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揚州之後,趙構便升嬰茀為自己宮中押班,主管宮中事務並統領其他宮女,此外特意賜她一匹不高不矮體形適中的銀鬃白馬與幾套嶄新戎裝給她。嬰茀十分欣喜,跪下一一謝過。


    趙構每晚與重臣議過白天談及的國事後,都會再花許多時間來批閱奏折、親寫詔書,並堅持研習書法,必會拖到很晚才休息,而嬰茀也會一直侍奉在側,細心而精心地服侍他。


    一晚再傳兵敗消息,趙構聞之精神不振,在外殿與幾位大臣商議應對之策後悶悶不樂地回到書齋,頹然落坐在椅上,以手撫額,神色疲憊之極。須臾命嬰茀準備筆墨,他要給韓世忠寫道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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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嬰茀準備好之後,他提筆甫寫兩字就煩悶地將筆擲向一側,扯下案上紙揉成一團重重地扔在地上。


    嬰茀靜靜地拾起他拋下的紙筆,收拾好了輕聲對他道:“官家需要好好休息,寫詔書這種勞累之事就不必親為了,奴婢讓人去宣翰林學士承旨來寫吧。”


    趙構問她:“現在是什麽時辰?”


    嬰茀答:“剛過三更。”


    趙構擺手道:“不必,太晚了,明日還有許多事要他做,今晚就讓他好生歇息吧。一會兒還是朕自己寫。”


    話雖如此說,但他眉頭深鎖,伸手揉著太陽穴,像是十分頭痛,臉上滿是倦怠之色。


    嬰茀低首反複細思片刻,終於鼓足勇氣自薦道:“倘若官家不嫌奴婢字難看,或者,官家口述詔書內容,讓奴婢代筆書寫?”


    “你?”趙構抬頭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會寫字?”


    嬰茀垂首答道:“略會寫幾個,但恐難登大雅之堂,奴婢先寫,官家觀後再決定用不用可好?”


    趙構點頭,便讓她再備筆墨坐下書寫,自己則一邊口述一邊起身站在她身旁看她寫字。


    嬰茀最近練字時間較少,所以如今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無比鄭重,想竭力發揮以使寫出的字較為完美。許久後終於寫完,嬰茀先自己審視一遍,覺得似乎比預計的要好一些,隻不知趙構感覺如何,便起身恭立於一旁,請趙構過來細看。


    趙構低首看了片刻,淡淡誇了句:“不錯,很是清秀。”


    嬰茀一喜,暗暗舒了口氣,忙謝他誇獎,豈料話音未落便見趙構把她寫的詔書推到一旁,自己另取一卷紙展開提筆再寫。


    這分明是表示對她寫的字不滿了。嬰茀心裏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卻也不敢形之於色,努力抑止著將流的眼淚,隻默默再到趙構身邊展紙研墨,看他親自把自己剛才寫的詔書謄寫一遍。


    趙構寫完後擱下筆,靠在椅背上以一舒展的姿態坐著閉目休息,半晌後忽然問道:“嬰茀,你的字是鄆王教你的吧?”


    嬰茀微微一震,全沒料到他竟可從她的字上看出這點,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趙構依然閉目不看她,繼續道:“朕的父皇多年潛心鑽研書法,初學黃庭堅、薛稷,又參以褚遂良諸家,融會貫通,將褚遂良、薛稷的瘦勁發揮到極致,再秉之以風神,最後自成‘瘦金’一體。此後除朕外的諸皇子紛紛效仿,爭相學習父皇的瘦金書,但卻隻有三哥鄆王楷仿得最像,尚可一看,其他人寫的都不值一提,你知道這是為何麽?”


    嬰茀搖頭道:“奴婢愚笨……”


    趙構又道:“父皇的字天骨遒美清勁峻拔,逸趣靄然筆致清朗,飄逸不凡有道家仙風,非清貴入骨,而又心境悠然、神閑氣定之人不能習。三哥之所以能學得惟妙惟肖,正是由他與父皇的相似秉性決定的。朕看你的字淡於血肉、誇張筋骨,儼然是仿瘦金書,想必定是三哥在教柔福帝姬的時候也教了你。但是須知這一體對人的心性要求極高,若僅求形似而不求變化,則難有新的突破,甚至,流於局促小氣。何況,”他深看嬰茀一眼,道:“這一風格未必是朕最欣賞的。三哥的字在沿襲父皇風格之外亦有變化,意先筆後,瀟灑流落,更為漂亮。可過於追求形式上的美,對真正的書法來說反而是種束縛。三哥的字美則美矣,但相較之下,朕更喜歡黃庭堅、米芾及二王等人筆下的風骨與神韻。”


    嬰茀注意聽著,輕輕頷首,留心記下他所說的每句話,很是懊悔自己貿然自薦寫詔書,讓他看出自己師承鄆王,而且聽他這麽說,倒像是覺得自己不顧身份,不思求變,一味東施效顰了。一麵想著,臉又灼熱起來,額上也泛出了細密的汗珠。


    趙構沉默片刻,忽然又問:“瑗瑗……她的字也是瘦金一體的麽?”


    嬰茀答道:“鄆王是想教她瘦金書,但帝姬總不認真學,常另尋晉人的字帖來研習,所以她寫的字雖也很秀頎,卻又更為婉麗腴潤些。”


    趙構目露喜色,道:“應該是這樣的,她一向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子……”


    讚柔福帝姬有主見,那等於是暗指我不加選擇地盲目模仿了。嬰茀暗想,不免又是一陣羞慚難過。


    這時外麵有風掠過,吹動殿外廊上掛的風鈴,發出一串清亮的叮當聲。趙構隨之神色有些怔忡,轉頭凝視窗外許久,不知在想什麽。最後長歎一聲,再展一紙,又提筆揮灑隨意地在其上作行草。


    嬰茀見他寫的是曹植《洛神賦》裏的段落:“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字寫得秀潤清逸,甚是漂亮。嬰茀正在認真欣賞,趙構卻停了下來,低歎道:“又寫壞了。這樣的字委實配不起如此佳賦、如此佳人。”言罷又扯下紙揉而棄之。


    嬰茀有些訝異,心想這字已經很好了,他卻仍覺不堪,不知他所說的那“如此佳人”會是指誰。


    趙構低頭不語,轉首間目光落在了嬰茀的雙足之上。她的鞋頭此時微微露出裙外,嬰茀隨他目光而下視,發現這點後立即縮足於內。


    趙構淡淡一笑,問:“嬰茀,靖康年間宮內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種後跟上縫有銀鈴的繡鞋?你有沒有穿過?”


    嬰茀一愣,答道:“那種鞋其實並不多見,穿的人不多,而且隻有小足的繡花鞋上有此式樣,奴婢未纏過足,因此……”


    說到這裏又深為自己的天足而自慚形穢,再次深深地垂下了頭。


    “哦,原來是這樣……”趙構低聲道。隨即又看看嬰茀,說:“不早了,朕回寢殿休息,你收拾好後也早點歇息吧。”


    嬰茀答應。目送他走後抬首看著廊間不時被風吹響的風鈴,柔福帝姬曾穿過的那雙縫有銀鈴的繡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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