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離開兩個時辰後,數位內侍進入獄中,一言不發地將柔福攙進一頂青色小轎內,就著無邊夜色,經由皇宮後某處不起眼的小門,把柔福送入一個苔痕上階綠的僻靜院落。


    臨近黃昏時,趙構獨自步入此地。啟開吱呀作響的門,紫金光線探進那幽閉的空間,纖細塵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飛舞,室內背景暗啞,他看見柔福端坐於其間深處,一如南歸那日,她有憔悴而美麗的容顏。


    見他進來,她閑閑托起桌上茶杯,飲去其中無色的水,再朝他微笑:“終於我等到你。”


    隻有他與她兩人的天地,他仿佛自外歸來,而她說她在等他,溫暖地平淡著的場景,但一切真好。趙構不由亦朝她柔和地笑,不無憐惜地說:“抱歉,這次嚇著了你。”


    她卻搖搖頭,帶著她雲淡風輕的笑容,說:“我早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死在你手裏。”


    這話的意思不襯她的神情,也出乎他意料。適才的愉悅一掃而淨,趙構的容色立即冷去,微側目:“你這樣認為?”


    “常惹官家煩惱的人是不長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屬異數。”柔福上揚的唇角帶來的不是友善的訊號,“你已殺了嶽飛,何妨再多殺我一個。”


    他怫然警告她:“別提這個逆賊。”


    “逆?他逆在哪裏?他不是謀逆,逆的不過是你的意。”柔福嗬嗬一笑,“你不喜歡他整天嚷嚷著要迎回二聖;你不喜歡他絮絮叨叨地勸你立儲;更不喜歡他領軍抗金所獲的聲威……”


    “住嘴!”趙構厲聲喝止,盯著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歡的,是你自以為是妄議政事的模樣。”


    柔福惻然,感慨地看他,聲音和緩下來:“你知道麽?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去議論那些汙濁的政事,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寧肯稱臣納貢也不堅持抗金,恢複中原,帶我回家。”


    “回家……”這兩字也聽得趙構有些傷感,他舉目回望無涯的天際,承諾道,“我會北伐的,我會擊退金人,帶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給我些時間。大宋與金多年征戰,國家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現時我們必須議和歇戰以休養生息。莫以為二十五萬兩的貢銀很多,若不停戰,每年花在軍餉軍備上的費用遠不止此數,且將士傷亡慘重,百姓不堪重負,更難長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麽?那為什麽又宣布定都於此,忙著興建這裏的皇宮、太廟,按京城的規模整修臨安?”柔福反問,見趙構一時不答,又擺首歎道,“宋多年抗金,已有勝機,直搗黃龍在望,你卻殺了嶽飛,將這優勢拿去議和。”


    “彼時形勢隻是略占上風,在短期內要直搗黃龍原是奢望。”仿佛想說服她,趙構竟前所未有地肯就這些禁忌話題與她多說幾句,“國朝祖宗遺訓,以文禦武,不得任武將坐大。靖康以來,各武將權勢大增,不僅將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順他意,還每每有擁兵要君之舉。藝祖皇帝曾杯酒釋兵權,而這仗若再打下去,武將勢力再漲,我便連舉杯的機會都不會有。嶽飛其人狂傲自大,心存異念。若任其領軍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樣?屆時他勢必會掉轉矛頭弑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發生,讓大宋江山社稷毀於我手。”


    “不,嶽飛並非不忠誠。”柔福漠然反駁,“隻是他忠於的是大宋,而不是你這個皇帝。所謂心存異念,無非是對你不夠低眉順目,一心想著要迎回父皇與大哥。你擔心他倒戈相向謀反自立,怕他接回大哥後借擁立舊帝之名,將你從皇位上拉下來。所以,你寧肯重用挾虜勢以要君的小人,議和稱臣,放棄北伐,甘於偏安一隅,獨守半壁江山。”


    蘊於目中的怒氣加深了眸色,趙構緩步逼近她。他仍沒對她做出激烈的動作,雖然摁在桌麵上的手微微在顫。“挾虜勢以要君?”他最後逮住這句話,冷道,“秦檜沒這能耐,他隻是我的一條狗。”


    “是呀,他隻是你的一條狗。”柔福忽然笑起來,“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著做的事:伐除異己、構陷嶽飛,乃至屈膝迎金使。從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著的就不是迎回二聖、擊敗金人、恢複中原以雪靖康恥,而隻是保住自己的皇位,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樁樁肮髒事。”


    “那你想我怎樣?”趙構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顧實力不計後果與金國拚個魚死網破?是,如今我守的隻是半壁江山,但若一著不慎,連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將再罹一次靖康之難。我為何要迎回二聖?為何要迎回那個在歌舞升平中斷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親,和軟弱無能隻會聽朝臣擺布的大哥?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


    也保護不了大宋,保護不了你,瑗瑗!”


    喚出她的名字,他凝視著柔福,語氣又漸趨溫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唯其如此,我才能保護你。”


    “保護我?”柔福像是覺得這說法很奇怪,雙唇彎出譏誚的弧度,“你是怎樣保護我的?下令杖斃麽?”


    “杖斃,那隻是做做樣子。”趙構說,“太後對你誤會頗深,我一時難以解釋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拂她意,所以隻得委屈你,將你下獄。現已救你出來,以後會將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處,雖無長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證你仍可過以往那般榮華生活,九哥也會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揚:“可杖斃詔書已下,屆時如何行刑?”


    因入獄的緣故,她此刻仍隻著素衣,頭發也未梳起,長長地披散於身後,臉上更無脂粉的顏色,那有異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樣卻看得趙構怦然心動。一手溫柔地探入她右側散發中,纖軟發絲帶給他手背清涼的觸感,他輕撫著她膚如凝脂的臉龐,告訴她:“有個容貌與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與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誰,“紅霞帔韓氏?”


    趙構不語,但隨即淺淺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側首避開他的觸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聲來:“你是說,讓我與韓氏調換身份,讓她去為我受刑赴死,而我從此亦不必再頂著長公主的名號,變作你的紅霞帔,任你金屋儲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辭令趙構略顯尷尬,下意識地否認道,“我會在宮外為你擇一個寧靜舒適的居處,閑時出宮看看你,與你聊聊天,聽你撫撫琴,就跟以前一樣……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著,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真的僅此而已麽?‘此外’的呢?是你不想,還是消受不起?”


    趙構立時怔住。麵對這他從未麵對過的空前挑釁,他暫時沉默,記不起此前所有表達憤怒的方式。


    他隱約地想,或許她所說的“消受不起”不是他理解的意思,而她卻不給他慶幸的機會,瞬間把話毫無退路地挑明:“官家這些年一直寵信醫官王繼先,聽說他有一祖上傳下的靈驗丹方,可曾治好了官家的病?”


    見他不答,她繼續銜著她譏諷的笑,銳利地刺痛他:“照官家現在的性子看,想必那丹方未見良效。建炎三年揚州之變金人的突襲確是徹底擊潰了官家,從性情到身體,莫不一敗塗地……”


    凝視他寒冰一樣越來越冷的麵色,她一臉鄙夷:“你對太後不是真孝順,否則你會為她報複曾使她蒙羞的金人,而不是掩耳盜鈴地為她除掉目睹者。你也不是真的想保護我,而是欲順勢讓福國長公主從歌舞升平的皇宮消失,因為她會時時提醒你靖康之難的存在。你希望擁有的是可供你儲於金屋把玩鑒賞的瑗瑗,讓你在西湖邊當太平皇帝,逃避國難的事實,逃避光複國土的責任之餘,還能虛弱地回憶昔日的無瑕歲月、東京夢華。現下的你外強中幹,為保皇位毫無血性甘於偏安,對侮辱自己母親妻兒姐妹的敵人曲意奉迎,隻會玩弄宮闈中的陰謀,不能光明正大地用威望與能力鞏固皇權,卻工於心計,多疑猜忌,玩弄不上台麵的權詐之術,就如奸佞閹豎所為,哪還有一分一毫像男兒!”


    終於忍無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將她拽起,一步步將她逼至牆角,緊盯她的雙眼射出陰寒的光,目眥盡裂:“你真不想活了麽?”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雙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體不住掙紮,眉頭緊鎖著,似十分痛苦。他見狀手略鬆動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氣,轉視他,卻又斷斷續續地拋出一句狠話:“如……如今看來,官家所得的病……跟官家……倒是……倒是相得益彰呢……”


    他怒極,一手加大掐她脖頸的力度,一手劈麵給她一耳光,而她竟還能在痛苦掙紮的同時延續著唇際那抹犀利的笑,這令他忽然懷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瑗瑗?”他拉她貼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華陽宮中的瑗瑗?那個瑗瑗怎麽可能如你這般尖刻惡毒,對九哥說出這樣的話?”


    “不是……”她咳嗽著,痛得連眼都睜不開,字也吐得極其困難,“我不是……瑗瑗,你……也不是……九哥……”


    他無暇去細辨她這話的含義,隻覺心底憤怒持續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騰,刹那間他隻想毀滅她,如同毀滅她令他直麵的恥辱。他狠命地繼續掐她咽喉,她擺首扭身抵抗時衣領微散,露出頸下一片細白的肌膚。這情景奇異地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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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他陡然抓住她衣領,驀地朝下撕裂,聽著那清脆的裂帛聲響,他有仿若撕裂她尊嚴的快意。


    然而隨後一垂目,他卻震懾於所見的景象,木然站定,停止了所有動作。


    一粒豔紅的痣現於她左乳上方,胭脂的色澤,有如映襯其下雪膚的裝飾物。


    突現的胭脂痣晃動了時空,多年前的記憶那一頁仿佛隻是在剛才翻過,他是獲權策馬入艮嶽的皇子,她出現在他似錦前程的初端,若清新晨光般映亮他的眼。


    他牽起她的手,穿行於樹影婆娑的林間,陽光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他感覺到所踏的鬆針在足下低陷,偶爾聽見她鞋上的鈴鐺和著鳥鳴在響。


    萬竹蒼翠掩映下的蕭閑館,貴妃榻上的她不反對練習式的親吻,他的唇品取著她肌膚上的香氣,她的衣帶在不覺間被他解開,直到胭脂痣成為那日繾綣的終點……


    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裏隻覺酸澀,再看此時柔福,她竟也有了溫和神情,靜靜地與他對視,目中兼有悲哀與憐憫。


    於是,他輕輕攬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後,再次以唇灼熱而傷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沒有抗拒,她甚至還摟住他的頭,一點一點輕撫他的冠發。但此刻的溫柔並沒延續多久,他逐漸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指在微微抖動,呼吸聲越來越重,心跳的聲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這些異樣的反應並非源自情緒的驛動——她一隻手掩住了嘴,胸劇烈一顫,像是要嘔吐。


    他訝異地站直,尚未來得及看清楚,一股液體已無法控製地自她口中噴出,濺上他的衣襟他的臉。他瞬間愣住,輕觸落在麵頰上的溫熱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與她唇上一樣的殷紅的血。


    她足一軟,在震驚的他的注視下倒臥於地。他立即彎腰將她抱起,急問:“瑗瑗,你怎麽了?”


    柔福閉目不答,淺笑著引袖徐徐拭唇邊血痕,但還未拭幹淨就又有一口鮮血湧出。


    趙構惶惶然轉首四顧,忽然發現她適才飲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殘餘的可疑液體,依稀窺見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厲聲問柔福:“你喝的是什麽?誰給你的?”


    柔福不語,微微搖了搖頭,仍閉著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像是一個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將茶杯擲向牆角,砸得粉碎,再以雙臂摟緊她,悲傷地將臉貼上她的額,連連喚她:“瑗瑗,瑗瑗!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為什麽不相信我?你是我這半生最珍視的人,我怎麽可能會殺你!”


    “不……”柔福喘著氣,低低地,艱難地對他說,“你最珍視的……不是我……是……華陽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覺到趙構在聽到這話時的瞬間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繼續說:“我所愛的……也不過是……當時的你……我們都錯了……九哥……”


    趙構聞之惻然,在她此言帶給他的悸動中沉默,須臾,才想起揚聲喚內侍:“來人!快來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歎了口氣,勉力睜開含淚的雙眼再看了看他,用盡所有的精神說出最後一句話:“你……用玉佩……殺死宗雋之時,也殺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畢,兩行血淚滑過蒼白如紙的臉,她的手軟軟落下,無力再動。


    趙構緊擁著她悲喚數聲,見她再無反應,茫然無措地雙手將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淚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蹌蹌地走了數步才找到出門的路。


    門外殘陽如血,西風歎息著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驚動原本沉寂的老樹枝椏,幾片落葉稀疏間歇地飛,掠過院內石階衰草,飄向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


    臨安皇宮建於鳳凰山之側,山中林木蓊如,棲有千萬宮鴉,此刻也整陣而入,黑羽紛騰,回旋於天際,映著這蕭索天色,散落一層層哀戚鳴聲。


    愴然仰首望向哀鴉所蔽的病色殘陽,趙構抱著柔福跪倒在殿前階上。循著鴉羽間透出的金紫光線,他仿佛看到當年艮嶽春風中的美好畫麵隱約重現:粉色的櫻花染紅了鳳池水,花瓣在風中如雪飄落,落櫻深處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在踢毽,綠春裝,小鬟髻,剪水雙眸,巧笑倩兮,她揚起毽子,說:“大王與我們一起踢吧。”……


    不覺已淚流滿麵。瑗瑗,瑗瑗……他摟緊她,再次喚出這個深藏於心的名字。然而她沒有答應,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縫間流逝。終於他閉上眼,在千羽宮鴉哀鳴聲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那段記錄了華陽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轟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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