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讓我談談對女性文學的看法。我讀過一些女作家的作品,但不幸的是,這些作品不是中國女性文學中的代表作品,真正的代表一時又找不到,於是她給我拿來一本陳染的《私人生活》。據說這本書賣得雖好,還算不上女性文學的代表作。雖然不是代表作,畢竟還是女性文學。看過這本書之後,忽然想到前幾天在報上看到一篇評女性文學的作品,說是這類作品無他,不過是披露個人的隱私,招人窺視。女性文學該如何評價暫且不論,這種批評本身是沒有道理的。明明你窺視了別人,卻說是人家招的,這是一種假道學。如果不用窺視的眼光來看,就該說它是本小說,按這種標準來評價。


    《私人生活》是本有趣的書,講述了一個女人成長的經曆。假如我理解得不錯,主要是講她的性別意識形成的過程。類似題材的書,我以前隻看過閔安琪用英文寫的《紅杜鵑》,這也是本有趣的書。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紅杜鵑》,因為它的時代背景是“文化革命”,和我的生活經曆比較接近。因為同樣的理由,年輕人會更喜歡《私人生活》。《紅杜鵑》是用英文寫的,國內看不到,其中也寫到了性別意識的形成,甚至也有女同性戀,不知這是不是女性文學的特征。這兩本書有趣歸有趣,恐怕還不能說是好小說。


    《私人生活》的前半部比後麵寫得好:主人公童年的經曆講得有條有理,和T老師愛恨交集的感情糾葛交待得也算清楚。因為這個緣故,我說它是有趣的。書的後半部陷入了嚴重的混亂,主人公甚至進了精神病院——一部以第一人稱寫成的書出現這樣的情節,應該說是失敗的了。聽了一個故事,後來發現講故事的人頭腦有問題,這肯定不是個意外的驚喜。一般情況下,聽眾會感到後悔,覺得不該一本正經地聽了很多瘋話。所幸故事結束時,主人公的神智又恢複了,給讀者一點安慰。總的來說,我不讚成這樣寫小說——這樣對待讀者是不嚴肅的:假如作者的態度不嚴肅,讀者又怎能認真地對待你的作品呢?照我看這是全書最大的敗筆。作為小說,《私人生活》不夠好。假如《私人生活》是男作家寫的書,我對自己的看法就有十分的把握。現在的問題是:這是女性文學。人家可以說,這是男性中心主義的批評,還可以說,我沒讀懂女性文學。所以我對自己的意見也沒有把握了。


    《私人生活》寫了主人公的性經曆,我覺得也沒有寫好。場麵的描寫本身就有問題(那些描寫完全沒有達到陳染的水平),感情的脈絡也不很清楚。全書結束時,寫到主人公在浴缸裏審視自己,恢複了平靜,我的理解是:主人公感情的主線是自戀。再翻回去看前麵那些吃力的煽情描寫,覺得言不由衷——和自戀的感覺很矛盾。我覺得把這些描寫通通刪掉會好一些。當然,都刪了就會不好賣了。但想寫好小說,就不能管它好不好賣。


    《私人生活》寫了女同性戀。《紅杜鵑》裏也寫到了同性戀,女主人公和一位女指導員愛得發昏,想要zuo愛,又不知怎麽下手,就說:“讓我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吧。”——當時人們瘋不瘋傻不傻的勁頭全都躍然紙上,這一筆很成功。相比之下,《私人生活》中禾寡婦和倪拗拗搞的那些事,倒讓人看不懂了。拙劣的場麵描寫夾雜著一些沒來由的感慨,倒像出自中學生的手筆。而《私人生活》中異性戀比同性戀寫得還壞,舉例來說,主人公倪拗拗和T老師初次發生性關係,是在一個叫做“陰陽洞”的地方,這個地名叫人想起了地攤上署名“黑鬆林”的下流讀物。這地方看上去像個墓穴,實際上卻是個餐廳;在幹那件事之前,先吃了十道大菜,其中包括猴子的腿……


    幹完之後,又來上一段哲學思辯。我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反正我沒猜出這麽寫用意何在。


    就小說而論,我以為《私人生活》寫簡明些好。主人公倪拗拗是個自戀傾向很嚴重的人,似應著重寫她的內心世界,她的感覺,寫她無法實現的想入非非。小說裏有一筆寫她單戀尼克鬆,就比較自然,一直這樣寫就好了。而把所有女人的性別意識都套在她一個人頭上,當然無法收拾。主人公進了精神病院,這是感情邏輯的破產。一個感情不能自圓其說,非進精神病院不可的人物,叫人無法認真對待;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捫心自問,覺得自己還沒有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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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對此書的附錄——陳染的訪談錄——更感興趣。這篇短文比整本小說都好讀。陳染對小說的很多看法我都讚成,隻有對卡夫卡的看法例外。陳染說,她覺得和卡夫卡氣質相近,我覺得不然。卡夫卡雖然抑鬱,但他的抑鬱裏沒有自戀的成分——他說,每個障礙都能克服我。他的問題是悲觀絕望。這種情緒和過度自戀造成的抑鬱不是一回事——不能把所有的氣質都往自己身上扯。在訪談結束時,談到了女性寫作的文化角度。我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這主要是因為,一種文化人類學的觀點正在泛濫,一直蔓延到文字的領域。


    文化人類學有種文化相對主義的觀點,主張尊重各種文化特異性。假如真有一種女性的文化角度,我們也該尊重它的特異性。如陳染所說,女作家可以在男人性別停止之處開始思索,假如這是真的,我們就有指望讀到些獨特的好作品。但就《私人生活》而論,我有理由說,我的指望落空了。現在我覺得《私人生活》不好,陳染會說,這是男性中心的偏見。假如我說這書好看之極,她就不會在意我是個男性。這樣等於立起了個單向的閘門:頌揚的話能通過,批評的話就通不過。任何人都能看出這件事的不合理之處:女作家的作品,男人隻能讚美,這種讚美就沒了意義。假如女性文學意味著對文學做這樣的分割,那就沒什麽意思。文化相對主義的觀點,在文學領域也不可濫用,它會把文學割碎。當然,對於女性文學,我也不是完全的取消派。女作家寫性別意識,隻要能寫好,我就讚成。


    另外一方麵,作者寫出文學未曾表現的一種文化特異性,會是有趣的,但又不一定會好。舉例來說,假設有種肉凍似的海洋生物有思維的能力,在大海中漂浮了億萬年。我們把它們中的一個撈了出來,放進魚缸,給它一支筆,可以想見,它能寫出些有趣的東西,但未見得好,雖然它們在陸生生物停止的地方開始思考,也不見得是好小說家。除非它對文學有些了解,有一些寫作的經驗——假如我們承認有好和壞,那麽就必須承認在文化的特異性之外,還有一個統一的文學標準,由這個標準來決定作品的好和壞。我對女權主義的理論和文化人類學還有些了解,我的看法是:這些學問不能教給我們如何寫作。通過寫作可以改變自我,這就是說,真正能教我們如何寫作的,卻是寫作本身。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1期《北京文學》雜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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