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帝萬裏月輪孤,掃盡浮雲一點無。


    秋夜,涼意悄無聲息滲透進來。


    大梁城中白天還不覺得,等到晚上,窗戶就像怎麽都關不住冷,被子也沒以往那麽耐寒。


    趙侍劍照舊給小院裏的花草澆水,單獨給老柳樹澆了一盆,又把白天曬暖和的被子收拾回來,放回屋裏,就像有人住的日子裏一樣。


    屋子旁邊的雜物間堆著很多幾天前太倉官員送來的賞賜。


    多是金銀和布匹,說是官家賞賜的。


    一開始把趙侍劍嚇了一跳,六神無主,她還以為天子想讓她入宮。


    之後經過太倉和隨行樞密院官員解釋才逐漸放心下來,原來是史從雲在前線立功,所以賞賜給她的。


    為什麽史從雲立功卻賞賜她呢......


    想到這,趙侍劍忍不住臉色微紅,恍若春日桃花,她很聰明,明白的很多。


    ......


    自史從雲走後,她一個人住在小院裏,隻有王秋會時不時跑來找她作伴,還有史從雲的妹妹史從梅。


    王秋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紀手腳靈利,做事利索,很得主母和小姑喜歡,特別是後來小姑有了身孕,王秋多數時間都去照顧她了。


    小院裏隻有趙侍劍一個人。


    她時不時就會想起那可惡的人,他在的時候,天天被他氣得半死,總受他欺負,有時候真想手撕了他。


    可他一走,生活似乎也變得平淡,味如嚼蠟,毫無滋味起來。


    有時午後曬著暖和太陽,看日光穿過柳梢,整個人懶洋洋的,連動也不想動一下,更沒當初和他慪氣的精神力氣了。


    老柳樹的葉子一片片往下落,她的心也隨著細細柳葉在風中起伏不定。


    有時趙侍劍會呆呆對著池塘發呆,看看自己是不是漂亮,可看著看著就忘了,人對自己是難做出評價的。


    人仿佛沒了眼睛,視野都在腦海裏,又是依稀可見的臭臉。


    她懊惱搖頭,烏黑秀發散發光澤,從肩頭灑落。


    少女的愁緒啊,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有時甚至都不明白源頭。


    點點滴滴的相處,總會沉澱下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吧.....


    她時不時小心和主母打聽前線消息,有時做噩夢會夢到他血淋淋的倒在屍山血海裏,隨後半夜驚醒,一夜睡不著直到天明。


    一點一點的浸潤,慢慢長出萌芽,有朝一日長成參天大樹,就會碧色成蔭,根深蒂固。


    或許她自己也不曾察覺吧。


    那封七夕落筆的信,趙侍劍一直放在桌邊,旁邊是爺爺留給他的石硯。


    石硯一角有個缺口,是被那混蛋弄的,她至今還牢牢記在心裏。


    信上的字不好看,她又臨摹一遍,臨摹出來後又覺得沒原來的好看。


    明明很醜......卻覺得好看。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每次念到這,胸中都有別樣情緒,忍住心跳加速,久久難平靜下來。


    他隻怕是哪裏抄來吧......


    趙侍劍心想,誰和他兩情長久了.....


    想是這樣想,那封信被放在最心愛的石硯旁邊。


    那缺的一角,讓她想起史從雲就恨得牙癢癢;可那封信又讓她有異樣的情感,每次看了都小鹿亂撞。


    愛恨交織,酸酸甜甜,其中滋味隻有自己能體會,不足為外人道也。


    唉.......


    趙侍劍輕歎口氣,史從雲是她永遠無法應付的人。


    他在書信中說,要去蜀國搶快上好石硯來賠她,讓她好氣又好笑,哪有這樣的人啊。


    有不少過去的抱怨,在此時此刻似乎都不重要,看著秋日明月,她心裏默默祈願,他能平安回來就好了。


    他若好好回來,自己......大不了給些讓步吧。


    .......


    初秋七月,官家在城北皇家園林中設宴,宴會上談及西南麵的用兵,誇獎了主帥王景和前鋒史從雲作戰有功,是大周棟梁。


    之前李穀等人本對此次伐蜀持有不同意見,認為伐蜀要翻越秦嶺古道,路太難走,大軍展不開,容易持久無功。


    結果史從雲打了兩個多月,已經從散關一路殺到鳳州,李穀自然也沒話說了。


    昝居潤的戰報確實做到讓官家眼前一亮,畢竟官家每天要處理的奏貼文書很多,來不及一一去看,昝居潤那篇是仔細看了的。


    看過之後還放在左手邊的案台上。


    宴會上高懷德、王審琦等都說了不少雲哥兒的好話,史彥超很高興。


    不過也有人潑冷水,難得回京的李重進就話裏帶刺,提出史從雲雖然有功,但輕重主次不分,大膽的用朝廷快馬給家中侍女送情書,輕浮好色,做事冒失。


    史彥超臉色不好看,礙於李重進的身份才沒破口大罵。


    反倒是已經身為殿前都虞侯的趙匡胤開口:“少年人哪有不好美色的,雲哥兒十六歲立下的功業,有人肯定不比不了,當年冠軍侯成名也是十八哩。”


    趙匡胤在六月中旬張永德極力推薦下官家單獨會見了他,與其談論之後,官家覺得趙匡胤是個可用之才,破格從龍捷軍提拔到殿前都虞侯。


    趙匡胤和史從雲交情很好,至少在老趙看來是這樣的,加上他本就和李重進和不來,才會站出來說話。


    這話說得漂亮,既肯定史從雲的功勞,又諷刺李重進十六歲還不知道在幹嘛呢。


    說得李重進臉色難看,但人家又沒指著鼻子罵他,難以反駁。


    官家身邊的符皇後穿著點華貴,雍容典雅,與官家坐在上位,從頭到尾都表現很得體。


    比郭榮足足小十歲左右的符皇後看起來年輕很多,坐在一起都不像普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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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符皇後不說話,別人問候也隻是嘴角掛笑,微微點頭。


    隻有在官家誇獎史從雲的時候她開口說了兩句:“少年人有這樣的誌氣和能力很難得,隻是以後要記得好好為官家效力,戒驕戒躁就好。”


    這也是變相的為史從雲說話,順帶不著痕跡反駁了李重進的話。


    之後官家在酒宴的末尾命令剛從河北山東回來的韓通率虎捷軍兩軍,前去支援前線支援攻打鳳州城。


    皇園中的酒宴之後,史從雲的名字在大梁達官貴人之中悄悄傳開了。


    對於普通百姓則沒那麽出名,對於大周而言這不是一場舉國大戰,隻有關中的百姓才能時時聽到戰爭的消息。


    不過對於蜀國百姓而言,因為趙季禮的神奇操作,史從雲到了大名鼎鼎到家喻戶曉的地步。


    雖說還做不到小兒止啼,但隻要聽說這名字都人心惶惶。


    其實鳳州、武威一線距離成都還有上千裏,可由於東北麵行營都監趙季禮這個理論上的最高前線長官畏戰先逃,單槍匹馬回到成都,把恐懼和史從雲的大名傳開了。


    多數百姓連成都周邊數百裏的地理情況都沒概念,何況千裏之外的鳳州和武威城?


    感興趣的是前線死了多少人,有多人被俘。


    隻知道周國前鋒大將史從雲連破他們蜀國的八座營寨,擊敗蜀國大將李延圭,攻破武威城,向著成都方向殺來了。


    史從雲的名字,成了籠罩在蜀國人民頭上的一片陰雲。


    其實不隻是成都人民,孟昶自己也怕了。


    如果讓周軍打通秦嶺通道,隨後大梁的禁軍順勢南下伐蜀,失去秦嶺險要為依托,蜀國還有什麽資本和大周對抗?


    急忙召集朝中大臣商議之後,采取兩個策略。


    其一是派遣使者暗中前往北漢和南唐,講述唇亡齒寒的道理和要害,請他們一起出兵對付後周。


    其二就是讓光聖馬軍都指揮使,武定軍節度使高彥儔率軍北上和李延圭匯合,阻擊周軍。


    其實此時蜀國和周國的差距就已經顯現出來了。


    周朝出動王景、向訓、史從雲就逼得蜀國接連派出自己最能打的大將李延圭和高彥儔。


    而周朝隻派出鳳翔節度使,鎮安節度使和控鶴軍都使。


    能打的人還有大把,如王彥超、史彥超、李重進、張永德、趙匡胤、高懷德、王審琦、李繼勳、慕容延釗、韓通、李筠、潘美、趙鼎等等。


    實力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孟昶的畏懼並不是沒有道理。


    ......


    而此時,一切恐懼的源頭史從正策馬檢視大軍營地。


    連綿不絕的帳篷順著嘉陵江畔一直向西南蔓延,延綿接近十裏地。


    史從雲也心想,看來他也得昭烈帝真傳了,隻是不知對麵蜀軍大營中,有無書生陸遜。


    秋天草木凋零,枯枝敗葉遍布江岸,如今隻差一把火了。


    史從雲不怕,他心想借給蜀兵十個膽他們也不敢出城,騎馬順著江邊往南走,一路上眾將環伺。


    眾人說說笑笑,都在說這一路的功勞和打的戰,大家都興高采烈爭功,打到如今這步,回到大梁之後,眾人功勞都是少不了的。


    隻有史從雲沒那麽得意,不知道為什麽,或是直覺,或是戰爭嗅覺,他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對於兵法,冷兵器時代具體的排兵布陣史從雲一竅不通,所以他讓邵季為排陣使,隻要排兵布陣他都不插手,隻製定總體進攻策略,具體排陣讓邵季去安排。


    做事最忌諱就是外行指導內行。


    不過戰略上的把握,史從雲認為他沒問題,甚至有很多優勢。


    他對山川形勝的了解,研習過李得勝的戰略思想,從大局上去考慮戰事,他顯然比邵季等人厲害多了。


    史從雲覺得大局上他們的優勢盡顯,可蜀國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蜀國並不知道周國的目的,不知道周國隻是想奪取關中諸州,肯定會拚命守住陳倉道。


    將心比心換位思考,他在蜀國的位置絕不會放心周軍打通陳倉道,威脅漢中成都。


    蜀地向來如此,隻要打穿秦嶺阻隔,蜀國幾乎等於亡國。


    所以蜀國國主稍有理智就不會坐視不理,應該會極力反撲。


    史從雲想的就是蜀國會怎麽反撲?


    身邊眾人說得嘰嘰喳喳的,越說越激動,董遵誨和王仲甚至為誰功勞大說得吵起來,可他什麽都沒聽見,腦子裏全是蜀國可能采取的反擊行動。


    從上次交鋒他也看出,李延圭絕對是經驗豐富的老將,不好對付,若他卷土重來,是個很大的威脅。


    史從雲被他們鬧得心煩意亂,擺手道:“都給老子閉嘴,能不能說點有用的,鳳州還在前麵呢,誰能打下來誰是首功。”


    這下兩人都乖乖閉嘴了,吹牛,可以;打鳳州,不成。


    史從雲搖搖頭,這兩二逼誰要敢答應一句,就派他去強攻鳳州城!


    隻是不知道如今朝中是個什麽狀態,他的戰功皇帝知道不知道。


    .....


    對於朝中變化,史從雲絲毫不知。


    能做的無非是把他能做到的事做好,天下很多事就是這樣的,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能掌控的部分其實不多,更多的還需要運氣。


    所以盡人事,聽天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把自己能掌控的那部分盡量做好就是他的處世哲學。


    關於給徇私枉法給趙小娘送情書的事,史從雲有不少考慮。


    首先他確實想小姑娘了,作為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相處時間最長,接觸最多,朝夕相伴的人,心裏的念想是少不了的。


    有時候奔波忙碌一天,回營看著亂糟糟的大帳他就來氣,這些大頭兵吃幹飯的,連打掃整理都不會麽?


    又想要是趙小娘在身邊該多好,還能兩用。


    哪怕行軍打仗日子也舒坦舒心。


    不過以他如今實力也不敢帶小姑娘出來,他連自己尚且不能好好保護,何況趙小娘。


    如果哪天他能率十萬以上的大軍,各軍環伺周圍,自己威風八麵穩坐中軍,倒是可以考慮去哪都把小姑娘帶上。


    就像當年鐵木真西征還帶著自己的愛妃一樣,想必也是拉風威武的事。


    可惜要想調動十萬以上的大軍,要麽是總領天下兵馬的元帥,要麽就是天子。


    無論哪樣,對他來說都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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