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隱瞞他與太醫們來往之事,並稱為宗望治病的太醫是宗磐請郎主派遣的便顯得別有用心,殊為可疑。


    宗幹為人穩重,身居高位卻不飛揚跋扈,與宗雋一向相處親睦,宗望死後又是他幫助料理後事,對宗望家人頗為照顧,因此宗雋從不曾懷疑過他跟二哥的死有關。如今聽玉箱這麽說才漸漸想起,宗幹身為國論勃極烈,是輔政大臣,而宗望當時掌管燕京樞密院,與宗翰一起控製大金軍權,領軍在外時常自作主張,未必總聽朝廷號令,回朝議事時往往與文臣意見相左,完顏晟礙於他戰功與權力,決策不得不傾向於他。在郎主麵前尚且不存多少顧忌,想必宗望也不會將宗幹放在眼裏,且不說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處,言辭舉止間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對宗望懷恨在心也必不會流露,暗施毒手並嫁禍於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從皇位繼承順序來看,他是先帝庶長子,若嫡子嫡孫們均早薨,他不是沒有繼位的希望。當然,以他一向求穩的行事習慣來看,他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成為眾矢之的,現在他已請求郎主將完顏亶交予自己照顧,一手安排這小皇孫的生活與教育問題,如此一來,若完顏亶日後即位,宗幹必將借助他得到想要的權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見自己時必行的親切抱見禮,宗雋不免有些不寒而栗。入慶元宮見了母親,便將這點疑惑說出來,問母親是否知道為在外大將出診治病的太醫是由宗幹派遣。


    紇石烈氏看看他,問:“是趙妃跟你說的?聽說剛才她請你去後苑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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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平靜的表情使宗雋覺得她對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聽他忽然提起,也不覺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來問。


    宗雋點頭,說:“宗幹現在在勸郎主另立新後,趙妃這樣說有攻訐宗幹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憑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脫不了幹係。”


    紇石烈氏歎歎氣:“追究這件事對你沒好處,即便要追究,現在也不是時候。”


    “怎可不追究?”宗雋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隱約一閃,“有仇不報,非女真男兒作風。”


    紇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模樣。把殺氣都寫在臉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對付他麽?你還是先管好自己吧,眼下情形,你拿什麽跟他們鬥?稍有異動,便性命不保了。”


    宗雋低頭一想,再一笑,神色頓時緩和:“多謝母親提醒。母親請放心,如今該怎樣做我自有分寸。”


    關於宗幹的事,紇石烈氏再不肯多說,話題一轉,談及玉箱:“那趙妃……你日後離她遠些。”


    宗雋問:“娘看出什麽了?”


    紇石烈氏側首看他:“她很危險,你不會看不出。”


    “危險?”宗雋笑問,“是人危險還是處境危險?”


    紇石烈氏未正麵答,隻說:“如今的她,就像一個旋渦,隨時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卷入內。所以,與她接觸是極不明智的做法。”然後凝神注視宗雋,鄭重說,“何況,你不可忘記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這個宋女做任何有損大金的事。”


    “母親言重了。”宗雋道,“她那點心思我豈會看不穿,適才隻是碰巧遇見,便隨意跟她說幾句她聽得順耳的話,若她真有什麽企圖,我絕不會受她擺布。”


    紇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說:“你從來便是這麽自信……她是個相當聰明的女子,隻是現在處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氣……若她真能忍過現下這段,說不定真能做出什麽事來,到時,隻怕你也未必會是她對手。”


    此後幾日,宮中陸續有關於玉箱的傳言散播開來,說她那天賜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閃現,有慧眼之人還能看出那上麵的刻字其實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後之璽”,想來應是她將被立為後的征兆……傳的人多了,細節也越來越豐富


    細致,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時及如何閃現,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靈活現。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靈,聽了傳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納了宋宗室女的貴族甚至頻頻讓這些妻妾入宮,意在巴結玉箱這傳說中的新後。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宮,就算玉箱再三命人來請她也每每借故推辭。宗雋知她因青兒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幹涉,自己也未刻意與玉箱接觸。


    某日,卻見玉箱的貼身侍女曲韻兒隻身前來求見,未穿宮中宮裝,打扮得跟尋常市井女子無異,且未乘轎,是自己步行走來。宗雋便覺詫異,轉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尋常。


    果然,見了宗雋與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圍侍從才說:“趙夫人想請八太子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藥引。”


    宗雋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雋自是樂意效勞。但要尋藥引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訴郎主,請他傳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尋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為何特意要讓姑娘這般辛勞多走這一趟呢?”


    曲韻兒解釋說:“夫人是從南朝古醫書中找到這個治腦病的偏方的,因這藥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讓郎主知道,恐不會答應讓夫人用來為小皇子配藥,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來請八太子幫助尋找。”


    宗雋遂問:“那這藥引是什麽?”


    曲韻兒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腦。”


    “人腦?”柔福一聽,當即蒼白了臉色,失聲驚問。


    曲韻兒一頷首,重複說:“人腦。”


    宗雋倒不驚奇,神色如常地微笑問她:“一定要人腦麽?可否換用羊腦豬腦?”


    曲韻兒聞言一愣,旋即又恢複了適才神色,順目答道:“八太子說笑了。若家畜腦髓可用,夫人隻管問禦膳房要就是,何必再來煩勞八太子相助尋求呢?”


    身著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卻投出屬於宮廷的陰影,這玉箱器重的女子,舉止間亦帶有些她主子的風範。宗雋雙目半闔觀察著她,一時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殺人麽?”柔福沉吟著問。


    曲韻兒淺笑道:“八太子去尋個死囚處決後取腦即可,這並非傷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問:“這死囚有沒有指定是誰?”


    “沒有。”曲韻兒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問,“帝姬還有問題要問奴婢麽?”


    柔福默然,宗雋此時開了口:“請姑娘回稟趙夫人,既是要為小皇子治病,宗雋自會盡力尋求這藥引。姑娘兩日後來取便是。”


    曲韻兒道謝,深施一禮告辭而去。她平靜地走遠,裙幅輕擺如微瀾,卻讓他想起母親提及的旋渦。


    柔福扶門目送曲韻兒,漸晚的天色帶來幽涼的風,她不禁打了個寒戰。現下空氣轉瞬間便可用陰冷形容,此季的溫度從來都被日光與暗夜隔得分明。她身處北地已久,卻始終未慣及時添衣,立於風中時,那身影便顯得尤為單薄。


    宗雋看在眼裏,便喚她進來,她卻搖頭,鬱鬱地走開。


    玉箱的目的,宗雋暫時也想不明白。人腦能治癡傻之症,這說法他並不相信,若真是為兒子治病,她直接問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殺人如麻的完顏晟又豈會覺得此事殘忍。曲韻兒便衣而來,顯然也是為掩人耳目。可她要這人腦何用,頗令人費解,難道僅僅是要他為她殺個人以證明他願意為她效勞的誠意?一切不會如此簡單,這詭異的要求下必隱藏著涉及陰謀的真相。


    次日與人的一次閑聊讓他意外地窺見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議事時,聽宗幹說要為完顏亶尋一漢學先生,宗雋便隨口推薦了昭文館直學士韓昉。韓昉字公美,是燕京漢人,此時四十餘歲,年輕時於遼天慶二年科舉中考中進士頭名。金滅遼後亦入朝為官,因出使高麗有功,官至昭文館直學士,兼堂後官。其人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宗雋亦常就漢


    學問題請教於他,因此便建議宗幹讓他教完顏亶學漢文。宗幹見他確有學識,為人也穩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輩,便點頭同意,並建議郎主加韓昉為諫議大夫,遷翰林侍講學士。


    散朝之後,韓昉找到宗雋表示謝意,宗雋遂與他略聊了一會兒。其間聽見韓昉咳嗽了兩聲,便道:“這幾日夜涼風急,韓學士多保重。”


    韓昉笑道:“不礙事。偶感風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幾副藥,再喝兩天就沒事了。”


    宗雋當即問:“韓學士還懂醫理?”


    韓昉擺手道:“胡亂看過一些醫書,未敢稱懂。”


    宗雋便問:“不知學士可曾見醫書中有人腦入藥一說?”


    韓昉想想,搖頭:“從未見過。”頓了頓,忽又說,“但聽人說過,人腦可用於巫蠱之術中控製人思想舉止。”


    宗雋睜目:“如何控製?”


    韓昉道:“具體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隻是聽一位南朝的親戚提過,幾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腦和以符水作法,欲蠱惑其夫聽命於她,後被察覺,當時開封知府便將她斬首示眾。”


    心底的疑問隨之有了隱約的答案,宗雋一笑,對韓昉說:“多謝。”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氣。”韓昉亦笑著問他,“八太子為何突然想起問此事?”


    “沒什麽。”宗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書中看到取人腦之事,但取來何用書中不曾細說。我便猜人腦與熊膽虎骨一樣可入藥,因此才來請教學士。”


    與韓昉又暢聊一番,回府後已是夜間,見書房有燈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內。走進,果然見她,案上擺滿一疊疊醫書,她正蹙著兩眉一冊冊地翻看。


    “不必看了,這次,她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宗雋坐下,對她說:“現在殊兒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條件。”


    她抬頭,訝異地直視他雙眸,他便唇角上揚,對她呈出一點笑意。


    “不要這樣對我笑。”她冷冷側首,看著地上燭紅搖曳的影像,“我討厭你的這種笑。”


    “為什麽?”宗雋問。


    “這種笑似未帶任何情緒,卻可惡地含糊,仿佛將它傾入水中,便會沉澱出幾層色彩。”


    “是麽?你有否發現,趙妃也會這樣對人微笑?”


    “玉箱……”她輕輕歎息,“她從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見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寧節上,她隨她父親晉康郡王入宮慶賀。因她隻是郡王女,無任何封號,在鄭皇後向她引見各位帝姬時,我的幾位姐姐對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走回父親身邊,牽著他的手,依然看著姐姐們,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對我微笑,但當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時,她卻輕柔而決然地將手抽出,看著我,臉上仍帶著那淡淡的笑。後來見到我爹爹,她又是另一種態度,思維敏捷,口齒伶俐,應對如流。我爹爹見了很高興,竟逾製封她這郡王女兒為宗姬。她拜謝如儀,似乎很喜悅地笑。但一轉身,麵對我的姐姐們,她笑意立即隱去,朝她們挑了挑眉,目光冷淡。後來我長大了才漸漸懂了,很多時候人露出笑容,並不僅僅是表示喜悅之情,而我,還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壞事。”宗雋說,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許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會對別人這樣笑。”


    她轉而凝視燭上焰火,無盡悵然。須臾,問宗雋:“你真會為她找人腦麽?”


    宗雋點點頭,說:“為什麽不找?她不是要用來為殊兒治病麽?”


    不覺間他麵上又浮現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語起身,棄書而去。


    次日晚曲韻兒如約而至,宗雋親手遞給她一個食盒,曲韻兒打開一看,見其中正是一泊腦髓,鮮亮細白,上麵兀自帶著幾縷紅紅的血絲,顯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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