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微雨隨風飄落,他渾然未覺,直到感覺到她在他懷中微微一顫,他才放鬆擁她的手。潮濕的空氣與清涼的水霧撲麵而來,他驚覺後審視柔福,發現她的發髻已縈著許多細細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漸變深的水痕。


    “冷麽?”趙構關切地問柔福,抬首望著千山微雨半湖輕煙,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為我擋了好些雨,倒是你,半個人都被淋濕了。”她伸手在他右頰輕輕撫過,再展開給他看,紅紅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隻是見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說話的,最後見你被淋濕太多才忍不住動了動,讓你看看是不是應想個法子避避雨。”


    趙構略有些羞慚。懊惱自己剛才的過於投入,又隱隱對她滿不在乎的態度頗感失望。能在此時拋開倫理道德的桎梏來吻她,於他來說是多麽艱難而危險的舉措,隨之而生的負罪感並不比由此得來的愉悅為輕。其間他設想過她過後的反應,是霞飛雙頤嬌羞滿麵地依偎在他懷中,還是意識到他們的身份後忽地推開他快步跑開,又或是憂心忡忡愁眉不展地為他們的將來擔憂……卻沒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時依然睜大雙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濕他臉頰衣衫,在他正為他們的愛情生長在親緣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時候,她卻隻關心現在是否應該避雨的問題。


    “啊!剛才我進去找漁網時看見船艙裏有鬥笠和蓑衣!”柔福輕叫道,然後起身歡快地跑進艙房找那些東西。那身影姿態輕盈一如當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龍德宮的瑗瑗。


    她對他們之間的親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厭惡。她難道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兄妹關係攪亂了他們的感情麽?居然還能像一個孩子那樣,摒棄其中的陰影和顧慮,隻單純地享受他給予她的曖昧的親情和壓抑的愛情。


    可是,唯其如此,他才愛她。這樣的柔福才是他愛的繽紛落英下的瑗瑗。輕靈嬌俏,出現在他麵前,像一簇跳躍的光影,令他捕捉不定,卻愈加目眩神迷。


    她重又轉來時一手拿著鬥笠,一手拖著蓑衣,邊走邊朝趙構笑道:“來,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後親手為他披衣戴帽,神情認真,動作細致,趙構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漁家夫妻常見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與己同父的妹妹,便攜了她在此打魚為生,再不用理那些惱人的戰事政務,終日這般逍遙快意,卻也足慰平生。


    柔福為他穿戴整齊後扶他坐下繼續釣


    魚,然後退回艙房拉開門簾道:“我就坐在這裏看你。”


    趙構點頭,微笑著重新引竿拋鉤。柔福坐在紗幕後的柳花氈上看了一會兒,忽然曼聲唱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她唱的是唐人張誌和的一首《漁父詞》,其詞意境瀟灑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畫,此時唱來也與當前情景相符,趙構一時興起,隨即也自填一首,應聲唱道:“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閑中萬古名。”


    “好詞好詞!”柔福聞後拍手讚道,“此詞信手拈來,無堆砌雕琢之意,雅致天然,很有張誌和漁歌的味道。以前隻聽說九哥書法出眾,卻少有詩詞流傳出來,宮人猜測說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與楷哥哥,所以不輕易作詩填詞,如今看來全不是這樣,九哥大概隻是不願隨便賣弄吧了。”


    得她讚揚,趙構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裏。當年宮中流行婉約柔媚的詞風,父皇與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風格不符,難與他們的大作相較,故此索性不填,以免被人恥笑。今日聽你唱漁歌,有了些興致,才胡亂唱了一首。”


    “滿含胭脂香粉味的詞我也不愛看。”柔福道,“九哥這詞閑適清雅,我甚是喜歡。張誌和填有十五首《漁父詞》,你何不也一一依韻填上十五首?”


    “瑗瑗這是考我?”趙構微笑道,“這倒也不難,不過我不太擅長填詞,你要給我些時間。”


    “好,一天時間夠不夠?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給我聽。”柔福問。


    趙構頷首,凝視水麵,一邊垂釣一邊沉思。


    陸續又釣上來好幾尾大魚,雨也漸漸住了,而暮色漸露,天上片片雲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飄遊尚未隱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邊淺淺浮出。趙構把最後一尾魚自釣鉤上取下,投入身側的桶中,然後放下釣竿,望著水下雲影清聲唱道:“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縱遠柂,適天機,水底閑雲片段飛。”


    這回卻未聽見柔福開口作評,趙構便啟步進艙去看她,但見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氈上,一手擱在琴箏下的低案上,俯首靠著,雙睫低垂,早已睡著。


    即便在睡夢中,她的美麗也未曾遜色。暫時合上的明眸強調了她柔嫩如花瓣的麵頰和弧度美好的雙唇,它們都有鮮活可愛的色澤,使人要壓抑住去觸摸親吻的欲望變得尤其艱難。


    趙構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撫了撫她的臉


    ,動作很輕柔,但還是驚醒了她。


    她舒開睡得惺忪的柳眼,見是趙構也不驚訝,依舊靠在案邊,揉揉壓紅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問:“剛才我在夢中似聽見有人唱歌,可是你麽?”


    趙構點頭道:“我剛才是又唱了首漁歌。”


    “那你再唱給我聽。”柔福坐起說。


    “嗬嗬,不行。”趙構道,“誰讓你睡著的?現在我沒心情唱了。”


    柔福拉著他手懇求,他隻是不允,最後才道:“那你現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給你聽。”柔福想了想,答應下來,略一思索後擊節唱道,“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竹葉酒,柳花氈……”


    唱道“柳花氈”時卻躊躇了,擊節的手也停下來,想是還在斟酌最後一句的用詞。趙構當即笑著為她補上:“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趙構笑道,“瑗瑗不覺得這最後一句接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麽?何況又很寫實,簡直是點睛之句。”


    “哎,有這麽不謙虛的麽?居然說自己接的句是點睛之句……”


    “嗯,這樣說是不對,我隻是依實情寫來,應該說是瑗瑗這一眠是點睛之眠。”


    兩人還在談笑間,先前離開的船夫已回來,請他們上岸去他家小酌進餐。趙構便讓船夫提了適才釣得的魚,再與柔福一同前去。席間品著竹葉酒,吃著自己釣的魚,更覺甘美非常。此時四周青山隱於暮靄之中,趙構倚著院內一棵孤鬆而坐,借一旁的細細篝火不時凝視對麵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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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後回到畫舫中,趙構欲讓船夫劃船送他們回去,卻被柔福止住,對他道:“我們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來像今日這樣悠閑的日子也不會多,為何要匆匆趕回驛館呢?不如我們就留在畫舫裏,聽風賞月地過這一晚再回去吧。”


    那船夫也道:“姑娘這主意不錯。現在天氣炎熱,夜間宿於水上最易入眠。我可為你們準備被褥,畫舫艙房的門窗皆可以鎖,這附近也相當太平,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若是相伴在側的換了他人,趙構必不會答應在無護衛隨行的情況下外宿,但此時是與柔福同行,他本就覺得與她私下相處的每一刻都彌足珍貴,何況是在淡化了他們彼此身份的情況下,他眷戀如此的時光,又禁不住她反複勸說,最後終於頷首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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