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是趙構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鐵騎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後來掌握的殘破江山上留下了恥辱的記號,令他痛徹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會有登基稱帝的機會。在穿上黃袍升禦座,俯覽足下臣服的百官時,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間盛放,他的微笑寧靜如往昔,卻又異於尋常。於是趙桓的靖康二年變為了趙構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會令他憶起殺戮、掠奪和傷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則記錄著他的機緣、壯誌和深切的喜悅。雖然金人的威脅並未散去,但他相信這不會成為永久的問題,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於他來說,卻充滿了黑暗的夢魘和徹底的悲劇,他的喜悅煙逝在無休止的憂患與悲哀裏,從此他的心開始隨著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揚州之變給他身心造成重創,隨後的苗劉叛亂險些令他喪失帝位甚至生命,而這些僅僅是序曲,在接下來的幾月時間內他又充分領略到了禍不單行的真正含義。


    平息苗劉之亂後,張浚等人請趙構還蹕汴京,這次趙構接納了他們的建議,自杭州啟行,但到江寧後又聞前方戰事告急,宋軍敗退,形勢不容樂觀,於是趙構改江寧為建康府,暫行駐蹕。而他唯一的親生兒子就薨逝在這裏。


    也許是他的母親在孕育他時受戰亂所累而動了胎氣,太子趙旉體質一向比別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趙旉在建康行宮中再次感染風寒,且數日不愈。最後,一位宮人誤蹴金香爐造成的響聲斷送了他的生命,這個三歲的孩子被嚇得驚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趙構木然枯立片刻,然後趕去潘賢妃閣中抱抱身體漸漸冷卻的兒子,看著哭成淚人的潘賢妃淡淡說了句:“賢妃節哀。”所有人都訝異於他超乎情理的平靜,而他靜默外表掩蓋著何等深重的悲痛與憤怒,卻隻有嬰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個闖禍的宮人身上。


    那女子在宮內的一片哀戚聲中瑟縮顫抖,一味低首跪著,當趙構的龍靴踏入她視線裏時,她悚然驚覺,含淚惶恐抬頭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趙構的鞭子已迎麵落下,和著淩厲的刺耳響聲,如閃電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時裂於她的臉龐、脖子和胸前。


    女子淒慘地呼叫求饒,卻絲毫影響不了趙構揮鞭的速度。他額上與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徹骨恨意自雙目激射而出,與馬鞭一起反複擊打著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斷哀號、輾轉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趙構揮鞭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而狂亂,體無完膚是那女子避無可避的結果,寸裂的衣衫碎片與濺起的血霧一起飛,除了銜著快意旁觀的潘賢妃,其他人都側目歎息不忍睹。


    趙構繼續失控般地鞭打著那宮人,直到馬鞭的手柄不堪他異常的力度而突然斷裂。他握著留在手中的一截殘柄,終於停住,微微喘著氣,怒恨的目光依然鎖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兩名宦官戰戰兢兢地過來,問他如何處置她時,他決然道:“斬!”


    嬰茀立即走來,輕輕取走殘柄,然後扶趙構落座。他坍坐於椅中,身上臉上汗水肆虐,嬰茀緩緩為他擦拭,觸及他目下皮膚時,絲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熱,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體。


    “嬰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閉目說,“我沒有兒子了……”


    他


    一向很注意在眾人麵前自稱為“朕”,當重又用“我”自稱時,若非麵對至親之人,便是大喜大悲、情緒感情最紊亂的時候。而且此刻,他的語調與他的臉色一樣,絕望地蒼白著。


    嬰茀自然明白,這個事實對現在的趙構來說意味著什麽。他唯一的兒子死了,而他的身體情況也決定了他以後將不會再有兒子。縱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注定將是個無後嗣繼承他辛苦維係的江山的孤家寡人。當真是命運弄人,可以在誰也不曾預料的情況下讓他君臨天下,卻又陡然掐斷了他的血脈,令他獨品斷子絕孫的痛苦。


    “官家,”嬰茀緩緩在他身邊跪下,輕聲對他說,“有很多東西是可以失而複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趙構將兒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鐵塔寺法堂西邊的一間小屋之下,經常駐足於墓旁,一站便是多時,一道蕭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時長時短,隨著流光漸漸衍變。


    沉鬱之極的他脾氣也變得陰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時仙井監鄉貢進士李時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書,說儲君之位不宜久虛,乞陛下選立宗室子為儲,以安人心。上書趙構隻掃了一眼便勃然大怒,兩手把上書撕得粉碎擲於地,怒道:“傳朕口諭:奪李時雨功名,斥還鄉裏。”


    於是李時雨一麵感歎自己這雨下得真不合時宜,一麵背上行囊黯然還鄉。隨後幾天的宋金戰報也毫不給趙構解憂一笑的機會,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煩躁,嬰茀便知道宋軍仍然在敗退,金人的兵戈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嬰茀,你覺不覺得杭州是個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閱完奏折後,趙構若有所思地對嬰茀說。


    嬰茀頷首:“杭州風景優美,氣候宜人,若論居住環境,的確是勝過汴京。”


    “而且,”趙構一歎,“它比汴京寧和安全。”


    次日,趙構下旨升杭州為臨安府,授意臨安官員注意城中行宮府衙及道路橋梁的修繕建設。這個決定沒讓嬰茀感到驚奇,她默默聽著身邊宮人興致勃勃地談論何時回臨安的問題,一抹櫻花的粉色自心底飄過,不禁有些悵然。她心知兒時生長之地汴京已離自己很遙遠了,也許不再有機會回去,而杭州——這個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應該會是她與趙構日後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趙構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東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發生的一樁小事很清楚地證明了這點。那時他從建康移駕回臨安,中途暫宿於錢塘江邊的寺院歸德院,夜深人靜之時門外忽有震天巨響滾滾而來,如奔雷,如天崩,把趙構生生自夢中驚醒。細聽之下又覺得其聲似萬麵鼓鑼齊鳴,鏗鏘激越,隱有金戈碰撞之聲,仿佛千軍萬馬正在激戰。


    趙構立即推醒身邊的嬰茀,迅速起身,邊披鎧甲邊問外麵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襲來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須臾跑回來稟道:“未曾發現金兵蹤影。”


    “那這聲音……”


    “是錢塘江潮起之聲。”


    自古以來,錢塘江潮勢最盛,漲潮時猶如山崩地裂,一波波卷立起數丈水牆,傾濤瀉浪,噴珠濺玉,勢如萬馬奔騰,其聲自然也響亮非常,能傳數裏。趙構這才反應過來,釋然坐下,回想自己剛才的行為亦有些慚愧,看看嬰茀,自嘲一笑:“是不是覺得朕一驚一乍,有失風度?”


    必定是想


    起了揚州那晚之事,他剛才惶恐得像隻受驚的小動物。但麵對他的提問,嬰茀卻搖搖頭,俯身握住他冰涼的手,說:“亂世之中,官家隨時保持警醒是必要的。”隨後亦淡淡笑了:“剛才聽到潮聲,臣妾也很害怕。”


    那時金帥完顏宗弼聽說趙構要回臨安,便大興水師,準備由海道來襲。趙構在臨安隻留居了七日,見金軍來勢洶洶,愈逼愈緊,便複渡錢塘江至越州。此前趙構已經把隆祐太後及潘賢妃、張婕妤送至較為安全的虔州,身邊照例隻留嬰茀一人。


    金軍一路攻城拔寨、勢如破竹,不久後便攻破了建康,趙構帶著嬰茀頻頻移駕躲避,短短數月內差不多已跑遍江浙各城。建康城破後,江淮屏蔽已失,臨安與越州等地都不再安全,趙構一路退至臨海的明州。宰相呂頤浩勸他在迫不得已之時不妨出海暫避,道:“目前之計,唯有航海以避寇氛。敵善乘馬,不慣乘舟,等敵兵退去,再還蹕兩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這本來就是兵家的奇計。”


    隨後的形勢也逼得趙構無法另想良策。完顏宗弼長馳南進,先趨廣德,再抵臨安。臨安守臣康允之匆忙逃走,錢塘縣令朱蹕自盡殉國,宗弼再遣大將阿裏蒲盧渾率精兵渡江追擊趙構,誓要將他活捉回金。趙構因此接納了呂頤浩的建議,乘樓船入海暫避金兵。


    自此一連數日舟行海中,途經定海、昌國等縣而不靠岸停留,趙構終日鬱鬱難展笑顏。某日禦舟如往日般在浩淼煙波中破浪前行,趙構在舟中閱書,嬰茀隨侍在側,忽聽外麵甲板上“啪”的一聲響,似有重物落下。兩人當即出艙去看,但見原來是一條巨大的白魚自海裏躍出,竟躍到了舟上,此刻正在甲板上不住騰跳,兀自帶著水珠的鱗片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


    宮人們嘖嘖稱奇,趙構默然漫看,一言不發,而嬰茀則微笑著朝趙構盈盈一福,說:“臣妾恭喜官家,此乃大吉之兆。”


    趙構問:“何以見得?”


    嬰茀道:“昔日周武王渡海途中也曾見白魚獻瑞,後來果然得以滅紂興周。官家如今亦得此祥瑞之兆,可見天下不久後將慶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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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終於引來趙構舒眉一笑,對她說:“嬰茀,你真是很有心。朕該怎樣謝你呢?”


    嬰茀含笑答:“嬰茀隻要能見官家常露笑顏,便會覺得很開心。”


    趙構牽她的手邁步回艙,親筆寫下詔書:進和義郡夫人吳氏為才人。


    在舟上待到歲末,眼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北風凜冽,飛雪似楊花,水麵上的禦舟不足以禦寒,居於其中寒冷異常,趙構遂準備登陸度歲,不料又接到接到越州失陷的消息,於是趙構又折回艙中,望著嬰茀歎道:“看來我們隻能在水麵上過年了。”


    “這也未必不好。”嬰茀安慰他說,“今年官家在舟中過新年,就如漁翁一般。聽說金國宗室將帥間彼此也在明爭暗鬥,或許這預示著賊虜鷸蚌相爭,而官家將坐收漁人之利。”


    “你很會說話。”趙構勉強一笑,“事到如今,真覺得這皇帝不當也罷,莫如真做漁翁,倒落得無憂無慮、逍遙自在。”


    那年的元旦他們便在海上舟中度過。金兵追擊不果,在攻下的城鎮燒殺搶掠後亦不設重兵留守,掌握軍權的知樞密院事張浚重用韓世忠、嶽飛等將,穩步反擊,逐漸收回了大部分江淮失地,趙構才得以登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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