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插隊。當地氣候炎熱,出產各種熱帶水果,就是沒有椰子。整個雲南都不長椰子,根據野史記載,這其中有個緣故。據說,在三國以前,雲南到處都是椰子,樹下住著幸福的少數民族。眾所周知,椰子有很多用處,椰茸可以當飯吃,椰子油也可食用。椰子樹葉裏的纖維可以織粗糙的衣裙,椰子樹幹是木材。這種樹木可以滿足人的大部分需要,當地人也就不事農耕,過著悠閑的生活。忽一日,諸葛亮南征來到此地,他要教化當地人,讓他們遵從我們的生活方式:幹我們的活,穿我們的衣服,服從我們的製度。這件事起初不大成功,當地人沒看出我們的生活方式有什麽優越之處。首先,秋收春種,活得很累,起碼比摘椰子要累;其次,漢族人的衣著在當地也不適用。就以諸葛先生為例,那身道袍料子雖好,穿在身上除了捂汗和梧痱子,捂不出別的來;至於那頂道冠,既不遮陽,也不擋雨,隻能招馬蜂進去做窩。當地天熱,摘兩片椰樹葉把羞處遮遮就可以了。至於漢朝的政治製度,對當地的少數民族來說,未免人過煩瑣。諸葛先生磨破了嘴皮子,言必稱孔孟,但也沒人聽。他不覺得自己的道理不對,卻把賬算在了椰子樹身上:下了一道命令,一夜之間就把雲南的椰樹砍了個精光;免得這些蠻夷之人聽不進聖賢的道理。沒了這些樹,他說話就有人聽了——對此,我的解釋是,諸葛亮他老人家南征,可不是一個人去的,還帶了好多的兵,砍樹用的刀斧也可以用來砍人,砍樹這件事說明他手下的人手夠用,刀斧也夠用。當地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就怕了諸葛先生。我這種看法你盡可以不同意——我知道你會說,諸葛亮乃古之賢人,不會這樣赤裸裸地用武力威脅別人;所以,我也不想堅持這種觀點。


    對於此事,野史上是這麽解釋的:蠻夷之人,有些稀奇之物,就此輕狂,膽敢藐視天朝大邦;沒了這些珍稀之物,他們就老實了。這就是說,雲南人當時犯有輕狂的毛病,這是一種道德缺陷。諸葛先生砍樹,是為了糾正這種毛病,是為他們好。我總覺得這種說法有點太過驚世駭俗。人家有幾樣好東西,活得好一點,心情也好一點,這就是輕狂;非得把這些好東西毀了,讓人家心情沉痛,這就是不輕狂——我以為這是野史作者的意見,諸葛先生不是這樣的人。


    野史是不能當真的,但雲南現在確實沒有椰子,而過去是有的。所以這些椰樹可能是諸葛亮砍的。假如這不是耍野蠻,就該有種道義上的解釋。我覺得諸葛亮砍椰樹時,可能是這麽想的:人人理應生來平等,但現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長椰樹,那裏的人要靠農耕為生;雲南長滿了椰樹,這裏的人就活得很舒服。讓四川也長滿椰樹,這是一種達到公平的方法,但是限於自然條件,很難做到。所以,必須把雲南的椰樹砍掉,這樣才公平。假如有不平等,有兩種方式可以拉平:一種是向上拉平,這是最好的,但實行起來有困難;比如,有些人生來四肢健全,有些人則生有殘疾,一種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殘疾人都治成正常人,這可不容易做到。另一種是向下拉平,要把所有的正常人都變成殘疾人就很容易,隻消用鐵棍一敲,一聲慘叫,這就變過來了。諸葛先生采取的是向下拉平之道,結果就害得我吃不上椰子。在雲南時,我覺得嘴淡時就啃幾個木瓜。木瓜淡而無味,假如沒熟透,啃後滿嘴都是麻的。但我沒有抱怨木瓜樹。這種樹內地也是不長的,假如它的果子太好吃,諸葛先生也會把它砍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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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篇文章題目在說椰子,實質在談平等問題,掛羊頭賣狗肉,正是我的用意。人人理應生來平等,這一點人人都同意。但實際上是不平等的,而且最大的不平等不是有人有椰子樹,有人沒有椰子樹。如羅素先生所說,最大的不平等是知識的差異——有人聰明有人笨,這就是問題之所在。這裏所說的知識、聰明是廣義的,不單包括科學知識,還包括文化素質、藝術的品位,等等。這種椰子樹長在人腦裏,不光能給人帶來物質福利,還有精神上的幸福。這後一方麵的差異我把它稱為幸福能力的差異。有些作品,有些人能欣賞,有些人就看不懂,這就是說,有些人的幸福能力較為優越。這種優越最招人嫉妒。消除這種優越的方法之一就是給聰明人頭上一悶棍,把他打笨些。但打輕了不管用,打重了會把腦子打出來,這又不是我們的本意。另一種方法則是:一旦聰明人和傻人起了爭執,我們總說傻人有理。久而久之,聰明人也會變傻。這種法子現在正用著呢。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14期《三聯生活周刊》雜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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