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福麵如死灰,手不止地顫,酒杯跌落,一路滾至宗雋足邊,被他漫不經心地踢開。


    以手掩麵,賢福重又悲泣,此番與前不同,那泣聲哀婉孤清,若一縷輕煙一線遊絲,無力地嫋嫋飄浮於燭影中,好似吹口氣便斷了。


    宗雋繼續獨斟無毒的酒,徐徐飲著,靜待她魂魄如煙散去。


    對她,他不覺憐憫。他讓她選擇的其實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險救她的機會,如此結局源自她自己的選擇。


    忽見窗上光影遊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隱隱傳來瑞哥的聲音:“小夫人別急,慢些……”


    賢福聞聲睜開眼,像是頃刻間有了些精神,一點點挨到門邊,一手緊摁胸口強忍疼痛,一手扶著門框欲站起,匆匆舉目朝外看。


    來的確是柔福,披散著枕亂的長發,穿著白色素衣,連外衣也未及穿,隻披了襲披風,在瑞哥與另一名侍女的攙扶下趕來,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穩,卻還想跑,幾次差些便跌倒。


    見了賢福她竭力甩開侍女幾步搶過,伸手欲摟她:“金兒……”


    賢福臉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於“姐姐”的喚聲脫口而出的是再也強忍不住的鮮血,豔豔紅光一閃,濺了柔福一臉半身。


    與此同時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兩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撫撫右頰,垂目看看手上溫熱的液體,忽地摟緊賢福,仰首閉目,雙唇輕顫卻無聲,良久才有一聲悲鳴自心底響起。


    賢福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劇烈疼痛迫得變形,血開始自七竅中持續地流出,她左手緊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懷裏,閉目反複地喚著“姐姐”。柔福摟著她,抬頭看宗雋,滿麵淚痕,和著哭聲道:“你放過她,救救她!”


    宗雋漠然道:“這毒無藥可解。”


    “姐姐,不要了……”賢福在她懷裏輕聲喚,目中流著血紅的淚:“我,我……”


    柔福低頭,將臉龐貼在她額上,凝咽道:“別說了,我明白。”


    賢福再睜目,卻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見你了。”鬆開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臉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觸摸來辨識她最後的模樣。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含淚柔聲對她說:“姐姐在這裏。”


    觸及她臉上的皮膚,賢福倉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嘔出最後一口鮮血,手軟軟地垂下。


    柔福喚了聲“金兒”,不見她答應,居然沒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為平靜,默默地以手從容拭淨賢福麵上的每一處血跡,闔上她雙目,再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再看宗雋時,她的目中亦無他預料的


    怒火,隻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臨死前的玉箱。


    他寧願她狂怒地咒罵他,甚至衝來對他拳打腳踢,那是他可輕鬆應對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詫異,不悅,甚至有隱約的不安。


    “以前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麽玉箱姐姐行事會那麽不擇手段。”她開口說,依然甚平靜,聲音清冷:“如今我終於懂了,對付良知泯滅的金人,用怎樣狠辣而決絕的法子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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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垂目看手上鮮血的痕跡,忽地側首以視宗雋,唇角挑出一抹幽異的淺淡笑容:“陰謀和權術,想必是你喜歡和擅長的?”


    言罷她站直,收斂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對宗雋,目中的寒光凝結了空氣。


    “我詛咒你,完顏宗雋。”她說,“你,和你的家族,必將在你們的野心與陰謀織就的陰影下萬劫不複。你會被你自己的陰謀所害,五馬分屍,身首異處。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將彼此撕咬殺戮,世世代代地延續,在被異族所滅前,金國的土地上便已灑滿完顏氏的血!”


    她的詛咒似冰涼的利刃直落心間,宗雋眉頭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悅,沉下臉來正欲說出懲罰她的命令,卻見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塗了,所以才胡言亂語,八太子請勿與她計較。”


    宗雋遂暫且不發話,再看柔福,見她此刻扶門站著,已漸不支,身體微微晃動,隨時便要倒下的模樣,但仍堅持直視著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覺出她的恨,拒絕時光衝刷的不泯的恨,讓他想起曾經捕殺的形形色色的獵物,在受傷之後,生命被他最終掠奪之前,它們亦會這樣看他。


    他便釋然。那些獵物如果會說話,想必也會發出如她那般的詛咒,自己從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視那虛無的情緒。如果獵物有利爪和利齒,也許尚還值得略微留神。獵物而已。


    “帶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門外的兵士進來,讓他們把賢福的屍身拖出去。


    柔福一時未肯移步,但也不見有過激舉動,默然看人將賢福拖離自己視線,才轉頭對瑞哥輕聲道:“我們走。”


    走了兩步,她足軟跌倒,瑞哥忙彎腰攙扶,她淡淡一笑,說:“我想吃點東西。”


    瑞哥大為驚喜,問:“小夫人你肯進食了?”


    柔福頷首,倦怠地闔了闔目,再勉力向前行:“我們走。”


    回房後她果然如常進食,給她的藥也每碗必喝,然後便安靜地躺著,亦不再流淚,不喜不悲。


    瑞哥把這些事當作喜訊頻頻來報,而宗雋不覺可喜。真如表麵這般平靜地接受現狀,便不是他熟識的那倔強的趙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過是為


    了日後的抗爭,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會做什麽。


    她很快給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從遠處馬廄中發出的馬嘶聲將他驚醒。那一聲其實不長,馬廄到他臥房的距離也足以將聲音減弱至不礙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還是由此醒來,像是一直在等待這聲馬嘶結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搶先在柔福策馬趕來之前守在了離馬廄最近的大門前,在她行近時抬頭笑笑,然後揚手,示意尾隨他而來的下人將她麵前的門緩緩關上,看門外燈籠在她眸中映出兩簇光亮隨之撚滅,同樣地徐緩。


    她被人拉下馬,送回她的房中。可這不過是她預謀逃離的最初嚐試。被他熄滅的希望,她會再度點燃,騎馬不成便步行,正門不便走就從圍牆破敗之處鑽出,穿自己的衣服太顯眼便換上瑞哥的侍女服,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想方設法地試著逃離他的領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來,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讓她意識到她的一切嚐試皆徒勞,但她從無悔意,始終不放棄關於逃離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將破曉時從側門逃出,獨自一人奔跑在輕寒惻惻的天地間,她的步履輕快,她的身影輕盈,她飄飛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態,攜著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顧地飄向遼遠天際,仿佛空濛雲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當然他不會不知,策馬跟在她身後,冷眼看著,如同狩獵時對必得獵物的放縱,直到發現她經過的路上有點點鮮紅的血跡才一驚,朝她疾馳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紅的霞光拂上她的臉,尚未隱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帶著曉陽光芒,頃刻間灼傷他的眼,他因這明亮而憤怒,一言不發地掠她上馬馳回,將她拋在地上,看著她裙下不斷滲出的鮮血,斥問:“你很想死?”


    她搖搖頭:“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會死在你眼前。”


    “離開我,跟選擇死沒什麽區別。”宗雋冷道,“你以為從這裏出去就可解脫?一個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會遭到無數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寧願麵對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舉目看他,“隻要能離開你。”


    宗雋一歎:“你妹妹說得對,你是個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縱容你,給你太多不應給的自由。”


    “你給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著日光微闔雙目,“你在我身上係了線,把我放飛在天上,允許我扶風而飛,飛得越高、越遠你越開心,而你,始終把持著可以隨時把我拉回的線軸。我是你手中的紙鳶,這就是你給我的自由。”


    忽然她開始冷冷地笑:“但你沒想到麽?紙鳶也有斷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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