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時,常到我爸爸的書櫃裏偷書看。那時候政治氣氛緊張,他把所有不宜擺在外麵的書都鎖了起來,在那個櫃子裏,有奧維德的變形記,朱生豪譯的莎翁戲劇,甚至還有十日談。櫃子是鎖著的,但我哥哥有捅開它的方法。他還有說服我去火中取栗的辦法:你小,身體也單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實際上,在揍我這個問題上,我爸爸顯得不夠紳士派,我的手腳也不太靈活,總給他這種機會。總而言之,偷出書來兩人看,挨揍則是我一人挨,就這樣看了一些書。雖然很吃虧,但我也不後悔。


    看過了變形記,我對古希臘著了迷。我哥哥還告訴我說:古希臘有一種哲人,穿著寬鬆的袍子走來走去。有一天,有一位哲人去看朋友,見他不在,就要過一塊塗蠟的木板,在上麵隨意揮灑,畫了一條曲線,交給朋友的家人,自己回家去了。


    那位朋友回家,看到那塊木板,為曲線的優美所折服;連忙埋伏在哲人家左近,待他出門時闖進去,要過一塊木板,精心畫上一條曲線……當然,這故事下餘的部分就很容易猜了:哲人回了家,看到朋友留下的木板,又取一塊蠟板,把自己的全部心胸畫在一條曲線裏,送給朋友去看,使他真正折服。現在我想,這個故事是我哥哥編的。但當時我還認真地想了一陣,終於傻嗬嗬地說道:這多好啊。時隔三十年回想起來,我並不羞愧。井底之蛙也擁有一片天空,十三歲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園。此外,人有兄長是好的。雖然我對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也無異議。


    長以後,我才知道科學和藝術是怎樣的事業。我哥哥後來是已故邏輯大師沈有鼎先生的弟子,我則學了理科;還在一起講過真偽之分的心得、對熱力學的體會;但這已是我二十多歲時的事。再大一些,我到國外去旅行,在劍橋看到過使牛頓體會到萬有引力的蘋果樹,拜倫拐著腿跳下去遊水的“拜倫塘”,但我總在回想幼時遙望人類智慧星空時的情景。千萬丈的大廈總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愛好無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詩人,也許都體驗過兒童對著星光感悟的一瞬。我總覺得,這種愛好對一個人來說,就如ing愛一樣,是不可少的。


    我時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來思考問題,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人活著當然要做一番事業,而且是人文的事業;就如有一條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學究式的人物,手執教鞭戒尺打著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條路,而是背一本宗譜。我聽說前蘇聯就是這麽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萊蒙托夫,還要記住俄羅斯是大象的故鄉(蕭斯塔科維奇在回憶錄裏說了很多)。我們這裏是怎樣教孩子的,我就不說了,以免得罪師長。我很懷疑會背宗譜就算有了精神家園,但我也不想說服誰。安徒生寫過光榮的荊棘路,他說人文的事業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裏走著。當然,他是把塵世的囂囂都考慮在內了,我覺得用不著想那麽多。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隻藍蜻蜓。這樣說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說服安徒生,就要用這樣的語言。維特根斯坦臨終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從牽牛花叢中走過來了。雖然我對他的事業一竅不通,但我覺得他和我是一頭兒的。


    我不大能領會下列說法的深奧之處:要重建精神家園、恢複人文精神,就要滅掉一切俗人——其中首先要滅的,就是風頭正健的俗人。假如說,讀者兜裏的錢是有數的,買了別人的書,就沒錢來買我的書,所以要滅掉別人,這個我倒能理解,但上述說法不見得有如此之深奧。假如真有這麽深奧,我也不讚成——我們應該像商人一樣,嚴守誠實原則,反對不正當的競爭。讓我的想法和作品成為囂囂塵世上的正宗,這個念頭我沒有,也不敢有。既然如此,就必須解釋我寫文章(包括這篇文章)的動機。坦白地說,我也解釋不大清楚,隻能說:假如我今天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維特根斯坦一樣說道: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像斯湯達一樣說:活過,愛過,寫過。我很怕落到什麽都說不出的結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5年11月0日客說:這不能說。紅線想,她答得對,當然不能說。總而言之,這都是紅線關心的問題,她一一做了解答。她還說:同樣一件事,在我看來叫做死,在你看來叫做殺,很有意思。很興和你是朋友。殺吧。此時她跪在地下,伸長了脖子,紅線擎著刀。紅線雖然覺得還沒有聊夠,但隻好殺。殺過之後,自然就沒有可聊的了。


    對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個女人,也就是那個刺客,潛入鳳凰寨裏要殺薛嵩,被紅線打暈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後,總是要被殺掉的。對於這件事,開始她很害怕,後來又不怕了。怕的時候她想:我才二十二歲,就要死掉了。後來她又想:這是別人要殺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舊要為此事張羅,出主意,做決定。舉例來說,她背過身去,讓紅線用竹篾條拴她的手,此時紅線曾有片刻的猶豫,不知怎樣拴更好。那女人的身體表麵,有一種新鮮瓜果般的光滑,紅線不知怎樣把竹篾條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後把手拴在上麵,來,我做給你看。說著她就轉過身去,但紅線異常靈活地退後了很遠,擺了個姿勢,像一隻警惕的貓,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小聲說道:別騙我呀一假如紅線不退後,她就要把紅線拴住了。


    那女人的計謀沒有成功。後來,她隻好慘然一笑,又轉了回去,背著手說:好吧,不騙你。來捆吧。於是紅線回來,把她捆住。就按她說的那種捆法,隻是捆得異常仔細:不但把兩隻手腕捆在一起,還把兩個大拇指捆在一起。她還想把每對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著說:這樣就可以了吧?再仔細就不像朋友了。紅線覺得她說得對,就仔細打了個扣,結束了這項工作。然後她退後了幾步,看到細蔑條正陷人刺客的腰際,就說:你現在像個男人了。這意思是說,從側後看,她像個用篾條吊起**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側過頭來慘然說道:不要拿我開玩笑啊,這樣不好。想到這女人就要被殺掉,紅線也慘然了一陣,然後又高興起來一一她畢竟是個孩子嘛。


    後來,紅線轉到那女人身前,端詳著她淺玫瑰色的身體。在這個身體上,紅線最喜歡腹部,因為小腹是平坦的,肚臍眼是縱的橢圓,其中坦坦蕩蕩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臍。紅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麵,然後又謹慎地退開,說道:好看。那女人說:也就是現在好看。再過一些年就不會好看。然後她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能再過一些年了。此時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麵,她還在尋找紅線的破綻。紅線忽然說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後挪了幾下,向前跪下來然後勉強笑笑說:呆會兒你可得扶我起來啊一其實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這是個狡猾的陷阱。因為腳上有一具木伽並被反拴著手,跪下就難以重新站起來,因而再沒有逃走的機會。其實,紅線也沒有給過她這種機會,不然她已經跑了。有一瞬間,她感到很悲慘,幾乎想向紅線抱怨。但她最終決定了不抱怨。紅線說,她要找幾個熟透的櫻桃給她吃,就離去了。她獨自在院子裏,坐在自己腿上,開始感覺到絕望。然而她最終卻發現,絕望其實是無限的美好。


    “絕望是無限的美好”,這句話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會懂得這句話一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記憶,正處於絕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會懂,但還沒有懂……紅線帶著櫻桃回來,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進那個女人嘴裏。每一粒她都沒有拒絕,然後想把果核吐掉。但紅線伸出手來,說:吐在這裏。她就把果核吐進紅線的掌心。紅線把果核丟掉。吃過櫻桃以後,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點心不在焉。而紅線在一陣衝動中,在她對麵跪下,說道:我想吻吻你。出於舊日的積習,那女人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不喜歡此事。轉瞬又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的。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抿抿嘴唇。紅線用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詳了她一陣,然後把她拉近,開始熱吻。此時她們的Ru房緊貼在一起,紅線發現對方的Ru房比自己要堅實,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雙唇柔順,這又讓她感到滿意。那女人的頭微微側著,起初,目光越過了紅線,看著遠處。這使紅線感到不滿意。後來,她的目光乂專注於紅線,並且露出了笑意。最終紅線想道:有滿意,有不滿意,其實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開。此後那女人甩甩自己的頭發,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不想說什麽。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紅線幾次想要和她交談,都碰了壁。後來,她總算給自己找了件事幹:磨起刀來。


    新刀的樣子是這樣的:長方形,見棱見角,裝著木製的把,帶著鍛打時留下的黑色,刀口筆直。但這一把的樣子頗為不同,它有一點渾圓,像調色板一類的東西,刀口向下凹去,與新月相似。這是一把舊刀,總在石頭上磨,變得像紙一樣薄,也沒剩什麽鋼火。它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隻要在砂石上蹭幾下,就變得飛快。不好處是鋒銳難以持久。紅線磨刀時,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畫了一下說:隻砍一下,沒有問題。那女人點點頭說:噢。就把頭轉回去。紅線覺得她心神恍惚,並沒有明白。但她還要磨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點粗糙,割起來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細磨石來磨,直到刀口平滑無損。然後,紅線仔細端詳著幾乎看不到的刀口,想著:用這把刀殺人,對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涼爽;就像灑在皮膚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⑶,紅線要是知道這個名詞可就怪了一感到的隻是快意。她拿了這把刀走過來,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並讓爛銀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臉上,給她帶去一縷寒意,然後問道:喜歡嗎?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表示,說明這就是殺她的刀。紅線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時的暗淡,但馬上又明亮了過來。她也明確無誤地答道:喜歡。


    紅線在苗寨裏住著時,那裏殺人。被殺者神情激動,麵紅耳赤,肢體僵硬,每根神經和肌肉都已繃緊。每個人都大聲說話,雖然說的是什麽難以聽懂;他們都又撐又拒,有人是和別人撐拒,有人是和自己撐拒。假如是殺頭的話,讓他們跪下來可不容易,而且每個人都要站著撒一泡熱辣辣的尿,在這方麵男人和女人頗有不同,但總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這個標準來衡量,眼前這個女人頗有差距。她坐在那裏,麵帶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個人要哼歌時的樣子。紅線恐怕她已誤入歧途,對自己行將被殺一事缺少了解,總想幫她回到正道上來,但沒有成功。按照現在的**,那刺客沒有請紅線來摸她的腿,展示她的體溫。她什麽都沒做。直到薛嵩回來,都是這樣。但薛嵩依然覺得她是驚人的美。現在沒有別的事可做,隻好把她殺掉。死掉之前,她也沒有和紅線閑聊。因此,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在此後的日子裏,紅線經常懷念這個女人:她在她手裏時,起初是個被俘的敵人,也是朋友。那時她不能接受被殺一事,總想逃掉。後來她接受了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也不想逃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而一想起這個陌生人,紅線就感到熱辣辣的ing欲,而且想撒尿。


    現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麽可講的。在林陰裏,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清晰可見。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舊刀不負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此後,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東西。身體的目標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它俯臥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撐,把那根竹篾條拉得像緊繃的弓弦似的。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液體,帶著心髒的搏動從腔子裏衝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當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這些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隻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跡。等到血流完以後,那個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脊背和背著的雙手)好像歎了一口氣一樣,鬆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後張開。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蔑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裏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一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寫出來,也無從反悔一然後,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並半握成拳。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這身體的正麵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麵而來。這身體好像有呼吸,怛其實是沒有的。隻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的速度在跳動。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台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然後,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節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後叫她,回頭一看,隻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裏,瞪大了雙眼,正專注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走,並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後又讓它躺好,然後捧起又濕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隻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裏給身體陪葬。才埋住這隻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就從坑裏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麵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屍體蓋在身上。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注地看著她。紅線想假做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於是她轉過身,看那顆人頭。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她有點不樂意。Any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冒出一個“Anyay來”。現在隻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查到以後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識。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紅線站在人頭麵前,看到它把濕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麽說,你可是死了的呀。但這念頭一出現,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後腦(這時她發現,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這樣做其實並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從前還溫柔了很多。那雙眼睛就在麵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麵頰,又和紅線短暫地對視,然後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最後轉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它推開,然後放下去。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輕柔、準確,把它放置在頭發的懸掛之下;然後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紅線明白它在表示感謝。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後就趕緊不想一一但已經想過了。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但在人頭的依依不舍麵前,總是猶豫不定。最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一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殺朋友,殺成兩塊你忙不過來。但這故事本身並無寓意。


    在那女人被殺時,薛嵩表現得木木癡癡,他隻顧偷看人家的身體,特別是羞處,還很不要臉地bo起過幾次。這使紅線覺得很是丟臉,好在被殺的人並不在意。然後,這個男人用繩子拴住了人頭的頭發,要把它升起來,它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紅線,露出了乞求的神色。紅線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紅線帶著它,和它朝夕相處,起臥相隨。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紅線殺掉之前,隻把紅線當做朋友。到了被殺之後,就真正愛上她了。


    紅線實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也不喜歡被人頭愛上,就假裝不明白,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當那顆人頭升起來時,滿臉都是淒婉的神色。紅線硬下心來,舉手行禮,目送它升入高空。然後就跑回那個土坑裏。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鍾,死屍的脖子上已經爬了一圈螞蟻。她趕緊把它埋掉,顧不上找草席來蓋了。然後她又回來,站在樹下看那顆人頭。此時林間已經相當幽暗,但樹頂上還比較亮,那人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而紅線硬下心來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殺掉,又埋了。而我隻是個小孩子,總得幹點別的事,比方說,去玩……所以她覺得自己此時沒有爬上樹梢去陪這位朋友,也蠻說得過去。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她決定另找時間來陪這個朋友。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絆住了。


    順便說說,上次殺掉自己的鄰居之後,紅線也曾回去過,發現在悶熱的林子裏,那個人的一切都變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對哆出來的眼珠子。那兩個東西離開了眼眶,東歪西倒地掛著,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樣子。其他的東西,包括原來鮮紅的腸子,都變得像土一樣,懸在空中,顯得很不結實。幾棵新竹穿過他的肚子,朝天上長著,還有幾隻捕鳥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內結了網。那地方有股很難聞的味兒。紅線閉著氣,在那裏呆了一會兒。後來,她覺得自己要悠死了,對自己表現出的善良感到滿意,就轉身離開了那地方。


    現在我發現,這個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沒有提到那女人的內心。我總覺得這是不言自明的,其實卻遠不是這樣。被反綁著跪在地下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鬥爭都已結束,隻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歡這件事,也可以不喜歡這件事。她決定喜歡這件事:對於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


    此後她就變得輕鬆,甚至是快樂起來。站在行將死去的人麵前,會感到一團好意迎麵而來。紅線常參加殺人,對這種感覺很熟悉。比方說,上次那個鄰居被拉成一張牌桌時,就說:紅線,我家裏有一張角弓,要就拿去。紅線很興,說道:謝謝!我會懷念你!打掉一張紅心六。等他被拉成一張床框時,紅線又到了他麵前。這時他嘴裏爬了好多螞蟻,正在吃他的舌頭,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說:我有一把銅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紅線也說:謝謝。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後一次他說:想要什麽隻管拿,別來了,會得病的。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還常去看他,直到他變成土為止。這個女刺客也是這樣的,漂亮的Ru房也好,好看的肚臍也罷,要什麽隻管拿去。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都拿不走,隻能摸摸弄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紅線摸過了那個美麗的身體,咂哩嘴,就滿意了;一刀把她的頭顱砍了下來。而薛嵩沒有觸及這個身體,隻是看到她的身體和眉梢眼尾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觸動。作為一個思路縝密的人,他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錯了。與其用枷鎖去控製人的身體,不如去控製她的內心。這才是問題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紅線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殺掉了另一個朋友之後,她來到小妓女的家裏,並排躺在地板上,抽隨手采來、在枕頭下風幹的大麻煙,並且胡聊一通。此時紅線總要說到那輛柚木囚車,談到裏麵狀似殘酷、實則溫柔的陳設還談到那些巧奪天工的枷鎖。當然,談得最多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被套上這些枷鎖,關進囚籠,成為永遠的囚徒和家庭主婦,終身和那些柚木為伍,就再也出不來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監督薛嵩把周到、細致、溫柔和嚴酷都做到極致,在此之後,她就要享受這些周到、細致和溫柔。


    舉例來說,身為家庭主婦,要管理果園和菜地,所以那輛囚車就有一套自動機構,可以越野行駛。紅線在籠子裏,透過柵欄,操作著一根長杆,杆頂有一個小小的鋤頭,可以除去菜地裏的一棵野草,但不致傷到一棵鄰近的菜苗。考慮到距離很遠,紅線手上有伽,不那麽靈便,這條長杆自然是裝在一個靈巧的支架上。聽她說的意思,我覺得這好像是雅馬哈公司出品的某種釣龜杆。但她又說,另一根長杆可以裝上一個小紗網和一把小剪子,伸到樹上,剪下一個熟透的芒果。總而言之,紅線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斯諾克台球的高手。另一方麵,你當然也想到了,這座閃車又是一輛旅行車。它可以準確地行駛在菜畦裏,把車下廢水箱裏的東西(也就是紅線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裏做肥料。紅線還說,這些都不是這輛囚車的主題。主題是隻有薛嵩可以進那輛車,帶去周到、細致、溫柔和嚴酷的ing愛。所以,薛嵩的ing愛才是這輛車的主題。因為薛嵩是如此縝密、苦心孤詣,紅線才會住進這輛車。那個小妓女對這個故事不大喜歡,想要給紅線潑點涼水,就說:恐怕那車沒有你說的那麽好。而紅線吐了一個煙圈,很瀟灑地說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進去。我的後腦勺也不是那麽容易打的——此時殺人時的感覺還沒從紅線身上退去。紅線隱隱地感到,她對那個女刺客所做的一切,遠遠不能說把周到、細致、溫柔和殘酷都做到了極致。但她把這歸咎於已死的女刺客,仿佛是說:誰讓你被我打暈了。


    現在輪到小妓女來炫耀自己,她隻能把寨子裏的男人說一說: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zuo愛,快樂極了;等等。在這些男人裏,她特別提到了薛嵩,一麵說,一麵偷看紅線的臉色。但紅線無動於衷。時至今日,紅線還沒和薛嵩做過愛,這使小妓女感到特別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爛桃也敵不上一個好桃。沒有人對她這樣縝密、這樣苦心孤詣,大家都是玩玩,玩過就算了。她因此而妒嫉,甚至仇恨,但還不至於找人來把薛嵩殺掉。這是因為她還年輕,保持著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齡再大一些就難保了。然後,這兩個朋友有一些親熱的舉動,在此不便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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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線對小妓女說,遇上薛嵩,我已經死定了。說這話時,她已經坐了起來,抽著另一支大麻煙。此時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頭的女刺客相似。那個小妓女說: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麽好。也許紅線應該解釋說:雖然已經死定了,但不會馬上死;或者解釋說:這種死和那種死不同;或者解釋說:這是個比方嘛。但她什麽都不解釋,手指一彈,把煙蒂彈到了門外,然後自己也走了出去;隻是在出門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個你不懂。於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發狂,因為自己沒有死定。這個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窮盡一切可能性和一種可能都沒有一樣,都會使你落個一頭霧水。


    後來,那女刺客的頭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蓮花那樣,在樹端逐漸枯萎。蓮花枯萎時,花瓣的邊緣首先變成褐色,人頭也是那樣。她的麵頰上起了很多黃褐色的斑點,很像是老年斑。當然,假如把斑點扣除在外,還是蠻好看。說實在的,她正在腐爛,發出爛水果那種甜得發腥的味道。但為了不讓朋友傷心,紅線照常吻她。人頭每次見到紅線,總要皺皺眉頭,嘟起嘴來說一個字,從口形來看,是個“埋”字。紅線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紅線把她埋掉。在這方麵,紅線實在是愛莫能助。因為隻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說了才能算。於是她硬起心來,假裝沒有聽明白,爬下樹去了。這是因為薛嵩在樹下練習箭法,紅線要去陪他。


    現在,薛嵩丟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掛著人頭的樹上刻了一顆紅心,每天用長箭去射它。在紅線看來,這應該是一個象征。但她怎麽也想不出這象征的是什麽。也許,這顆心象征著自己,箭象征著薛嵩的愛情。也許,這顆心象征著自己的那hua兒,箭則象征著薛嵩的那hua兒。不管象征著什麽,反正紅線被他的舉動給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邊,從箭壺裏取箭給他,態度越來越恭敬。起初是用一隻手遞箭給他,後來用兩隻手遞箭給他。再後來,她屈下一條腿,把雙手捧過頭頂。在這個故事裏,薛嵩沒有用繁文縟節去約束紅線。他用枷鎖把她魘住了。這也是我的選擇。拿枷鎖和一種沒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歡枷鎖。而那位白衣女人讀完了這個故事,怒目圓睜,朝我怒吼一聲道:瞎編什麽呀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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