於人類智慧的事情,就對得起自己,並且也是對未來的貢獻。這曾經是我的信仰,和你的大不一致吧?那時候我們隻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要把生命貢獻給人類的事業,絕不做生活的奴隸。


    現在我很高興地告訴你,我的信仰和你又一致了。我現在相信世界上有正義,需要人為正義鬥爭。我宣誓成為正義的戰士。我重又把我的支點放到全人類上。你高興嗎?


    總而言之,我現在決定,從現在開始,隻要有一點益處的事情我都幹,決不麵壁苦思了。現在就從眼前做起,和你一樣。我發現我以前愛唱高調偷懶,現在很慚愧。


    五月二十日《人民日報》第六版登了一篇寫茨威格自殺的事情的文章,與第一版黃部長的文章說的仿佛不是一碼事。看來《人民日報》的編輯也是一些很有趣的人。茨威格的書我有過一本,就是楊人梗譯的《羅曼·羅蘭傳》。楊先生把作者名譯成“剌外格”,念起來好像“狼外婆”。我為這件事笑過好幾天,卻不想作者有這麽悲慘的遭遇。這件事我很能體會。


    祝你今天愉快。


    王小波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收到你5日的來信。你的祝福真使我感動,因此我想到了很多事情。你回來我講給你聽。


    可是你呀!你真不該說上一大堆什麽“崇敬”之類的話。真的,如果當上一個有才氣的作家就使你崇敬,我情願永世不去試一下。我的靈魂裏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對人傲慢無禮,但是它有一個核心,這個核心害怕黑暗,柔弱得像綿羊一樣。隻有頂平等的友愛才能使它得到安慰。你對我是屬於這個核心的。


    我想了一想:是什麽使你想起哭鼻子來呢?一定是雨果所說的“幽冥”。這個“幽冥”存在於天空的極深處,也存在於人的思想的極深處,是人類智力所永遠不能達到的。有人能說出幽冥裏存在著什麽嗎?啊,有人能。那就是主觀唯心主義者和基督教徒。雨果說他是深深敬畏幽冥的。我呢?我不敬畏。幽冥是幽冥,我是我。我對於人間的事倒更關心。


    不過說實在的,我很佩服天文學家。他們天天沉溺在幽冥之中,卻還很正常。多麽大的勇氣啊!簡直是寫小說的材料。


    真的一種新學科的萌芽誕生了嗎?啊,世界上還真有一些有勇氣的人,他們是好孩子。我想到這些年來,人對人太不關心了。人活在世上需要什麽呀?食物、空氣、水和思想。人需要思想,如同需要空氣和水一樣。人沒有能夠沉醉自己最精深智力思想的對象怎麽能成?沒有了這個,人就要沉淪得和畜生一樣了。我真希望人們在評價善惡的時候把這個也算進去呀。我想這個權利(就是思想的權利)就是天賦人權之一。不久以前有人剝奪了很多人的思想的權利。這是多麽大的罪孽呀。你也看見了,多少人沉淪得和畜生一樣了。到現在我還覺得,好多人隻要略動腦子就自以為很了不起了。還有人隻要動一動腦子就大驚小怪的自我驚歎起來。這是多麽可悲,多麽令人苦惱的事情嗬。什麽學科能評價這個呢?什麽學科能夠,我就衷心讚美它。


    文學這個東西也很費人心力。比方說,我今天想到一件事情,我把它這樣寫出來:“男人比女人又多了一重自由。你看有的女人為了拿出一副好看的姿勢多麽折磨自己呀。拐起胳膊,扭動屁股,身子扭啊扭,不光折磨了自己,把看見的人也折磨死了。”這些想法多麽令人惡心。可是你要了解別人,不知道這個怎麽成呢?我們要明辨是非、評價善惡,要把一切的一切拿到天平上稱,多難呀。要對人和社會發一點議論就這麽費勁。要是先入為主的決定了什麽應該讚美、什麽應該貶低就容易了。這就是寫一流東西的難處。


    我覺得我無權論是非,沒這個勇氣。我覺得你可以。你來救我的靈魂吧。


    我整天在想,今天快過去吧,日子過得越快,李銀河就越快回來了。你不要覺得這話肉麻,真話不肉麻。祝你愉快。


    王小波9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是六月一日,就是說,今天已經是六月初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兒。也許在歸途上吧。心願如此,阿門!


    真應該在今天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說當孩子的時候最幸福,其實遠非如此。如果說人在童年可以決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麽就是當孩子的時候最幸福,其實有一種我們不能左右的力量參加進來決定我們的命運,也就是說,我們被天真欺騙了。


    我從童年繼承下來的東西隻有一件,就是對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種不甘沒落的決心。小時候我簡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記下來,化成了沸騰的憤怒。不管是誰把肉麻當有趣,當時我都要氣得要命,心說:這是多麽渺小的行為!我將來要從你們頭上飛騰過去!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要把童年的每一瞬間都呼喚到腦海裏,就是花上一個月時間也難辦到了。但是這件事我還記得很清楚。我現在還是這樣,隻是將來不再屬於我了。


    你能理解我那時想的是什麽嗎?非常可能是不理解的。據說小時候我是一個頑劣兒童,既狂暴又怯懦。


    關於“主旋律”。不知為什麽我不喜歡這個詞。不過可以這樣說,你的主旋律我想已經有了很好的一個了,就是一個戰士的主旋律,為有益的一切而戰鬥。還有一個光明天使的主旋律,愛護和幫助別人。這已經足夠崇高了。你說的關於科學社會主義的新學科,我真不清楚它是什麽,這是因為你說的不清楚,隻好等你回來再談了。不過隻要它有足夠多的現象可供研究,有足夠多的規律可供發現,那它就可以成為學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它合不合時宜,但是這還是次要的。


    我很想把前麵寫的亂七八糟扯了,但是那就是對你不老實。留著你看看吧。總之,這一段時間比原來想象的苦。你就要回來了是吧?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1日


    你好哇李銀河。我們接著來談幽冥吧。我記得有一次我站在海邊,看著海天渾為一色,到處都是蔚藍色的廣漠的一片。頭上是藍色的虛空,麵前是浩蕩的大海,到處看不見一個人。這時我感到了幽冥:無邊無際。就連我的思想也好像在海天之間散開了,再也凝結不起來。我是非常喜歡碧色的一切的。


    後來呢?後來我拍拍胸膛,心滿意足地走開了。雖然我胸膛裏跳著一顆血汙的心髒,腦殼裏是一腔白色泥漿似的腦髓(僅此而已),但是我愛我自己這一團凝結的、堅實的思想。這是我生命的支點。浩蕩空虛的幽冥算什麽?


    接下來又要談到把肉麻當有趣。這裏有一個大矛盾。我極端地痛恨把肉麻當有趣。我有時聽到收音機裏放幾句河南墜子,油腔滑調的不成個東西,恨不得在地上扒個坑把頭埋進去。還有一次規模宏大的把肉麻當有趣,就是六八、六九年鬧林彪的時候。肉麻的成分是無所不在的,就連名家的作品(如狄更斯、歌德等等)裏也有一點。可是有人何等地喜歡肉麻!


    肉麻是什麽呢?肉麻就是人們不得不接受降低人格行為時的感覺。有人喜愛肉麻是因為什麽呢?是因為他們太愛卑賤,就把肉麻當成了美。肉麻還和現在文學作品中的簡單粗糙不同,它挺能吸引人呢。所謂肉麻的最好注腳就是才子佳人派小說,它就是本身不肉麻,也是迎合肉麻心理的。魯迅是最痛恨肉麻的,我的這個思想也是從他老人家那裏批發來的。


    你有一次詫異我為什麽痛恨激情,其實我是痛恨肉麻呀!我們是中國人,生活在北京城裏,過了二十六年的平庸生活。天天有人咂著嘴讚美肉麻,你焉能不被影響?你激情澎湃的時候做出的事情,誰敢打保票不是肉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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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點害怕自己,怕我也是百分之三十的肉麻人物,所以隻有頭腦清醒時才敢提筆。這樣是不成的。這樣達不到美的高度,人家說我沒有什麽革命意識。說得多對呀。


    你也知道了幽冥和肉麻全都不合我的心意。還有什麽呢?我看我不要廢話了。別人知道了要笑話的:王先生給李銀河寫情書,胡扯又八道,又是幽冥,又是肉麻。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實嗎?就此打住,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日


    你快該回來了吧!我要瘋了。——又及


    你好哇李銀河。你可真有兩下子,居然就不回來了。要是你去威尼斯,恐怕就永輩子見不到你了。


    據說《人民日報》和貴報(當時我在《光明日報》工作——李銀河注)現在正在出亂子,看來你幹的這一行是有一點風波之險,也挺有意思的。今天下午一看《解放軍報》,居然套著紅。恐怕是刺刀要見紅。這麽熱鬧你在杭州還待得下去?還不回來參加打?


    我有點擔心你鋒芒太外露。這年頭上戰場要有點策略,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裝啞巴。


    我今天又發現了剩餘精力的規律,是關於文化生活的,可以解釋現代文學的沒落。大略是現代科學的發達占用了很多的剩餘精力,所以現在隻能有很低等的文學。這是說西方世界。中國人呢?中國人很閑散,尤其是有文化的階層,閑散得太厲害了(這是從近代史角度上去說),所以程度不等地喜歡肉麻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對於文化的需求呢。你看,老百姓養活了他們,他們在創造糞便一樣的文化!


    我想,將來中國人還會有很多的剩餘精力的,在這上麵可以開出很美的精神生活之花。肉麻的文化隻會使人墮落,粗糙的文化隻能使人愚昧,這樣的人蓋不成精美的大廈。一個美好的社會沒有美好的精神生活是不成的。西方世界慢慢地會覺醒的,從誨盜誨淫的文化中覺醒過來,他們的剩餘精力會走上正路。東方世界我就不敢說了。總之,人們應當為自己的剩餘精力建設美好的精神生活,這是物質所代替不了的。這樣的文化不帶一點點的肉感,隻能用精神去感受,需要最崇高的智慧,這一點我已經可以斷定。


    至於我們呢?唉,說到我們,我歎一口氣準備去睡覺了。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日


    你好哇李銀河:


    今天還不見你出現。我腦子裏出現了很多宿命論的狂想。比方說,我很想拋一個硬幣來占一占你是否今天回來。這說明我開始有點失常了。


    人呀,無可奈何的時候就要醜態百出。我來揣測你遇到什麽了。


    也許是會議整風,鳴放的太過了吧?北京來的記者也有一份,留在那裏走不了。嗚嗚!但願不是這樣!


    也許是你去遊山玩水。太好了!好好地玩玩吧,我真希望你玩得好。天熱嗎?千萬不要太熱。下雨嗎?千萬不要下雨。下雨什麽也看不清楚。刮風嗎?不要亂刮大風。最好是迎麵而來的潔淨的風。你迎風而去,風來滌蕩你的胸懷,仰望著頭上的藍天,好像走在天空的道路上。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就太好了。我要給你寫詩,心裏太亂寫不了。俾德麗采!俾德麗采!


    在回家嗎?在火車上嗎?想到我了嗎?別想,好好睡一覺吧。祝你心裏平靜而愉快。為什麽沒有高速火車呢?飛機!協和式飛機!我想一頭穿過牆壁奔出去找你。去不了,我太無能。


    飛飛飛,飛飛飛,你快飛回來。××昨天來找我,說他也不知道你的消息。這幾天我幹什麽也靜不下心來。我今年準考不上大學。前天辦工業三十條學習班,我中午喝得大醉,被頭當場點名,我厚著臉皮不在乎。


    我發誓,你不回來我也不給你寫信了。再寫我就要胡說八道了。絕對不寫。不寫。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5日


    我沒有怨恨吧?一點也沒有吧。——又及


    還有,我瞎扯。不是俾德麗采。那不是咒你嗎?不怪我,怪但丁。……


    李銀河,你好!


    我自食其言,又來給你寫信。按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可是我今天病歪歪地躺了一天,晚上又睡不著覺,發作了一陣喋喋不休的毛病,又沒有人來聽我說。


    我又在想,什麽是文學的基本問題。今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擁有什麽樣的生活。誰能對這個問題給出美妙的答案呢?當人們被汙泥淹著脖子的時候?


    有很多的人在從少年踏入成人的時候差了一步,於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麵就和他們永別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書中寫得明明白白的東西,在人步入卑賤的時候就永遠看不懂,永遠誤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間有一種庸俗勢力的大合唱,誰一旦對它屈服,就永遠沉淪了,真是可惜。有無數為人師表的先生們在按照他們自己的模樣塑造別人,真是可惜。


    中國人真是可怕!有很多很多中國人活在世上什麽也不幹,隻是在周圍逡巡,發現了什麽就一擁而上。比方說,劉心武寫了《班主任》,寫得不壞,說了一聲“生活不僅如此”!就有無數的人擁了上去,連聲說:“太對太對!您真了不起!您是班主任吧?嘖嘖,這年頭孩子是太壞。”肉麻得叫人毛骨悚然。我覺得這一切真是糟透了。


    人可以擁有什麽樣的生活呢?這問題真是深奧。我回答不上來。我知道已往的一切都已經過去。雨果博愛的暴風雨已經過去。羅曼·羅蘭“愛美”的風暴已經過去。從海明威到別的人,消極的一切已經過去。海麵已經平靜,人們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車。洗衣機。中國人買電視,造大衣櫃,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有人學跳舞,有人在月光下散步,有人給孩子洗尿布,這一切和我格格不入。有人解釋革命理想,使它更合理。這是件很好的工作。


    可是我對人間的事情比較關心。人真應該是巨人。世界上人可以享有的一切和道貌岸然的先生們說的全不一樣。他們全是白癡。人不可以是寄生蟲,不可以是無賴。誰也不應該死氣白賴地不願意從泥坑裏站起來。


    我又想起雅典人雕在石頭上的勝利女神了。她揚翅高飛。勝利真是個美妙的字眼,人應該愛勝利。勝利就是幸福。我相信真是這樣。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6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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