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身後止步。很近的距離,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華服散發的清香。他折扇輕搖,攪動的空氣托起我耳際的幾縷發絲,無禮的距離。


    我從池中倒影中辨認出他的眉目,依然沉默著,未因他的出現做何舉動,例如側身襝衽,施禮如儀。他亦不語,了無痕跡地忽略我對他的漠視,隻循著我目光凝望水中影象,忽地微笑,溫和的眼神意味深長。


    彼時三春已過,菡萏正妍,蓮葉何田田。而我無法覺得喜悅。閉目,頷首,於避無可避處繼續回避,但一切仍是如此分明,我甚至能覺察到陽光透過他漆紗襆頭翅角,掃落淡淡一層陰影,薄如蟬翼,烙上我肩,和著某種宿命。


    我是可以猜到他的身份的。這宮中的青年男子,除了他誰還有那樣的容貌,那樣的風儀,那樣的傳奇?


    不由在心底歎了口氣——當真避無可避。


    父親終於等到了宮廷給我的聘禮,納采、納吉、問名、請期一絲不苟,鄭重得遠超他的預計,但他卻猝不及防,和阿萸的父親一樣,頓時亂了分寸。


    因為要娶我的不是太子趙桓,是太子的宿敵,鄆王趙楷。


    據說浴蘭令節那天,趙楷入皇帝寢殿請求父親賜婚,點名要納我為妃。官家在短暫的錯愕後嗬嗬一笑,順水推舟,樂觀其成。


    我不會天真地以為這皆因夜櫻之緣促成。身為詭譎宮廷旋渦裏的皇子,趙楷免不了淪為精明的政客,這更像是他下的一著妙棋,借與我的婚姻在朱氏族人中瓦解太子的勢力,即便我父親不會馬上倒戈助他,也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扶持太子了。


    族人亦有見風使舵的,早早地開始討好我和父親,大概是看好趙楷奪嫡的前景。趙桓和阿萸因此更緊張,迅速在朱氏族女中另選了一名入東宮封為夫人,加強同族人的聯係,未雨綢繆地與趙楷搶奪外戚勢力範圍。


    “你還是要嫁入天家了……”母親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你爹爹給你取名叫鳳英,就是希望你嫁給君王,娥皇女英,有鳳來儀,可是,那些榮耀都是假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幸運是不會


    有了……我隻是尋常人家婦人,身處妻妾群中,已活得這樣辛苦,怎舍得你再入宮門,麵對那些險惡風波?”


    我看著母親淚眼,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前所未有地,深深厭惡“鳳英”這個閨名。


    此後不久,宮中傳來了賜字的文書,我的字被定為“蘭萱”,據說是趙楷親自取的,我由此結束了待字閨中的年代。


    婚禮結束後,我與趙楷兩人獨處,他在燭影搖紅的曖昧光暈中似笑非笑地凝視我,我覺得不安,在他伸手觸及我肩頭時不禁朝內縮了縮。


    “你怕我?”他柔聲問。


    我擺首。


    我並非怕他,隻是他對我而言,仍然僅僅是個陌生人。


    他似看出我心思,微笑道:“夫人不必擔心,楷絕不唐突佳人。但若我此刻出去寢於別處,必惹外人非議。還望夫人寬宥,容我臥於帳外榻上。”


    不待我回答,他便起身對我長揖,然後徑直去帳外睡了。


    我輾轉難眠,三更後迷迷糊糊才闔眼,卻感覺有人影靠近,拽了拽我身上的錦被。


    我悚然睜目,見趙楷對我呈出柔和的笑:“今宵夜涼,勿染風寒。”


    他輕輕為我掖好被角,轉身行了兩步,卻又回頭,見我又有警覺狀,不由笑出聲來,道:“我告訴夫人一個秘密:我平生最怕癢,若來幹犯,夫人隻須朝我耳朵吹口氣,便可化解所有危機。”


    想想他描述的情景,看著他那朵慧黠笑容,我亦不禁唇角上揚。他笑吟吟地朝我一揖,然後回帳外臥下,別無他話。


    此後多日依然如此,他夜間不來幹犯,白天帶我入宮拜見帝後或行各種禮儀,舉止得宜,既莊重又不失親近之意。回到鄆王府邸,他帶我熟悉各處居所陳設,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的藏珍秘閣,倒不是為那些珍寶,我關注的是他所藏書畫名作,皆為曆代大家真跡,不少是禦府所賜,數以千計。


    見我有興致,他很耐心地為我講解這些珍品尋覓經過與相關故事,也問我意見,我間或答以兩句,他目露喜色,有讚賞之意。我們之間的陌生感也在這一次次


    針對書畫的探討中逐漸消失。


    一日我晨起後不見他蹤影,信步入藏珍閣獨自翻閱藏品,忽見一幅墨竹,描墨成染,影影綽綽,曲盡其態,筆法清逸不俗。上麵無款識,看不出是何人作品,我欲問趙楷,他卻一直未現身,向侍女打聽他行蹤,侍女遙指府中後苑。


    後苑有一座湖山石砌成的山峰,中有飛瀑,下方流水成泊。我看見他時他正立於最陡峭的山巔上,專注地觀察飛瀑之側斜橫出的一段鬆枝,一手攀湖山石,一手提筆在鋪於麵前石上的畫紙上勾畫。


    他足尖隻點踩著湖山石凸出處,若足下一滑,隨時可能墜入流水中。我褰著裙幅上前數步喚他,請他下來。他回首看我,展顏一笑,收拾畫稿蹦蹦跳跳地迅速下至我麵前,讓我看他適才畫稿:“畫了多次,這次的底本總算有些樣子了。”


    那底本線條雖簡單,但已可看出層巒疊嶂、鬆枝清奇峭立的意韻。我亦從筆法中看出這日所見墨竹同樣出自他筆下。


    “此畫雖好,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王為作畫不惜攀登險峰,未免欠妥。”我歎道。


    他依然明朗地笑:“奇險之處必有美景,若不以身探尋,就永遠無法領略其中妙處。”


    我見他跑得辛苦,額頭有汗珠滲出,便取出絲巾為他一點點擦拭。


    他含笑看我須臾,目中泛起別樣情愫,忽然拋開畫稿畫筆,傾身將我橫抱入懷,大步流星地前行。


    我掙紮著命他放手,他隻是不理。倉皇辨出他前行的方向是我的寢閣,我隱隱意識到他的意圖,又驚又羞。


    “你不是說,不會……”我想起新婚那夜他的承諾,一言未盡他已了然,在我耳邊笑道:“我說我不會唐突佳人,可是若佳人允許我唐突,則另當別論。”


    我說過我允許了麽?我這樣想,卻問不出口。他還是一派了然於心的樣子,輕聲對我耳語道:“我知道你已經允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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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語時感覺到他吹拂到我耳中的氣息,心念一動:若此刻向他耳中吹口氣,他會立即放開我吧?


    然而,我最終還是沒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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