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和科學有緣,有時學習科學,有時做科學工作,但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充當科學的辯護士,在各種江湖騙子麵前維護它的名聲——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榮幸。身為一個中國人,由於有獨特的曆史背景,很難理解科學是什麽。我在匹茲堡大學的老師許倬雲教授曾說,中國人先把科學當作洪水猛獸,後把它當作呼風喚雨的巫術,直到現在,多數學習科學的人還把它看成宗教來頂禮膜拜,而他自己終於體會到,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但是,這種體會過於深奧,對大多數中國人不適用。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科學有移山倒海的威力,是某種叫做“科學家”的人發明出的、我們所不懂的古怪門道。基於這種理解,中國人很容易相信一切古怪門道都是科學,其中就包括了可以呼風喚雨的氣功和讓藥片穿過塑料瓶的特異功能。我當然要說,這些都不是科學。要把這些說明白並不容易——對不懂科學的人說明什麽是科學,就像要對三歲孩子說明什麽是性一樣,難於啟齒。


    物理學家維納曾說,在理論上人可以通過一根電線來傳輸。既然如此,你怎麽能肯定地說藥片不可能穿過藥瓶?愛因斯坦說,假如一個車廂以極高的速度運動,其中的時間就會變慢。既然如此,三國時的徐庶為什麽就不能還在人間?答案是:維納、愛因斯坦說話,不該讓外行人聽見。我還聽說有位山裏人進城,看到城裏的電燈,就買了個燈泡回家,把它用皮繩吊起來,然後指著它破口大罵:“媽的,你為什麽不亮?”很顯然,城裏人點電燈,也不該讓山裏人看到。現在的情況是:人家聽也聽到了,看也看到了,我們負有解釋之責。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科學對於公眾來說,確實犯下了過於深奧的罪孽。雖然如此,科學仍然是理性的產物。它是世界上最老實、最本分的東西,而氣功呼風喚雨,藥片穿瓶子,就不那麽老實。


    大賢羅素曾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一切權威都不同,它是一種理性的權威,或者說,它不是一種真正的權威。科學所說的一切,你都不必問它是從誰嘴裏說出來的,那人可不可信,因為你可以用紙筆或者實驗來驗證。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驗證數學定理的修養,更不見得擁有實驗室,但也不出大格——數學修養可以學出來,實驗設備也可以置辦。數學家證明了什麽,總要把自己的證明寫給人看;物理學家做出了什麽,也要寫出實驗條件和過程。總而言之,科學家聲稱自己發明、發現了什麽,都要主動接受別人的審查。


    我們知道,司法上有無罪推定一說,要認定一個人有罪,先假設他是無罪的,用證據來否定這個假設。科學上認定一個人的發現,也是從他沒發現開始,用證據來說明他確實發現了。敏感的讀者會發現,對於個人來說,這後一種認定,是個有罪推定。舉例來說,我王某人在此聲稱自己最終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我當然不是認真說的!),就等於把自己置於騙子的地位。直到我拿出了證明,才能脫罪。鑒於此事的嚴重性,我勸讀者不要輕易嚐試。


    假如特異功能如某些作家所言,是什麽生命科學大發現的話,在特異功能者拿出足以脫罪的證明之前,把他們稱為騙子,顯然不是冒犯,因為科學的嚴肅性就在於此。現在有幾位先生努力去證明特異功能有鬼,當然有功於世道,但把遊戲玩顛倒了——按照前述科學的規則,我們必須首先推定:特異功能本身就是鬼,那些人就是騙子;直到他們有相反的證據。如果有什麽要證明的,也該讓他們來證明。


    現在來說說科學的證明是什麽。它是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信,絕不以權威壓人,也絕不裝神弄鬼。按羅素的說法,這種證明會使讀者感到,假如我不信他所說的就未免太笨;按維納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人可以通過電線傳輸,那我未免太笨,按愛因斯坦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也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時間會變慢,也未免太笨。這些條件太過深奧,遠不是特異功能的術者可以理解的。雖然那些人可能看過些科普讀物,但連科普都沒看懂。在大家都能理解的條件之下,不但藥片不能穿過塑料瓶,而且任何剛性的物體都不可能穿過比自身小的洞而且毫發無損,術者說藥片穿過了分子間的縫隙,顯然是不要臉了。那些術者的證明,假如有誰想要接受,就未免太笨。如果有人持相反的看法,必然和“騙”字有關,或行騙、或受騙。假如我沒有勇氣講這些話,也就不配做科學的弟子。因為我們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假如不把這個“騙”字說出來,就隻好當笨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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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心“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的人都知道,像藥片穿瓶子、耳朵識字這類的事,有時靈,有時不靈。假如你認真去看,肯定碰上他不靈,而且也說不出什麽時候會靈。假如你責怪他們:為什麽不把特異功能搞好些再出來表演,就拿他們太當真了。仿此我編個笑話,講給真正的科學家聽:有一位物理學家致電瑞典科學院說:本人發現了簡便易行的方法,可以實現受控核聚變,但現在把方法忘掉了。我保證把方法想起來,但什麽時候想起來不能保證。在此之前請把諾貝爾物理獎發給我。當然,真正的物理學家不會發這種電報,就算真的出了忘掉方法的事,也隻好吃啞巴虧。我們國家的江湖騙子也沒發這種電報,是因為他們層次太低。他們根本想不到騙諾貝爾獎,隻能想到混吃混喝,或者寫幾本五迷三道的書,騙點稿費。


    按照許倬雲教授的意見,中國人在科學麵前,很容易失去平常心。科學本身太過深奧,這是原因之一。民族主義是另一個原因。假設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是外國人發明的,到中國來表演,相信此時它已深深淹沒在唾液和黏痰的海洋裏。眾所周知,現代科學發祥於外國,中國人搞科學,是按洋人發明的規則去比賽規定動作。很多人急於發明新東西,為民族爭光。在急迫的心情下,就大膽創新,打破常規,創造奇跡。舉例來說,五八年大躍進時就發明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樣,上點歲數的都記得:一根鐵管,一頭拍扁後,做成單簧管的樣子,用一片刀片做簧片。他們說,冷水從中通過,就可以變成熱水,徹底打破熱力學第二定律。這種東西叫做“超聲波”,被大量製造,下在澡堂的池子裏。據我所見,它除了割破洗澡者的屁股,別無功能;我還見到一個人的腳筋被割斷,不知他現在怎樣了。“特異功能”、“生命科學”就是九十年代的“超聲波”。“超聲波”的發明者是誰,現在已經不可考,但我建議大家記下現在這些名字,同時也建議一切人:為了讓自己的兒女有臉做人,盡量不要當騙子。很顯然,這種發明創造,絲毫也不能為民族爭光,隻是給大家丟醜,所以讓那些假發明的責任者溜掉有點不公道。我還建議大家時時想到:整個人類是一個物種,科學是全人類的事業,它的成就不能為民族所專有,所以它是全人類的光榮;這樣就能有一些平常心。有了平常心,也就不容易被人騙。


    我的老師曾說,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學習科學,尤其要有平常心。如羅素所言,科學在“不計利害地追求客觀真理”。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如此淳樸和善良。尤瑟納爾女士說:“當我計算或寫作時,就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人類。”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是如此崇高的事業。我用大師們的金玉良言勸某些成年人學好。不用別人說,我也覺得此事有點可笑。


    現在到了結束本文的時候,可以談談我對所謂“生命科學”的看法了。照我看,這裏包含了一些誤會。從表麵上看,科學隻認理不認人,仿佛它是個開放的領域,誰都能來弄一把,但在實際上,它又是最困難的事業,不是誰都能懂,所以它又最為封閉。從表麵上看,科學不斷創造奇跡,好像很是神奇,但在實際上,它絕無分毫的神奇之處——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科學是對真正事實的實事求是——它創造的一切,都是本分得來的;其中包含的血汗、眼淚和艱辛,恐非外人所能知道。但這不是說,你隻要說有神奇的事存在,就會冒犯到我。我還有些朋友相信基督死了又活過來,這比藥片穿瓶更神奇!這是信仰,理當得到尊重。科學沒有理由去侵犯合理的宗教信仰。但我們現在見到的是一種遠說不上合理的信仰在公然強X科學——一個弱智、邪惡、半人半獸的家夥,想要奸汙智慧女神,它還流著口水、吐著黏液、口齒不清地說道:“我配得上她!她和我一樣的笨!”——我想說的是:你搞錯了。換個名字,到別處去試試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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