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陌喝了酒, 臉紅撲撲的, 有人喝酒是先有感覺,再喝反倒沒事了,她卻不同, 先喝時不覺得,後麵酒勁才慢慢上來, 待到發覺時已然喝多了,這會兒覺得肩頭麻酥酥的, 酸酸脹脹, 頭變得沉重起來。


    現在已是夏天,天氣燥熱,雖說定河村依山傍水, 建在高處, 比縣城涼爽得多,但畢竟還是熱天, 幸好穿的是輕羅緞, 身上沒覺得什麽,不過額上、鼻尖上仍舊冒出了細細的汗。兩夫君不讓進門,她隻好在外麵乘乘涼,再想想下一步要怎麽做。


    她欠蘇三一個洞房花燭,這一點她從沒忘記。這是蘇三最後一次嫁人, 這是他的承諾,亦是她的承諾,相伴一生, 不離不棄。


    嚴格來說,這才是蘇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嫁人,在這之前,他從未真正嫁過。一次是像貨物一樣給人送了出去,喜堂的影子都沒見到,一次則是跟一個不男不女的家夥拜了堂,一夜紅燭高燒,獨自空坐到天明。


    所以她今晚隻有讓沈慎d委屈點,說到底今天的狀況也是沈家拖出來的,她已經讓蘇三等太久了,不想再讓他等下去。蘇三一心一意盼著與她的洞房花燭,為著讓沈慎d,才將婚期一拖再拖,按通婚書簽印的日子,蘇三才是她的第一正夫,是他將這一切讓給了沈慎d。林阡陌之所以決定同一日娶他們,其實也是不想分個先後出來,在她想來,既然都這樣了,兩個人都是她的郎君,不可能厚此薄彼。


    時間慢慢過去,她聽到身後的屋中傳出一聲輕響,回過頭去,窗前燭火搖曳,晃得樹影婆娑,那扇微啟的窗飛快地在她眼前闔上。


    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沈慎d隻是在賭氣。側頭看去,蘇三那邊還是沒有動靜,一絲兒聲響都沒發出來,也不知他是睡了,還是在門後站著。她輕輕歎氣,走到沈慎d房前扣響了門。


    “慎d,開門,我口渴,能給我點兒水喝嗎?”門裏半晌不見動靜,林阡陌也不動,就這麽站在門前,僵持了一會兒,終是沈慎d先忍不住打開了門。他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根本未曾睡過,倒了一杯茶給她,沒再開口趕人,低了頭坐到桌邊。


    林阡陌是真的渴了,站著將一杯茶水一口喝完,走到沈慎d身邊坐下,揉了揉眉心,“你是在怪我嗎?怪我今日不陪在你身邊,卻要到隔壁去?”她偏了頭對著沈慎d問道。


    “我哪裏敢怪你!”沈慎d悶著聲氣說道,將臉別開,同時躲開了她伸過去待要相握的手。


    蘇三不開門放林阡陌進去,將人往這邊趕,他豈有不知此舉是在成全他二人,但這更讓他難過,什麽都是讓的,這不正證明了蘇三在阡陌心中更重一頭?她知道,他也知道,所以好脾氣的蘇三才會讓著他,可是他並不想領這個情,他要的是林阡陌的心甘情願。到底自己哪一點不如蘇三,卻要來受這般委屈。


    林阡陌手垂下,轉去拽他的衣袖,慢慢地,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卻在袖口摸到了一點潤濕,她愣了愣,心微微抽了一下,手指就在那處多停留了一陣。今日大喜的日子,她竟然讓一個愛她的男人,流了淚!


    她突然離座起身,大步走出了房門。聽著腳步聲遠去,沈慎d慢慢回過頭來,桌上還有半壺喜酒,他驀然將酒壺攥在手中,也不用酒盅,壺嘴對著自個兒就灌了一大口,而後撲倒在桌上,低笑出聲:“沈慎d啊沈慎d,你怎麽還不知足?你太貪心了!”


    他記得有一次聽阡陌與無暇談劇目,說起劇中人的感情,阡陌曾說過,兩個人之間,誰先動情誰就輸了。他與她之間,正是自己先動了情,借醉酒與她成就一夜姻緣時,就該知道強求的東西長久不了。


    一邊笑,淚水一邊止不住地流,才擦幹沒多久的臉再次花了。他低了頭想著心事,因太過投入,以至於林阡陌端著水小心翼翼地進來時,他竟然毫無所覺,直到林阡陌輕聲的呼喚響起在耳邊,他才一臉愕然地抬起頭,來不及掩飾,狼狽地用衣袖擦拭著臉。


    一陣嘩嘩水響,帶著涼意的手巾覆在了他臉上,動作輕緩。他有些別扭,伸手去接,說道:我……我自己來。”


    林阡陌的聲音響起,水一般溫柔,“別動!我來。”一隻帶著涼意的皓腕放在他的腮邊,略微抬起他的臉,另一隻手輕柔地幫他擦著臉。


    將手巾浸在銅盆中,再絞幹來,又一次覆在他的臉上,她擦得很慢,動作很輕,嘴唇緊抿著,神情專注地盯著他,沈慎d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原來她出去,是打水給他洗臉!他還以為自己脾氣不好,惹怒了她。“陌兒……”沈慎d呢喃出聲,卻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好。


    林阡陌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嘴唇,緊抿的唇終於鬆開,微笑著搖了搖頭。


    “慎d,不用說什麽,今日之事,是我不對,我不該忽略了你的感受。可是我想要你聽我說解釋。我知道,也許你心裏怪我,把蘇三看得比你重,我不想騙你,一開始確實是這樣,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人,你知道雛鳥情節嗎?雛鳥總會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成自己的親爹娘,大概我對感情也有這種情節吧!大多數人也許不理解,可我真的想過,一輩子,就隻守著一個男人,他的眼裏隻有我,我的眼裏隻有他,就這麽過一生。我遇到了蘇三,便想和他就這麽一輩子,已是很好了。奈何這樣簡單的想法,卻為律法所不容,就算我隻愛一個人,也不得不被迫納侍,納了侍若是冷落一旁,便也是毀了人家的一生,我做不出來。


    “也幸好我遇到了蘇三!他經曆過很多苦,對世事早已看淡,如果不是我去撥動他的心弦,這輩子他就準備這麽過了,是我招惹了他,我承諾過此生不會負他。你可能不知道,我曾與韓箏訂過親,去年知曉此事,上門到韓家認親,他家卻嫌我貧苦,將我打了出來,我身子本就弱,誰也不知道那一頓打不止讓我差點沒了命,還因一棍擊在頭部,前事盡忘,命懸一線之際,圍觀路人頗多,卻未曾有人伸出援手,我睜眼時,看到了蘇三,他留下了一錠銀子給林二,靠著這錠銀子請了大夫抓藥服下,我才活了下來。”


    “陌兒!”沈慎d瞪大了眼,伸手摸向林阡陌的頭部,一陣後怕。


    她安慰地將他的手住,貼在腮邊:“現在沒事了!為了怕父母擔心,我沒有將失憶的事告訴過任何人。哥哥為了籌錢給我治病,嫁予他人為侍,他對那人毫無感情,卻為了我犧牲自己;爹娘和弟弟們為了給我治病,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家人隻能喝稀粥,弟弟們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卻隻能喝一頓,小四七歲了,可你看他的個頭,隻和四歲的瑞兒差不多……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救醒的林阡陌其實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白癡,還好蘇三給的銀子足有五兩之多,慢慢將養著,我也恢複了一部分記憶,所以你該明白為什麽我要向你請教繪畫、書法、詩書時,有些問題顯得很可笑,原本我該懂得的,可是我忘了大部分。也許頭腦一邊被打壞了,一邊卻開了竅,我的記性力卻變得出奇地好,為了父母的期許,我不停地讀書,同時一邊找工做,以減輕家中負擔,我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學問也不精,沒人願意請我。這時候又是蘇三,他收留了我。”


    沈慎d心疼了,甚至對她所說的一些對不上的細節也沒在意,有疑點之處也沒追究,因為她說得這樣真執,這樣動情,由不得他不信。也許真是上天可憐她,讓她後來變得那麽聰明,有了很多的奇思妙想。


    她說的這些,他身在富貴之家,從來未曾經曆過,將她拉進懷中,他說道:“陌兒,別說了,那些不開心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明白,所以你對蘇三存著一份感激,你的命是他救的,若不是他,我也遇不到你,我應該感激他才是,不應該和他爭寵。”


    林阡陌卻緩緩搖了搖頭:“不,你錯了。我給你講這些,不是說要你看在蘇三救過我的份上,讓著他,而是想告訴你,比起蘇三受過的苦,我受的這些,根本算不了什麽。”


    接下來她將蘇三的過去一一道來,沈慎d聽著,麵色漸漸凝重,蘇三的過去,他聽到的和林阡陌口中說出的完全不同,坊間傳聞將他貶得很是不堪,林阡陌也曾對他說過一些,可是隻是皮毛,沒有這次這麽詳細,事情牽涉皇家體麵,林阡陌也不敢說給他知道,隻不過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今天所說的,才是最真實版的蘇三記。


    “世間竟然有如此狠毒的男子,蘇大哥他……他這輩子真是太苦了!那些人還把一切都推在他身上。”聽完整個故事,沈慎d不由得憤然出聲,想到了自身,雖說是庶出,但因母親對父親向來疼愛,對他一向寵愛,除了在嫡出的兄弟姐妹麵前受些閑氣,別的倒也沒什麽,若是換作是他,隻怕連活下來的勇氣都沒了,從這點看來,蘇三比他堅強。


    “慎d,我們現在是一家人,所以我什麽也不瞞你,我與你有了肌膚之親,我們還曾孕育過一個孩子,雖說他沒來及到這世上看一眼,但確實存在過,你我誌趣相投,我對你的喜歡其實並不少,如果先遇見的是你,我也一定會愛上,隻是先遇的是蘇三,有了對他的許諾與責任,再加上你的身份擺在那裏,所以我不敢有奢求,隻能將你當朋友。可是上天注定你我要結一段緣,你那麽好,那麽高高在上,沒想到你會對我有情,我們兩個也經曆了許多事,現在你憑心而論,我不愛你嗎?寫給你的詩句,句句發自內心,對你與對蘇三,在我心中是一樣的。他其實從來未曾真正有過洞房花燭,一直渴望著自己能有一場真正的婚禮,為了能圓這個夢,我們兩人獨處這麽久,他從未越雷池半步,所以今晚我不忍、不願、不能讓他獨守空房,所以隻好委屈你……在我心中,墨寶齋的那一夜,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燭,我倆的洞房花燭既然提前了,蘇三的洞房花燭我不想再推後,你能理解我麽?如果你不願意,我今晚就呆在你身邊,蘇三那裏,他本就讓我過來的,必然不會介懷,沒有圓他的夢,隻能怨我做事欠考慮,倒害得你心裏不好受。”


    沈慎d並非不明事理的人,聽到蘇三與林阡陌竟然還未有過肌膚之親,心下慚愧,對他更是多了一絲敬意,若不是之前他被關禁閉,之後林阡陌身子有恙,他根本把持不住,隻怕早與她糾纏不知多少次。就算是蘇三讓的又如何,他不是因為他沈慎d,而是因為他在乎阡陌,阡陌若是不喜歡他,蘇三也沒必要這麽做。他想明白了,心情也就不再鬱悶,私心裏更想著若今晚她留下了,將來對蘇三的欠疚更多,豈不是更要對他好些,索性大方點,她還能念著自己的好,以林阡陌的性子,將來必會以更多的愛來回報他,何況蘇三能為了阡陌做到這一步,皆是因為他愛她太深,他對阡陌的愛不比蘇三的少,蘇三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他不讓阡陌為難,處處為她著想,他也能夠!


    “你去吧,陌兒,我原本也是想你去蘇大哥房裏,隻是你先說出來,我心裏才不高興,故意和你賭氣的,現在我明白了一切,我……我不會吃醋,你應該過去,好好陪他!”


    “可是……他關了門不讓我進去,他性子執拗,決定了的事不會輕易改變,這門啊,難以叫開了!”林阡陌愁鎖雙眉,輕輕搖了搖頭,她已經做了準備,不行就隻有在蘇三門口守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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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會真睡著的,肯定和我一樣,沒準兒湊在窗下聽著外麵的動靜呢,”沈慎d狡黠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為夫這裏有一計,肯定讓蘇大哥心甘情願開門放你進去,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林阡陌見他眼波流轉,俊臉微傾,帶著幾許風情看著自己,也是頗為心動,便依言湊上前去,與他並頭勾肩,交頸纏綿了一番,輕念道:“檀香兩瓣,送與郎君嚐個鮮。”


    沈慎d哪禁得如此引逗,待到分開時,已是眼神迷離,深吸幾口氣方才恢複鎮靜。他很滿意,勾起唇角,心中微有得意。就算今夜阡陌留宿蘇三那邊,可是她的吻先給了他,她的第一次也給了他,僅有的一絲鬱悶總算徹底掃空了。


    兩人雙手交握,靜靜地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過往,直到外院動靜漸無,宴席將散,沈慎d才抬起頭來。


    很快其他人也要回到屋中休息,他們新婚的院子雖築了道牆隔了開來,但房子本就是一排的,挨得近,牆又不高,若是給父母看到,不好交待,他啄了啄林阡陌的唇,湊到她耳邊竊竊私語,說出了他的計策。


    林阡陌幫他蓋好被子,各處都捂嚴實了,不讓一絲風透入,方才離去。


    直到濃濃倦意襲來,沈慎d滿足地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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