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雲: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如果你愛她,就帶她去杭州,因為那裏歌舞升平,河清海晏,可謂是人間天堂;如果你恨他,也請帶他去杭州,因為那裏人痛知亡國恨,是有抱負之人的地獄。


    杭州城內雲水謠,天下誰人不知曉?


    “雲水謠”不是一首歌謠,而是一家戲台的招牌。在這圍著西湖開的十數家梨園中,隻有這一家是門庭若市,來往商客絡繹不絕。雲水謠不光有戲台,也有吃飯的地方,因此看客往往大清早就趕來這裏上座,給餘座點上一盞茶,到了飯點便來吃飯,這麽長時間候著,就為了晌午過後的那一出戲——《綠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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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當朝重文輕武,但江湖上的事情,哪怕普通的瓦舍裏都能夠隨處聽到,傳聞多了去。這些傳聞中被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十多年前的“天山絕劍”。這麽多年過去了,人們雖然已經忘了那死去劍客的名姓,但對那曾經叱吒風雲的巾幗奇俠,天蠍教主陸皓雪可是記憶猶;不用說後來的武林盟主、如今皇帝的禁軍統領蕭斌易了。


    坊間有流言:如果沒有“天山絕劍”這一戰,那麽蕭斌易和陸皓雪便法在武尊死後執掌號令武林的大權,而蕭斌易若是沒有了陸皓雪的幫助,其盟主之位也根本坐不穩,枉論從武林走向正道,成為皇上的禁軍統帥了。


    因此,雲水謠的戲班子精心編排了一出戲——綠林外史之天山絕劍,該戲甫一推出便受到各方好評,甚至有熱心的商旅沿途四處推薦、奔走相告;讓這部戲以及戲裏的“陸皓雪”在這幾個月裏有了意想不到的名氣……


    ※※


    杭州城,將軍府內。


    “小姐,您又要去了嗎?”丫鬟憂心忡忡地為將軍府的大小姐司徒靈蘊梳妝打扮,在妝鏡前,司徒靈蘊身著素色長裙,絲質潔白的抹胸、鑲著白花的衣袖、如雪的緞帶,一身皆白的她好似刻意在扮作某人。


    “都演了四個月,春天業已過去,為長兄籌措的銀兩也隻剩下十分之一,如今要是突然罷了,於情於理我都過意不去。”司徒靈蘊的聲音很是好聽,不似空穀黃鸝,她的音色反倒如昆山玉碎般給人以冰清玉潔的感覺。這聲音跟她所要扮演的女角兒相性十分高,也正是如此,天山絕劍這出戲才會如斯火爆。


    “可是……老爺若是知道小姐去做戲子,小姐必將會被禁足,甚至……甚至會直接與秦家的人聯姻,將小姐嫁出去……”丫鬟說到這裏手一抖,將玉梳摔落在地。


    “啊!小姐,對不起!我……”


    司徒靈蘊躬下身將玉梳拾起,“莫離,若是……若是真有那一天,你也一定會跟著我罷?我可以什麽嫁妝都不要,唯獨你……莫離,不要離我而去。”靈蘊轉身將玉梳放在丫鬟莫離的手心,“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我為長兄做的事情也隻有你知道,玉龍哥哥在塞外帶兵,聖上卻不聞不問,哥哥傳回來說元人的大軍已經在玉門關外集結,若是玉門關一破,恐怕這國、這家都得不保……我不想做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所以才去做戲子,想要籌夠金銀,為長兄購得那把‘流光殘影’。”


    “小姐,莫離是知道的,小姐為大少爺做了那麽多……”


    “唉……其實,光靠長兄一人是遠遠不夠的,傳聞元那邊有七把神兵,而我朝除了長兄的逆天戟外,僅有秦家的‘流光殘影刃’;因此,我在找那個故事裏的人……若是當今世上真有如郝一白先生所作劇本裏的那位大俠,定可擊退元人的大軍,收複失地。”司徒靈蘊幽幽一歎,“可是,我能演的,卻隻有用劍殺死他……”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丫鬟莫離終於將司徒靈蘊的頭發梳好,用比以往長了些許的時間上好妝後,莫離從偏門走出府外,叫來轎夫順著一貫行進的小路,繞道雲水謠的後店,送靈蘊上戲台。正是如此,除了雲水謠的店長外,人得以知道“陸皓雪”的扮演者究竟是誰。


    ※※


    雲水謠的戲台建得很高,高處掛著一塊匾,上“梨園丹心”,戲台左側寫有“出將”、右側為“入相”,是以演員進出幕後的門路。前幾出戲已然演完,壓軸之作“天山絕劍”終於要上演,幕後一陣忙碌。


    終於,樂鼓鳴奏,咚咚哐哐聲聲響,兩名“劍客”出將而來,分站戲台兩側。


    雖是炎炎夏日,名劍客和“蕭斌易”仍是穿著獸皮襖,戲台頂部有人工撒落零零碎碎的白色紙花,以求還原天山天池飛雪之景。


    “今夜不眠,雖有良辰好景虛設,你我共踏冰淩,失清波;飄雪綿延,縱使千道萬語難辯,彼此分道揚鑣,盡言。”卻是“蕭斌易”先開的口。


    名劍客已需多言,抬手就是一劍,可是萬萬沒想到被戲台的木板絆了一跤,跌跌撞撞向著“蕭斌易”撲去。


    “蕭斌易”先是一個側身,隨後拉住名劍客的胳膊,摟住他的腰將他扶正。名劍客似是惱羞成怒,一把將劍棄之於地,揮拳砸向“蕭斌易”。卻見“蕭斌易”閃轉騰挪,時而格擋、時而轉身換位,然不將名劍客放在眼裏。


    “盡言,惜然一身好功夫,空悲切。為何不接皇榜效終年?”這話聽起來竟像是“蕭斌易”高舉正義大旗勸降名。


    “效終年?我自天涯孤獨客,何以接。若有榮華富貴天賜得,亦可變。”名劍客居然被說服了,讓人大跌眼鏡!


    雖說在幕後,司徒靈蘊還是可以知道台前究竟在演些什麽,劇本變了,雖說“陸皓雪”的戲份依舊是將名劍客射殺之後念一段台詞,可這麽一改,論是“陸皓雪”、“蕭斌易”還是名劍客,角色的身份和定位完走樣,和之前出演的郝一白編纂的版本大相徑庭。


    “店長,這是怎麽一回事?”司徒靈蘊眉頭緊蹙,甚是不愉。


    店長深深歎了一口氣,“上麵的人知道我們演得好,賞賜我們黃金千兩後下令讓我們照著這個劇本演,不可再演從前那個劇本了。似乎說是有損禁軍統領的形象……”


    司徒靈蘊啞口言。


    “唉……好在你的戲份沒怎麽變,就是多了一個偎依在‘蕭斌易’懷裏,一個動作而已,不打緊。這筆獎賞是大家的,你當然有份,等你戲演完了過來我這兒拿……”


    這時,台前傳來一聲大吼,“影劍!”


    司徒靈蘊知道是該自己上場了。於是拿起道具,彎弓射“劍”。


    突得一聲,藍色木劍射向“蕭斌易”,“蕭斌易”本能地用胳肢窩夾住,不料想到此時正是舞台之上,而非幕後的訓練,這柄木劍一接就意味著退場,萬萬不可有推倒重演之理。


    “蕭斌易”瞪了“陸皓雪”一眼,心想:看你怎麽收場!


    於是台上倒下了一位之前被塑造地完美缺的男人。


    司徒靈蘊演了這麽一出,讓店長是嚇得冷汗盡出,然而司徒靈蘊本可以就此一走了之,她卻並沒有,反而用“陸皓雪”這一身份出將,來到台前。


    她想以她眼中的真實,完成這對她而言後的一出戲。


    “子夜天山邊,冰雪雲中現。


    神兵棄不顧,隻為公平見。


    天池水漣漣,封凍千裏涓。


    俠影萍蹤,生死在一劍。


    青梅竹馬前,藍霜斷因緣。


    皓雪思繾綣,欲把神魂滅。


    白了千縷絲,終得是狼煙。”


    此曲唱罷,“陸皓雪”走到台前,對著千百觀眾直言:“這才是真正的劇本,這才是真實的故事。也許……這是我後一次演出了,但還是希望能在這個台上留點什麽。是了,既然我演了這出戲,我就要負責……將這出戲……真實地演完……”


    台下除了觀眾,為了“陸皓雪”而來的老看客也是不在少數,當他們隻知道評頭論足的時候,他們是“看客”,但若是這些看客知道什麽是好劇本,什麽是“真實”,並且敢於為了這些“真善美”的東西而鼓掌叫好時,他們便從“純粹的看客”進化為有識之士。


    聽到“陸皓雪”敢於指正台本的亂改,台下一片叫好聲,聽到這些叫好聲,原本打算就此謝幕的店長也被打動,走到台前,將蕭斌易的扮演者拉起來,讓他們按照舊有的台本再演一遍……


    ※※


    殷雷陣陣,杭州下起了雨。


    雲水謠的演出終於謝幕,觀眾在大飽眼福、果腹一頓後紛紛離開。雖有餘興未盡,卻也都知道,這是後一出“天山絕劍”了,往後再也不會演,這是店長的意思。


    眾演員為了不被追責,出演“天山絕劍”的戲班子也在今天決定解散,店長決定將千兩黃金中的三百兩分給他們,讓他們離開杭州另謀出路。


    “對不起,店長、大夥。是我拖累了你們……”


    “不,‘陸皓雪’做的是對的,其實我拿到台本的時候,是想撕了它的……改得太離譜,我自己演得惡心。”名劍客的出演者如是說。


    “蕭斌易”卻默不作聲,拿了百兩黃金裝在布兜裏便欲離去。


    司徒靈蘊望了他一眼,也沒有再說什麽,向店長行了一禮,便撐起油紙傘向後店走去。


    西湖湖畔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司徒靈蘊臉上的粉黛在雨水的衝刷下漸漸消去,露出了遠比化妝時的她加好看的麵容。


    忽然,前方的岸堤傳來一女子的笑罵聲:“景軒,瞧你這笨蛋弟弟!打個傘都不會打,老子屁股都濕了!”


    又聽得那被女子背在背上的跛腳小男孩委屈道:“姐姐……我手酸……都舉了兩個時辰了,這雨怎麽這麽邪乎,老是跟著我們下啊……”


    “嗬嗬,並非雨跟著我們,而是我們順著雨走才是;在自然萬物麵前,我們始終是渺小的,言辭千萬不能逾距。”走在姐弟倆身前的是一位有著及腰長發的男子,他將傘壓得很低,似乎並不想與行人發生交際。


    司徒靈蘊也隻是順著聲音好奇地望了他們仨一眼,隨後便不再看他們,徑直從他們身側穿過……


    走在前麵的長發男子忽然頓了一下,欲駐足回顧,卻生生止住。停頓隻作須臾,他便微微一笑,搖著頭再度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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