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自由時光也不多了,沈慎d大過年的也不回家,隻說要陪外祖母,連沈家的來人也懶得見。傅老夫人心中怨忿沈大人不聽她之勸,將最心愛的外孫嫁個黑臉婦人,化作她仕途路上的一顆棋子,對沈家的人更是沒有好臉,三言兩語便將來人打發了去。


    等沈家的人一走,沈慎d就從屏風後轉了出來,深深對傅老夫人一揖,說道:“多謝老祖宗維護孫兒。”


    傅老夫人歎道:“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事已至此,惟有依了你母親,她總是為了你好,好歹……那人是個做官的。”


    沈慎d淡然一笑,未作分解。他已打聽得清楚,原本沈家準備嫁的不是他,是老六慎重,慎重年輕,十八還未滿,又怎麽會願意嫁給萬芝蓉?於是他攛掇著他老子和母親將這門親事訂給了沈慎d,把萬芝蓉誇得天花亂墜,沈慎d的父親也給蒙蔽了,等知道真相時,沈大人已經定下親事,容不得沈慎d再更改。


    林阡陌在年前幫蘇三忙完了帳務,意外地得了假,便常往墨寶齋而來,她那帶著輕鬆諧趣的談話,給心情不佳的沈慎d麵上帶來了笑容,書墨於是也覺得林二的這個姐姐看起來順眼多了。


    沈慎d不愧是才子,講經論學,頭頭是道,林阡陌得他解惑不少,將蘇三書房中所看書本上的不解之處一一道來,都被他輕鬆化解。什麽叫良師益友,這樣的就是,林阡陌算是知道了,決定緊緊抓住這棵大樹不放鬆,對沈慎d愈加熱情。沈慎d則喜她活潑機靈,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那些奇思妙想,一肚子的典故,總能惹得他開懷,兩人當真相交莫逆。


    林阡陌向沈慎d請教得越多,越是發現他的博學,不光是學問方麵,琴棋書畫,幾乎每一樣都有涉獵。她也知道了金陵十二君的典故,沈慎d為人謙虛,常說他參選的這一屆一個更比一個出色,自己算不得最好的,他最終的名次是第二名,得第一的那名男子卻頗為神秘,甚少露麵,也未公開姓名,人人稱他“六公子”,提起他,沈慎d是讚不絕口。


    “之前我一直都自傲一身本領,放眼天下,沒有人能比得過我的,直到遇到六公子,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假話,輸給他,我心服口服。曆屆的金陵君再無人能超過他,以後更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再出一個如他的人物。”


    沈慎d如此推崇這位六公子,林阡陌不由得大起興趣,隻盼著早些順利進京,也好結識一下這位天下第一俊傑。


    相處了一段日子,沈慎d對林阡陌學習新知識的進度表示了極大的驚訝,尤其在學琴這一途上,再三確認了她之前並沒學過後,黯然給了林阡陌一個評價:“我從小勤奮好學,為博得這個名聲不知耗費了多少好時光,卻沒想到這世間有一種人叫做奇才,隻花一分兩分精力,就能起到我花十分的效果,六公子是一個,你是另一個。”


    林阡陌暗地吐了吐舌頭,總不能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多了二十幾年的經曆,看盡了人生百態,琴雖沒學過,但是曾經學過一種叫做“音樂”的課程,宮商角徵羽,不過是轉換一下角度,她已了然,所以學起來輕車熟路。


    隻裝作嬌癡,對沈慎d說道:“若真的是人才,大哥不可藏私,須得把你所學都教了我。”沒了先前的生疏,她不再一口一個青蓮兄,直接叫起了大哥。


    沈慎d眼光望著遠處,天邊霧色彌漫,眼看著就是一場風雪。“我教你的日子也不多了。”一聲輕歎從他的口中溢出,帶著幾許惋惜,幾許輕愁。


    “為什麽?你要回上京去了嗎?”林阡陌奇怪問道。她知道沈慎d是上京人。


    沈慎d搖了搖頭:“咱們不提那些傷心事,反正我在的日子,能教你一天是一天,你好好學就是。”


    蘇三一襲緋紅衣袍,站在院中,麵上是溫潤的笑,目光落在老榕樹下的秋千架上。單景瑞坐在秋千架上,手攥著兩側的麻繩,單青每推一次秋千,他都要揚起一陣笑聲,孩子的聲音最是清脆,聽得人也不由自主地想跟著笑起來。


    這秋千架按林阡陌的意思做的,她幫了他不少忙,這個年是他獨自一人撐著這個家以來,過得最輕鬆的一個年。不知怎麽地,他的眼前老浮現出那個女孩子的模樣。那日在書房她的手指差點觸到他的肩頭,蘇三條件反射地退了開去,後來他又有些後悔,她不過是個孩子,自己怎麽能拿她與那些惡心的女人相比。


    是的,他並不討厭她,若是厭惡,就不會和她同處一室長達一月之久。和林阡陌的相遇相識本就有些特殊,她初落入他眼中時,是個可憐之人。因為那天的尷尬,心頭難免有些別扭,看著帳已做完,索性放了她假,綢莊裏自有人看著,少她一個也無所謂,以她之能,做個小工人是屈才了,考慮著過了年升她做個管事,就憑那出神入化的計算速度和那一手清秀的小字,足以讓人忽略她的年輕。


    多日不見林阡陌,她的消息卻沒有一絲遺漏過,他沒見她,不代表別的人沒見,單青每日都會帶瑞兒去她那裏,因為她給瑞兒的故事還沒講完,那個羊和狼的故事可真是長,完全吸引住了瑞兒。不光是瑞兒,單青似乎也給她吸引住了,張口閉口都是林姑娘,於是他知道了她每日都守在墨寶齋,與那個大才子沈慎d談笑晏晏。


    “林姑娘與沈大才子說的那些話,文謅謅的,我們都不大聽得懂,林二說他姐姐將來是要考功名,要做官的。原先我還以為林姑娘也和鋪子裏那些個姑娘差不多,不過是精明些會算帳罷了,現在看來不止如此呢,聽說就連沈大才子也誇她是難得的奇才……”


    單青的話落在蘇三耳中,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是了,她又怎麽會是尋常人,尋常人又怎麽會那一手好字與算計?還記得初見時看到她一身的傷,想起了自己曾經也是這樣被人趕出來,坐在冰冷泥濘的地上,那時候心中滿是酸楚與絕望,卻沒有人對他伸出援手,幸好那天身上帶得有銀子,他將它掏了給那個男孩兒,讓他趕快帶她去療傷。當時她醒了一下,雙眼正好對上他的,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黑得仿如深不見底的幽潭,帶著一分茫然,兩分疑惑,三分驚詫,在他正要開口相詢時,卻又閉上,陷入昏迷,那單薄可憐的樣子,讓他心痛不已,那一刻,他差點以為她就是自己,十八歲時的自己。


    再細細揣想那天的情形,蘇三的心頭掠過一絲疑樣的感覺。他伸手壓在自己的胸口,心中煩悶,悄聲問自己:“蘇三,你這是怎麽了?”


    當日的感覺與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不是厭惡,仿佛更多的是慌亂。是了,是慌亂,他已經很多年未與女子接觸過,在她的手指即將觸碰著他時,他竟然會慌亂?一直以來解釋不清自己心中那莫名的煩躁,在聽到沈慎d與她如何如何的時候,感覺漸漸明了,對她的那份最初的憐惜裏,不知何時多了一種別樣的感情,這感情沒有令他感到欣喜,帶給他的更多的是痛苦。


    “蘇三,你瘋了,她還隻是個孩子,她是瑞兒的姐姐……她若是知道你的過往,隻怕巴不得離得遠遠的,又怎麽會看得起你!”無人處,他自言自語,麵上的微笑一如既往。


    沒有人知道他其實在流淚,淚水劃過心髒,浸得整個人都變得冰涼。多年的折磨讓他學會了掩飾麵上的神色,縱然心痛欲死,他也不會流淚給人看到,因為他知道,那個人就是喜歡看到男人的眼淚,越是流淚她越是興奮,隻有微笑能夠救他。


    “爹爹,咱們一起去找林姐姐好不好?她說今日要畫瑞兒,我讓她也畫一個爹爹,好不好?”單景瑞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拉住了蘇三的手。


    他摸了摸兒子的頭,溫柔地說道:“單青帶瑞兒去吧,爹爹還有事,見了林姐姐不可淘氣,別打擾她做事,知道嗎?”


    “知道!”單景瑞說道,“林姐姐誇我最懂事了,還有幾個哥哥對我都很好,林二哥哥還買糖人兒給我吃。”


    看著兒子牽著單青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門,蘇三來到臥室,磨得光滑的鏡麵反射出了他的樣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輕聲說道:“都是哥哥,我已經老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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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子裏出現一張帶笑的嬌顏,靈活的眼,清瘦的臉,小小的下巴尖尖地,他笑著去摸,碰到的是冰冷的鏡麵,一切都是幻像。她與那個沈大才子,定然是很好的一對。蘇三站起身來,胸口的舊傷又痛起來了,他咬牙挺住,拳頭捏得死緊,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很快手裏便是一陣殷紅。


    “我要讓你這輩子受盡折磨,受盡折磨,受盡折磨……如果你敢死,澄玉也別想活,別想活,別想活……”他仿佛看到那張絕美的臉近在咫尺,長長的指甲掐得他生痛,她的聲音和人一樣美,聽在他耳中,卻無異於魔鬼的嚎叫。


    “你滾開,滾開!”他大叫著,狂亂地揮舞著雙手,胸口的疼痛越發劇烈,終於不支,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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