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郎擠在圍觀的人群, 將青衣坊的一切都看在眼裏, 見林阡陌坐在一旁隻看別人熱鬧,沒什麽動作,四大公子卻都環繞在她周圍, 殷勤相待,想了想, 退出了人群,去回稟藍軒。


    藍軒聽了玉郎的回話, 玉郎記得的幾句詞曲細細揣摩一番, 長歎一聲,半晌無言。貼身小廝淩兒見他蹙眉呆坐,像有無限心事, 試探著問道:“公子, 張姑娘不是答應你了麽,她聲名總比林阡陌大得多, 就算林阡陌幫無遐, 也不怕他超過了你去。”


    “你不知,張姑娘的詩詞確實不錯,可與林阡陌的相比,卻少了一分灑脫,還少了一個‘情’字, 太過呆板了一些,你沒見過林阡陌的詩,不管語句出不出挑, 始終以‘情’感人,這和咱們彈琴唱曲是一個道理,任你技巧再高,若是無情,便打動不了人心,談不上好。張芸的詞縱然好,卻太過拘謹,這樣的詞,即使配曲再好也會打了折扣。”


    淩兒似懂非懂,也不知該說點什麽。藍軒卻忽然下定了決心,站起身來說道:“淩兒,取件顏色暗些的衣裳給我,咱們換裝,去青衣坊!”他要去看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何況現在林阡陌未與無遐獨處,興許她還未答應幫他,若是那樣,正好。


    藍軒戴了頂風帽,遮了容顏,到了青衣坊,卻因為聞訊而去的人太多,因怕客滿為患,內裏傳出話來,隻招待有學之人,外客若想進去,須得有一技之長,經考校合格了才可入內。這當然難不倒藍軒,他彈琴,讓從未在人前唱過的淩兒唱了一曲,因不敢讓人聽出是他,特意放低了姿態,水平在中與上之間徘徊不定,倒讓他急出一頭冷汗來。


    幸好裏麵的人聽了,很快傳話出來放了行,藍軒這才與淩兒相伴走了進去。一進去他就給嚇了一跳,整個院裏,就連廊下都擠滿了人,青衣坊今日的客,比雅閣居最好時還要多出三五倍。再想想外麵院牆下圍著的那些人,藍軒倒抽了一口冷氣,別說是無遐宣布了免費,就算他是加價,隻怕也有人擠破了頭地往裏趕。這一切,皆因那中央所坐一襲紅裳的林阡陌,青衣坊的公子們不知是誰起的頭,給這位桃林宴上聲名初起的姑娘新取了名兒,他們叫她“桃花狀元”,很快這個名字就傳遍了青衣坊。


    藍軒站得遠,除了那紅衣的一角,看得不是很真切,聽到身邊人的喧鬧,擠了前去,拉了一個人問道:“請問這位姑娘,裏麵在做什麽?”


    被問到的姑娘不耐煩地轉身,像是怨怪藍軒打擾了她,在看到扶著藍軒的淩兒俊美的臉龐時,臉上的怒意隱去,換了笑顏說道:“今日青衣坊的客人大展詩詞,桃林宴勝出的林阡陌姑娘再拔頭籌,為四大公子每人填詞一闋,俱是佳句,沒想到她詩絕,詞更絕,當時沒親眼見她一氣作詩三十首,今日總算看到了,不虛此行。不知哪位公子戲稱她為‘桃花狀元’,咱們縣學學子都以為這名兒好,於是大家就這麽叫上了,明日,桃花狀元之名,整個浦城就會無人不知了。”


    聽著這帶著酸意的話,藍軒以為她是妒忌,卻見她臉上全是豔羨,不僅沒有妒忌,眼中反倒多了一種狂熱,這種表情他在追求者的臉上曾經見過,那是極端的崇敬之情。他兩手交握,細長的手指互相絞著,心中不無幽怨:還是晚了一步!青衣坊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桃花狀元,有了這個名頭,隻怕張芸也給蓋了下去,她雖是浦城第一才女,卻也隻得過少時“小神童”之名。


    “念了念了,別說話,好好聽著。”身旁有人轉頭瞥了一眼,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藍軒透過密密的人頭,看到院中燈火最明處,林阡陌正收了筆,笑蓮與錦元拿起一幅絹,小心地撚著四個角,無遐清朗的聲音念道:“春風綠醑正佳期,華燈初上恰當時。管弦切切青衣坊,不知音不到此。宜歌宜酒宜詩,新月見郎羞躲,俊顏花前勝之,溫柔鄉何處能若此。”


    “好!”有人高聲叫道,“好個管弦切切青衣坊,不知音不到此!在座的,可都是知音人啊!”


    “宜歌宜酒宜詩,酒來!得此佳句,當浮一大白!”有人端了酒盞,身邊侍僮趕緊滿上。


    “我還是喜歡最後一句,溫柔鄉何處能若此,青衣坊當真是個溫柔鄉,有佳人,有妙曲,有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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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醇酒。”有人截斷話頭。


    “對對對!”


    金陵沒有“溫柔鄉”這個說法,木阡陌原還斟酌著用別的詞代替,想想還是罷了,男尊社會女人獨有的溫柔是男人抵擋不了的誘惑,女尊社會男人別樣的溫柔又何嚐不是女人舍不得的迷茫,不是那一絲溫柔,她又怎會為蘇三心動,不是那一絲溫柔,她又怎會陷入沈慎d撒下的網?


    藍軒紗帽下的臉蒼白如紙,腳步踉蹌著邁不開,隻得倚在淩兒身上。


    “公子……”淩兒擔心地喚道。


    “沒事,腳扭了一下,扶我到那邊坐下。”藍軒說道。


    淩兒扶了他慢慢向人群稍鬆些的地方走去,青衣坊的僮兒善察顏觀色,很快就有人拿了個杌子過來,說道:“這位公子像是累了,坐下歇會兒吧,今日人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海涵。”


    淩兒道了謝,接過杌子請藍軒坐下:“公子,你看這青衣坊的僮兒真是嘴甜,一個個臉上都帶著三分笑,也怪不得他家生意好。”


    “你不知道,他們都是無遐手把手教出來的,我一向對坊司說,我們的僮兒也該好好教教規矩,他卻不聽。”藍軒心中把那玉郎恨得無法,若不是那他眼高於頂,林阡陌本是先去的雅閣居,今日這番風光本來輪不到青衣坊。


    心中一動,藍軒又有了思量,林阡陌先去的是雅閣居,莫不是在她心目中自己勝無遐一頭?即便不是這樣,想來在她看來,自己的名頭比無遐要大些吧,據說她是去聽葬花吟的,無遐的她聽過了,自己的卻還沒有,隻要自己所譜的曲比無遐的讓她喜歡,甚至比她那身邊人所譜的令她高看……想到這裏,藍軒又有了精神,他下定決心,回去就改,要讓所作之曲盡善盡美,讓林阡陌挑不出一點兒缺陷來。


    林阡陌今日寫了不少字,為青衣坊題完詞,坐了回去,在桌下甩了甩手。很快右手就被包進了一雙溫暖的大掌,蘇三伸指,照著穴位為她按摩。她抬眼一笑,蘇三輕道:“手酸了?看來給你補得還不夠,體質總是這麽差,回去還得好好補補。”林阡陌笑著“嗯”了一聲:“不過叫下人做就是,你不用親自動手。”不知怎麽了,隻要是林阡陌要吃的,蘇三總要親自下廚,雖然說心愛的男人給自己親手做吃的,很令人感動,可林阡陌怕把那雙保養得很完美的手弄粗了,總攔著不讓他去,就算這樣蘇三也偷偷幹了不少次,纖長的手上有時濺了幾滴油,有時劃破幾道口,把林阡陌心疼得要死,看過蘇三身上交錯的舊傷,她原本發誓今生有自己在身邊一日,絕不叫蘇三再有半點傷痕的。


    蘇三自然是笑著答應,可林阡陌也知道這話別指望他聽進去。她就納悶了,這麽好看的男人,這麽整潔的男人,怎麽就受得了廚房的油煙呢?


    身後總覺得如芒在刺,林阡陌回過頭,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什麽異常情況,回過頭來,卻又感到了不對勁,她總覺得有種被人偷窺的感覺。


    蘇三見狀,問道:“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不對?”


    將心頭的疑問悄悄告訴了他,蘇三讓她別回頭,自己察看了一下,卻也沒有任何發現,說道是林阡陌太過緊張了,大庭廣眾之下,現在她又是眾人矚目的對象,沒有人注意才叫怪了,就算有人看,人家那也是光明正大地看,未必是偷窺。或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林阡陌想,不過她總覺得背後有一道目光,當她搜尋時,那目光就消失在人群中,當她不注意時,卻又牢牢地盯住了她,這感覺讓她莫名地有些不安。


    林四扯了扯林阡陌的袖子:“姐,秋姐姐都喝醉了,我們要不要回去了?”


    “是啊,也差不多了,問問張兄他們,若是他們還要玩,咱們就先回了吧。”林阡陌道。


    一問之下,張行等人明日不當值,想要多玩會兒。無遐等人見林阡陌要走,紛紛出言挽留,林阡陌卻道家中還有孩子,需得早些回去,讓林四扶了秋霽,攜了蘇三站起身來。


    “如此就不多留姑娘了,還請姑娘日後常來。”從袖中取出一物,無遐遞到林阡陌手中,“此物請姑娘收下,以後凡姑娘來我青衣坊,出示此牌,一應資費全免。”


    “這……這如何使得!”林阡陌推辭道。


    “本來這等俗物青衣坊也拿不出手,不過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改日無遐還要專程上門拜訪,隻盼姑娘行個方便,到時候莫要給無遐吃了閉門羹。”無遐說道。


    林阡陌明白他的意思,佯作猶豫地想了想,才狀作無奈地說道:“如此阡陌也不好駁了無遐公子與青衣坊的麵子,我收便是,阡陌別的不擅長,也隻會些詩詞,弄些新曲,正好與公子們同好,少不得以後要互相切磋一番。”


    如此便收了無遐之物,那是個鍍金的牌兒,正麵刻著青衣坊三個大字,背麵是青衣坊四大坊司的簽名。無遐此舉,既是謝她填詞為青衣坊宣傳之功,又是收買她之舉,收了這牌兒,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以後少不得青衣坊有求自己就不好拒絕,但她今日來正是為此,她也需要青衣坊為她宣傳,相互合作,各自有利,何樂而不為?


    無遐也是聰明人,又如何聽不出她應承之意,心下大喜,又喚人來,將那瓜果糕點裝了滿滿一大食盒,命人跟著送到這去,隻說是給孩子吃的。林阡陌大是感歎,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無遐,竟然將人間世情想得如此周道,真正是讓她大跌眼鏡。


    藍軒等林阡陌前腳一走,領了淩兒後腳也回了雅閣居,一夜無眠地修改他的曲譜,先自不提。卻說那先前林阡陌感到背後有人盯她,卻不是幻覺,正是那個在假山旁偷聽她與蘇三對話的中年男人。林阡陌這廂一走,那人也喚了隨從,離了青衣坊,一直跟著林阡陌,看她進了家門。


    “木,你去查一下,這是誰家宅院,還有,那個美貌男子我看著眼熟,你查查他是什麽來曆,半絲兒也不要遺漏,一點一滴都給我弄清楚了。”他吩咐隨從道,表情凝重,眼底暗藏著陰冷。


    “是,屬下這就去。”才說完話,那隨從一個展身,沒了人影,速度端是飛快。


    “小丫頭倒是很吃香啊,眼光也不錯!幸好還沒成親,還被人叫做姑娘呢。”他摸了摸頸上,絲絲的紅繩下方掛了一個玉佩,瑩白得如天上的月亮,在月色照映下發出淡淡的光。


    他伸指輕輕摩挲著玉佩的反麵,最下方那裏有著微微的凹槽,內裏刻著幾個字,小如米粒,若非經過特殊的工具,根本就看不見,上書:大正天福,大正十九年欽賜何。再後麵是皇家印製局的標記,後家印製局是皇帝本人專屬的,專門給皇帝印製賞賜之物的一個部門,經過鑒定,此物確實出自宮中。大正是金陵如今的年號,這就意味著大正十九年,當今皇上曾經將這麽一塊玉佩賜給了一個姓何的人。


    林阡陌還道當時那小賊貪財,所以劫走了她的玉佩,她不知若不是見著了下麵皇家印製局的標記,那人根本就不屑於從一個小姑娘手中奪走這樣一塊玉佩。“大正天福”,據說十六年前,有一個人被當今皇上這麽說過,說他是金陵的福星,天降的奇才,隻是後來此事卻成了皇帝的禁忌,再無人敢提起。


    玉佩本是一對,林阡陌身上還有一枚,也是戴在她的頸項上,那上麵刻的卻是:大正延熙,大正十九年欽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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