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會五年六月末,身處曷蘇館的宗雋忽然接到母後紇石烈氏手書,其上隻有寥寥數字:“汝兄薨,速歸。”


    他有七位兄長,但他明白母後所指的“兄”隻會是一人——他的二哥,與他及九弟訛魯同母的完顏宗望。


    右手揚鞭,不時揮下,身下紫電騮風馳電掣,千百裏路隨黑色長發直直地飄於身後,風雨兼程。


    穿過京師會寧府城門,不消片刻,已奔至皇宮正門前。宗雋下馬,徑直走入宮門,守門的衛士上前欲攔,他足下並不因此停留,隻揚手亮出一麵金牌,神色冷冷,衛士立即退開行禮,恭恭敬敬地讓道放行。


    宗雋急切地朝熟悉的宮室走去。還未進門,遠遠窺見一角身影,他立時認出,揚聲喚道:“娘!”


    一位中年婦人轉首朝門外看。歲月與憂傷爬過她皮膚,碾出了細細痕跡,不著脂粉的容顏憔悴暗淡,在聽見宗雋呼喚的那一瞬曾經美麗的雙目才掠過一抹神采。


    看見他,她便笑了:“宗雋。”


    宗雋走過來擁抱母親,然後仔細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與錦裙簡單素淡,用的是尋常之極的布料,頭上戴著“玉逍遙”,以皂紗籠髻如巾狀,散綴於上的玉鈿細碎,色澤平平。


    “娘,”宗雋蹙眉,“郎主不是說對你仍以皇後禮奉養麽?”


    紇石烈氏頷首:“是。他對我十分客氣,一切都還按你父皇在世時的規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況,你二哥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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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事她已欲哭無淚,隻惻然歎息。


    宗雋揮手摒退宮人,然後問母親:“二哥怎麽死的?他身體不是一直很好麽?”


    紇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極蒼涼:“據說班師回朝途中因天氣炎熱,他下河以冷水洗浴,隨即發熱病倒。郎主得訊後速派一名醫官前去診治,但病勢卻越來越重,沒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醫官?”宗雋沉吟,道,“二哥體格一向強健,夏季常以冷水洗浴,從沒因此生病,怎麽這次就病倒了,


    還越治越嚴重?”


    紇石烈氏環視四周,再轉目靜靜看他:“我也覺得蹊蹺。可這也未必……這樣做,太過明顯。”


    宗雋遂又問:“那醫官是誰?常跟朝中哪位權臣大將來往?”


    紇石烈氏搖搖頭:“我不知道。無人跟我說這些。”


    宗雋思量片刻,又問:“二哥死後,燕京樞密院的事是誰接管?”不待母親回答便接道,“是國相吧?這下雲中燕京兩個樞密院就都並入他手中了……”


    宗望是最有為的太祖皇子,自幼時起就長伴父親身側,與父親一起南征北戰,長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將,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國無人能及。太祖完顏旻崩後即位的是他們的四叔完顏晟,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揮師南征一舉破宋宗望是首位功臣。天會三年,金主完顏晟把原本設在廣寧的行樞密院遷到燕京,由東路軍主帥宗望掌管,而宗翰隨即也在雲中另立了個樞密院,一時兩院並立,互相牽製,被金人稱作東西朝廷,也加劇了宗望與宗翰的明爭暗鬥。


    宗望死後,完顏晟確是讓宗翰接管燕京樞密院。紇石烈氏沉默不語,宗雋繼續說下去:“還有宗弼,他是何反應?沒有了二哥,以後他就不用跟在二哥身後,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帥……”


    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第四子,宗雋的異母兄,亦喜讀漢書,頗有將才。


    “不要說這些。”紇石烈氏忽然抬頭,神色決然,“我讓你回來不是要讓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雋一愣:“娘僅僅是要我來奔喪?”


    紇石烈氏輕歎一聲,問:“曷蘇館的猛安謀克如今怎樣?”


    宗雋點頭,輕描淡寫地說:“函普兄阿古酒完顏部有幾個頭領不服朝廷管製,被我解決掉了。”


    “解決掉了……”紇石烈氏微笑,“那就沒事了,我跟郎主說,讓他調你回京,以後就在京中任文職吧。”


    頓感驚訝,宗雋愕然問:“為什麽?這些年來我常在外征戰,早已習慣了,若回了京,郎主頂多隻會為我安個


    虛職,我豈不終日無所事事?”


    “那不很好麽?”紇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說,“你不要跟你二哥學,奪得了想要的中原,卻丟了自己的性命……我有能力的兒子隻有宗望一人,其餘兩個兒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師擔個虛職,終日無所事事地混混也就過了,不會威脅任何人,沒人會把他們當回事。”


    母親幽涼如秋風的話語淡淡拂過,心底瞬間清明,宗雋默然許久,才說:“好,我回來。”


    紇石烈氏沉靜地盯著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雋頷首:“是,我明白。”


    紇石烈氏想想又問:“你一直在看漢人的書?”


    宗雋稱是,紇石烈氏讚許地點頭:“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時不一樣,仗,不僅是在馬背上打的。多看看漢人的書有好處。”


    說罷舉手輕撫宗雋的長發:“還是不願剃頭麽?為這事你小時候沒少挨你父皇打,卻還是堅持到了現在……終日這麽披著長發,成什麽樣子!”


    女真男人的發式通常是前半部頭發盡數剃去,隻留顱後發編結成一兩根辮子。而宗雋卻不依樣剃發,堅持留著一頭長發,平時便隨意披著,偶爾以冠帶束發。此刻聽母親問,便笑了笑,說:“如今大家也看慣了,沒人會過問。”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頭發都吹亂了。”紇石烈氏轉身走入內室自妝台上取來一把梳子,坐下,對宗雋溫言道,“來,母後給你梳梳。”


    宗雋走去,在母親麵前跪下。紇石烈氏輕輕扶著他的頭,梳發的動作輕柔而細致。梳子徐徐自他發上滑落,梳齒劃過之處,黑發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縫隙,瞬間複又融合,在母親的手下變得整齊直順。


    忽然宗雋頭頂一涼,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娘……”沒有抬頭,宗雋黯然輕喚。


    “他才三十出頭……”紇石烈氏的聲音有些哽咽。


    “娘,”宗雋倒無哀戚悲痛之色,隻淡定地說,“既有了前因,總有一天,我會給他們一個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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