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杲杲的天氣,湖平如鏡,清風拂麵。趙構負手立於大龍舟頭,觀龍舟兩側百舸爭流。


    此次西湖遊幸是太後回鑾後的慶賀盛事之一,籌備得空前精心。相從者眾,除了趙構與韋太後、妃嬪、瑗及璩所禦的大龍舟,兩側及其後還浮滿宰執、近臣、宦官、應奉局、禁衛軍諸司,及京府衙門中人所乘的大舫,浩浩蕩蕩,直有數百艘。


    太後之前特意囑咐“樂與民同”,趙構下旨,湖中湖畔百姓遊觀買賣皆不禁止,可如常進行,因此湖上也另有許多畫楫輕舫,與官船紛繁交錯,煞是熱鬧。


    一些畫舫中有被稱作“水仙子”的歌伎舞女,臨水而立,一個個嚴妝自炫以待人顧。在其餘大舫或湖畔,許多賣藝人各自吹彈、謳唱、起舞、分茶、投壺、蹴鞠、演雜劇、變戲法、玩雜耍,教水族飛禽娛人,種類繁多,不可勝數。


    另有弄水藝人在湖中遊泳表演花樣動作,或把圓木置於水中,踩著圓木使之滾動,同時做各類姿勢,名為“踏滾木”。亦有人在湖上搭了戲台,紅紅火火地上演“水傀儡”。


    數十宮姬侍立於禦舟上,儼如神仙,舟尾教仿樂伎齊奏飄飄天樂。依稀令人憶起昔日徽宗駕幸金明池故事。趙構側身回望龍舟中的母親,思量著這番景象會否令她滿意。


    禦舟四垂珠簾錦幕,懸掛七寶、珠翠、梭子、鬧竿、花籃,及精致的小龍船模型等裝飾物,水晶珠簾在天香濃鬱的風中輕輕曳動,透過那流動的光影,可以看見太後韋氏微微的笑容。


    趙構走進去,對太後略表歉意:“西湖非皇家園林,未免嘈雜了些。”


    韋太後卻笑道:“人雖比汴京金明池的多,但好在可令你我與民同樂,亦可一睹京中民風民情,甚好,甚好。”


    隨即又朝湖畔放眼望去,興致勃勃地看其間小販叫賣湖中土宜,如果蔬、羹酒、戲具、畫扇、彩旗、粉餌、泥嬰,或應季的鮮花。


    此時有商家乘小舟追逐官船,且輕輕劃近禦舟,立即遭到一旁大舫中禁衛軍的嗬斥,要將他驅逐開。韋太後卻擺首,命道:“讓他過來,看看他賣的是什


    麽。”


    兩名禁兵將舟中商人帶上來,將貨物一一羅列出,原來是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角花鈿、漆具、藤編什物及各種瓷器。太後含笑逐一地看,最後選了幾件梳子、犀鈿,伴於她身邊的嬰茀見了,不待太後開口便命侍女取出雙倍的錢付給商人。


    商人千恩萬謝地叩頭行禮才告退,大喜而歸。


    禦舟繼續前行,途經斷橋,趙構見橋旁有一小酒肆,看上去頗雅潔,一時興起,有意前去小坐片刻,請太後同往,太後說有些乏了,隻想在舟中歇息,讓趙構自去,趙構遂帶上嬰茀及兩名養子,離舟走入酒肆。


    見皇帝光臨,酒肆老板又驚又喜,立即率其間人等下跪相迎。


    趙構進到廳中,舉目四顧,見廳中立有一素色屏風為飾,上書一闋《風入鬆》,遠遠一覽,但覺字寫得瀟灑流麗,很是漂亮,便走近細看,這一讀之下竟默然駐目良久。


    嬰茀等人見此詞如此吸引他,亦跟著過去看。


    其詞雲:“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泠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裏秋千。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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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嬰茀看畢,留意趙構神情,見他目光低回徘徊於下半闋之上,若有所思。


    須臾,趙構回首問酒家:“此詞何人所作?”


    但聽人答:“是太學生俞國寶。日前他在此大醉之下寫的。”


    趙構淡淡一笑:“此詞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當下命人取來筆墨,在屏風上點劃,將“明日再攜殘酒”改為“明日重扶殘醉”。


    這一改之下觀者無不讚歎,都說僅改三字,而意境已迥然相異。趙構擱筆坐下,略飲些茶,再命隨行官員:“尋個合適的官職,給那俞國寶做吧。”


    又再坐了一會兒,品嚐了一點酒家奉上的美食,才起身回禦舟。走至門前卻又停住,略微側首看看身後的趙瑗,問:“近日你姑姑大好了麽?”


    趙瑗答說:“好些了,但麵色仍欠佳,終日懨


    懨地不想動。”


    趙構點點頭,啟步繼續走,又似隨意地吩咐趙瑗:“這兒的魚羹不錯,回頭你給你姑姑送些去。”


    趙瑗欠身答應,便駐足以待買魚羹。嬰茀經過他身邊時亦略停了停,微笑問:“瑗,你身上帶銀錢了麽?若不夠我讓人送來。”


    趙瑗忙說帶足了錢,嬰茀這才跟著趙構上了大龍舟。


    翌日,嬰茀前往慈寧宮向太後請安。韋太後與她略聊了幾句後問:“昨日官家帶你們離舟赴酒肆,為何待了這許久?”


    嬰茀笑道:“官家在酒肆裏給一太學生改詞呢。這事想必已在京中傳為佳話。”遂把趙構如何改詞,又如何賞俞國寶官做的事跟太後說了。


    韋太後聽後詫異道:“一闋詞而已,竟讓他如此喜歡,這般隨意就賞人官做?你且再念念這詞給我聽聽,我倒要看看究竟有何妙處。”


    嬰茀便又把那闋《風入鬆》背誦了一遍。韋太後凝神聆聽,待聽到“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時忽然笑了笑,對嬰茀說,“這一句,你大概也很喜歡吧?”


    一時不解太後何意,嬰茀垂目不敢接話。


    “聽潘賢妃說,你最得官家眷顧,常獨自隨官家遊山玩水。”韋太後道,再側目瞥嬰茀一眼,繼續說:“紹興元年,官家送隆祐太後靈駕往會稽縣上皇村。據說你為勸官家節哀,特邀官家乘畫舫出遊鏡湖,一夜未歸……當真是個懂事之人,很有心思呢。”


    嬰茀默然聽完後,眼圈已紅了,起身在太後麵前跪下,淚落漣漣,再拜道:“母後明鑒。這十幾年來,臣妾隨侍官家,自不敢不盡心,但臣妾絕非那等狐媚惑主之人。臣妾雖無甚學識,講不明白大道理,可孝道二字是懂的,豈會在隆祐太後葬儀過後未久就請官家出遊,且逾夜不歸……”


    韋太後見她哭得傷心,不像是說謊,便蹙眉問她:“那麽,是他人虛構此事誣陷於你,還是當初陪官家出遊的不是你?”


    跪著的嬰茀深垂首,一麵以絲巾拭淚,一麵輕聲答道:“臣妾不敢欺瞞母後……隨官家遊鏡湖的人並非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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