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平五年二月,淡淡的風雪在夜色中落在陝郡禦駕行營之上,漸漸覆成一片白色。


    殿中少監李鬆行與兵部侍郎鄭襄安均出自山東豪族,在朝中自成一係,因自傲於家族底蘊,與旁人皆相交泛泛,這一日,見雪夜營中暫無戰事,便索性相約燙酒於鄭襄安帳中雪夜手談。


    “文道,”鄭襄安入內,將大氅掛在帳後,吩咐道,“你出去在外頭守著。”


    文道恭敬應“是”,從掀起的簾子下頭出去,張望左右,見天地間一片風雪,無半分行人蹤跡,方立定了在帳簾處,默默守護著帳中安全。


    “敬亭兄何必如此謹慎?”帳中燭光光芒閃耀溫煦,李鬆行坐在廣榻之上,袖手在注滿溫湯的銅盆之中滌壺,溫文而笑,“吾等八姓之家,身邊人手俱為世仆,非三代以上家中人,不可近身伺候。因此便是行人司再神通廣大,也沒法子滲入咱們這等人家。如今帳外既已有自家侍衛守著,便再安全不過,何必又遣文道小兄再出去查看?”


    鄭襄安聞言淡淡而笑,“所謂君密保國,臣密保身,今日咱們在此帳中定的是天下歸屬大事,警惕些總沒有過錯。”


    帳中盈盈燭火晃動,投在雪夜對談二人身上,燙出一段溫暖剪影。“……如今燕軍陳列滎陽,聖人避駐陝郡,發動時機已至!”


    帳中喁喁而言,臨盤推演天下大勢,“聖人駐蹕陝郡,背倚潼關,潼關守將哥舒夜帶兵守關於內,裴儼守河內,封玄清守臨汝,二軍分左右襄衛聖人安全。其中裴儼乃天子嫡親姨夫,如天子遇險,定會全力營救,可命燕朝出一支軍隊攻河內,將裴儼纏於河內城下,不得出兵營救;”


    “平林兄乃封玄清軍中參軍,可喬奪軍權,令封氏不得回軍救駕;”


    “若得再將老將盧國公程伯獻從聖人身邊調開,聖人身邊便僅剩一支神策孤軍拱衛,燕派一猛將率精兵行急軍軍借道東都奔襲陝郡禦營,東都都尉王康出自太原王氏,屆時自會出手發難,掩去燕軍取道消息。”


    “至此,”鄭襄安合掌,笑道,“事可成矣!”


    “然!”李鬆行笑應。


    帳中燭火畢駁,爆了一個燭花。鄭襄安抬起頭來,見李鬆行立身而坐,神情怔忡,不由奇道,“李兄這般神情遲疑為何?”


    李鬆行回過神來,“也沒甚個。愚弟隻是想著,如今禦座上的這個,可當真有幾分雄主跡象。若折在此處,大周承嗣之事必起波瀾,爭執之下,國運怕是會倒退數十年,我等也算是大周罪人了!”


    鄭襄安聞言神色亦複雜之至,沉默片刻之後方道,“家國之間,隻有家族方是我等立足根本!為了山東百年運道,行一點不合常道之事,也是無可奈何!”


    “是啊!”李鬆行仰身長笑道,“我等且大道直行,百年之後,功過且自由後人評說吧!”


    夜色深沉,禦營之中風雪刮下的愈來愈大。李鬆聞起身告辭,持著竹杖大踏步行向風雪之中。對著鄭襄安拱手大拜,“愚弟奉命明日入東都為官,屆時自會襄助王康之成事。大兄侍奉於陝郡禦駕之旁幹係最是重大,此後一應事宜都拜托給敬亭兄了!”


    鄭襄安朝李鬆行回了一個拜禮,鄭重道,“大兄放心,敬亭拚一死之身,當為山東謀一條生路!”


    李鬆行哈哈大笑,轉身踏雪離去。周燕大戰的剪影慢慢斂入天地間繽紛的雪花。


    後世之人評價大周世宗年間孫童之亂,認為這場戰役的轉折點便是貞平五年三月三子峽之役。這場戰役全殲偽燕精銳大軍,同時也葬送了中國史上煊赫了數百年的山東高門。此後世家勢微,再也無力遏製寒們的興起,寒門開始在大周朝堂上占據主流勢力。


    而這場戰役的先機,世宗皇帝姬澤獲悉山東密謀之事的來源,很多史學家認為是大周年間無孔不入的行人司,但也有一小部分浪漫的少男少女堅持認為,是遠嫁北地和親的宜春郡主顧令月冒死送出的消息,世宗皇帝為酬此救命之恩,以白首之約報之,帝後同心。後世觀史之人莫衷一是,隻是當時,姬澤在禦帳中接見一路風塵仆仆從北地趕回報信的羽林軍沈朗,麵色卻十分奇異,


    “這信,是郡主吩咐你傳的?”


    “正是。”沈朗跪伏在殿中,再叩了一個頭,“半月前,郡主被咱們救出範陽王府,便吩咐屬下等人立即將這等口信傳回來,大統領深知此消息幹係甚大,不敢怠慢,命屬下一支小隊即刻領信回趕。”眼圈兒一紅,泣聲道,“出發的時候一共有三人,最後平安回到陝郡的便隻剩下小人一人。”


    禦帳華麗寬敞,姬澤坐於禦座之上默然。來人千裏奔馳,趕到禦駕行營,便是為了將這份重要的口信送到自己案前,免於大周一場兵刀之禍,自然是出於一片忠誠之念。隻自己心念擔憂的卻是阿顧安危,難免對他放棄護衛阿顧趕回報信的行為有幾分惱火遷怒,默然片刻,晦澀開口詢問,


    “辛苦你了!……你離開的時候,當是見過郡主了。郡主……她如今可還好?”


    沈朗聞皇帝撫慰,登時感動的眼眶泛紅,“屬下不辛苦,”沈朗感動的眸泛水光,“若得效力於陛下萬一,也就好了!……郡主腿足不好,起臥皆是身邊丫頭伺候,身子瞧著纖弱,不過精神還好。郡主如今已經平安出了北都城,有劉大統領英勇善戰,隨身護持,一路必定平安,想來再過一月半月的,便能順利返回大周了!”


    “你離開時,郡主身邊還剩多少人護衛?”


    沈朗略向了想,“大統領率的好手十之*,此前郡主衛也未折損。也剩百來人!”


    “朕知道了!”姬澤沉聲道,“你先下去吧!”


    天地間鋪陳著晶瑩冰雪之色,一輪紅日緩緩升掛於天際,照耀分外亮眼。姬澤心底慢慢混沌著一股複雜情緒來。似乎底色苦澀,卻奇跡的泛著甘甜欣慰。


    阿顧那個傻丫頭,縱然二人之間恩怨糾纏難言,到了這個境界,到底來舊惦記著自己的安危,自己尚未完全脫險,便遣了身邊人趕回為自己送山東謀逆的口信,隻為害怕自己對山東之人與孫賊的念頭一無所知,到時候身陷險境,無法回天。一時間心中滋味萬千,在禦營雪後初霽的清晨,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聖人,”梁七變入內稟報,“李征儀大將軍接到密令,率大軍星夜趕路,如今已至弘農郡。”


    姬澤聽聞稟報,自兒女情思之中抽回神來,神色已經變的冷靜審慎,“知道了,命朔方軍隱秘行蹤,莫讓旁人偵得蹤跡!”


    “是!”


    貞平五年三月四日,睢陽告急,姬澤下令封玄清領軍往東救援睢陽城;命盧國公程伯獻揮軍守臨汝;


    六日,偽燕平盧郡王童子明攻打河內。


    燕軍行營中,燕帝孫炅瞧著羊皮地圖卷上代表姬澤駐蹕的一處紅圈,眸中閃過嗜血的光芒,伸手執起盤上三處代表周軍軍力的紅旗,擲出沙盤,一隻朱紅的紅旗——周帝所在陝郡禦駕行營便露出在燕軍軍鋒之下,隻要燕軍率一隻大軍直撲過去,即可直搗黃龍。


    大燕東陽郡王傅弈點齊了三萬精銳大軍,披著甲胄入內,紅色的戰袍一掀,在地上跪拜,“末將傅弈拜見陛下,帳外三軍已經點數完畢,請陛下下令!”


    “好!”孫炅豪情應道,


    “陽之,大燕興衰在此一役,”孫炅走到傅弈麵前,親手攙扶起傅弈,鄭重道,“若能畢此功,則天亡大周,興大燕,大燕百年江山可期矣!朕與你乃郎舅至親,你素來勇猛善戰,生平領戰事無數起,少有敗績。今日這等大戰,朕不能親至,便隻能托付於你的手上,盼你全力施為,莫要辜負了朕的一片丹心!”


    傅弈聞言熱血沸騰,拱手沉聲應道,“陛下放心,臣定竭盡全力,不負陛下所托。”


    複朝著孫炅拜了三拜,起身盔甲紅袍一展,翻身上馬,喝道,“傳我軍令,拋棄負重,全力奔襲陝郡。活捉周帝姬澤!”


    大軍轟然應是。一騎鐵軍風馳電掣一般劍向陝郡直指而去。因傅弈約束軍紀一路急速行軍並無他顧,且所取道路乃是與山東之人商議特取安排的道路,一路悄無聲息,直到陝郡三百裏外,方被大周斥候發現蹤跡。


    “聖人,”大周斥候匆匆入內,麵色惶急稟報,“前方傳來消息,一支燕軍奇襲而來,如今離陝郡已經不足三百裏。”


    姬澤色變起身,“燕賊安敢如此?”


    神策大將軍李伏忠一身盔甲大踏步入內,麵色難看至極,“燕軍一路疾行直指禦駕。前幾道關卡也不知怎的,竟沒有燃起烽火。直到繞過東都發現叛軍蹤跡,如今叛軍裏離此地已近三百裏,小半日馬程可到。”當此之時,臨近的大周駐軍或被調走或被燕軍纏戰,一時皆無法趕至陝郡救駕,


    “聖人,如今叛軍兵鋒即將趕至,還請您速速起駕,返回潼關。”


    姬澤知事輕重,揚聲吩咐,“命人傳命潼關守將哥舒夜帶軍出關救駕。傳朕之命,三軍即刻出發趕往潼關。”


    神策軍匆匆出行,護送著天子禦駕急速撤退,一路向著潼關方向疾行。隨聖駕駐紮禦營的一眾大周朝臣猝不及防遇逢燕軍奔襲,人心惶惶,亦隨著聖駕急急向著潼關方向奔撤。


    半個時辰後,傅弈燕軍趕至長嶺坡——大周禦駕此前駐紮之處。探馬從帳中出來,向著傅弈稟報,“將軍,禦帳之中東西淩亂,人是匆忙之間拋開東西走的。摸著禦帳中的火堆溫度,姬澤離開這兒時間不久,定不超過一個時辰。”


    傅弈聞聲心頭一陣火熱。


    燕朝與山東合謀設下奇襲周帝之計,瞧著如今勁頭,說不得真的能追擊至周帝姬澤,若當真能生擒姬澤,則雙方攻守之勢逆轉,可定下大燕百年基業。轉身盔袍一揚,高聲吩咐,“命令全體戰士,即刻上馬,全速追擊!”


    燕軍上下亦士氣振奮,同聲應“是。”


    一行策馬飛速前行,因著心頭生擒周帝姬澤渴念,倒將一腔疲累饑渴情緒摒棄了,猶如不知疲累,隻心向著潼關方向極速追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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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圓日掛在西邊天空,照耀在山壁之上,光輝耀眼。一條峽穀陳列山中,將山勢分為兩半,又深又長。大周軍隊趕了大半日路,行至此處,因戰馬疲累難行,難以為繼,隻得吩咐就地歇息片刻,稍稍飲馬,略作盤桓。


    行營東側,用黃色帷幕遮起的一座簡易禦帳中,天子和朝中一眾大臣俱在其中歇息。


    侍衛奉上食水,羅元崇等人雖沒甚胃口,但想著一會兒行軍急速,若不吃用好了,怕是跟不上皇帝行程,便都勉強用了一些。


    “聖人,”李伏忠入內稟道,“追兵將至,若是耽擱久了,怕是不好。咱們還是快快上路吧!”


    姬澤點頭應承,“也好!”起身道,“傳朕之命——”忽覺頭腦昏沉,四肢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一個腳軟跌坐下來,不由驚駭異常。


    “聖人,”李伏忠變色,上前來扶,亦覺中了招,扶著暈眩額頭。


    帳中一眾臣子相顧失色,老丞相羅元崇仰頭厲聲喝道,“哪個小人作亂,速速出來。”


    “哈哈哈,”一聲長笑聲從外傳來,來人揭幕入內,一身深緋一寸小花紋官服,長身玉立,颯踏風流,出旁人而立,正是兵部右侍郎鄭襄安,


    “臣給陛下請安,”輕輕行禮,”陛下可安好?”放眼望向帳中其他朝中重臣,“不知各位同僚可還安好?”


    姬澤一雙鳳眸盯著鄭襄安,忽的冷肅而笑,寒聲道,“原來是你動的手腳。”


    天子之威凝重如山嶽,鄭襄安平日定不敢承受皇帝的目光,隻此時覺大勢在握,竟油然而生躊躇滿誌之感,便將平日畏君之心放在一旁,悠然道,“正是。”


    “鄭氏家傳有一種藥,無色無味,隻要入口一點點,便可命人手足酸軟,半日之內難以劇烈運動。我在食水中下了一些,如今不僅帳中各位同僚,便是外頭大半神策軍,此時怕都沒法子上馬了!”


    山東豪族數百年來孕育的風流姿態,流淌在這等王鄭人家的血液裏,便是行此宵小之事,亦無損風流之態,旁人便是想描摹也描摹不來。隻是此時,帳中羅元崇、李伏忠等大將臣子瞧著鄭襄安都是目眥欲裂,“逆賊,陛下待汝等不薄,汝等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鄭襄安拂了拂衣袖,“事已至此,各位當知成王敗寇,何必多言?”


    抬頭望著帝王,“如聖人在位,三十年後,山東八姓幾已泯然於眾人矣。我等不願就此消亡,隻好奮起一搏,要為家族爭一個未來,若個中有一二不對之處,便隻好請包涵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朕雖不齒汝等所為,也心中了然。”姬澤道,“隻是朕有一事不明白。”


    “朕便今日當真在此不幸,山東諸人蒙叛國弑君之名,數百年風流聲譽皆毀於一旦,萬眾唾齒又有何延續之能?”


    鄭襄安淡淡道,“天子禦駕親征,眾臣皆勸避回潼關,聖人不聽諫言,以至為燕軍奔襲,天子蒙難,隨行羅丞相等重臣皆殉國,後世大周史書隻會記載,今上輕率禦駕親征,又輕枉安危置己身於危險之地,方招致不幸遇險,為燕軍亂軍所擒。至於我等山東之人在這場變故中做過什麽事情,又有誰會知道呢?”


    “嗬!”姬澤切齒冷笑,“你設計果然周到。既如此,你大可不必出頭,如今既在朕麵前陳清此事內情,是想要做什麽呢?”


    “聖人英明,”鄭襄安道,從袖中取出一道擬好的旨意,上麵仿造擬旨翰林的筆墨,“……寧王第三子姬煒,仁孝純至,禮敬師友,器質衝華,堪為儲君,可過繼為皇子,由皇後王氏撫育。主者施行!”


    “若您願意簽署下這道傳位詔書,我可以瞧在您也算是個明君的份上,給您留一個最後體麵。”


    帳中臣子目眥欲裂,料不到山東之人竟行此通敵叛國之事,鄭襄安當麵僭君,矯詔行事,不由氣的渾身發抖,李伏忠指著鄭襄安怒斥,“亂臣賊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該當誅殺九族。”


    鄭襄安自覺大勢在握,不理會眾臣辱罵,“如今燕軍兵鋒已至,陛下據神策軍軍力不過一萬,其中大半尚不能上馬征戰,如何能抵抗住大燕三萬大軍?”步步上前,執著偽詔逼淩姬澤,


    “陛下若識趣,便乖乖簽署了這份遺詔吧?”


    傅弈率燕軍飛速奔馳,似乎已經近此處極近,三萬大軍戰馬鐵蹄踏在地麵之上,微微震動,帳中眾周臣感知些微動靜,麵上微微震動。姬澤負手立在帳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緊張之意,似乎燕軍的刀鋒頃刻之間能傾襲至頸項之上。淡淡而笑,“今日這出大戲當真熱鬧,到了此時,也該當收場了!”


    拊手合掌,揚聲吩咐,“放箭!”


    身後,神策校尉鐵勇應了一聲“是”,越眾而出,取了一支號箭抖動。


    箭支急速射出,去勢又直又急,直射入天際。號箭號令之下一支大周軍隊從峽穀兩側湧出,軍容整肅,披甲雪亮,為首大軍打出一張大大的軍旗“李”字。


    “不可能,”鄭襄安瞧著陡然出現的伏軍,失聲驚呼,“禦營附近能援助的各支軍隊我等皆已設法畔纏,如何會有這麽一支軍隊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瞧著從軍中踏步而出銀白頭盔鎖子鎧甲的英挺將領,麵色大變,“這是……朔方軍?”


    奉皇帝密旨命三日之內率軍趕至三子峽的朔方軍大將李征儀甲胄色澤如冰鐵,行至姬澤麵前,單膝跪伏恭敬參拜,“臣李征儀儀救駕來遲,致聖人受驚,還請聖人恕罪。”


    “李將軍何罪之有?”姬澤朗聲而笑,伸手攙扶李征儀,“你千裏疾行趕至此處救駕,是有功之臣。”偽燕叛軍軍鋒陳列於其下,情勢危急,姬澤伸手拍了拍李征儀的肩膀,“如今不好多言,且待剿了偽燕叛軍,咱們君臣之間再慢慢敘話。”


    李征儀再度向姬澤恭拜,沉聲應諾“是。”方立起身來,瞧著麵前滾滾來襲的三萬偽燕疲軍,抽出佩劍,身上迸發出一種鐵血之氣,“兒郎們,拿起你等的本事來,讓這起子逆軍都留下來。”


    朔方軍轟然應“是”。


    三子峽之前,燕軍大將傅弈聽聞大周朔方軍轟然之聲,在馬背上緊急勒住韁繩,一顆心冷冷的沉下去。


    心知此事不密泄之,周軍將計就計,在此地預先伏下援軍,自己落入了周軍大軍陷阱,長途奔襲疲憊之師逢著大周軍隊以逸待勞,幾乎沒有絲毫取勝逃生之道。


    “將軍,”副將巴林瞧著峽中大周朔方軍軍容,目中露出惶急之色,“周軍這架勢,咱們可怎生是好?”


    傅弈亦是一代名將,雖落到如今境地,心知無幸理,麵上卻是不落絲毫聲氣,朗朗而笑,“我以為大周皇帝落入咱們的陷阱之中,到頭看起來,落入陷阱的竟是咱們!勞大周皇帝陛下以己身為餌誘使我等入彀,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算是值了!”


    大周軍鋒整齊緩慢向兩側分開,天子姬澤為眾臣擁奉而出,戴一頂黃金兜鍪,連環麒麟軟甲,映照身後峽穀上橢圓的夕光,暮風吹拂兜鍪上的紅纓,氣勢凡出猶如神人,“大周與孫氏叛軍征戰,苦的隻是百姓。倘若若朕今日以身試險,能令大周百姓少受些許戰亂之苦,便也值得!”


    周朝眾臣皆動容,此前眾臣皆以為遭不幸之理,陡然逢此轉變,不由驚喜異常,一時木楞愣的,直至聽聞姬澤這般話語,方將心放回肚子裏,對天子心胸膽略臣服,皆跪伏在地,“聖人聖明,微臣等愧不相如!”


    數萬朔方軍聽聞天子此語,亦心旌動搖,山呼萬歲。


    通天徹地的萬歲呼聲映襯的兵部侍郎鄭襄安麵色灰敗,猶如抽去了身體所有的精氣神,隻剩下枯幹枝條。


    姬澤轉身視鄭襄安,目光猶如望著一隻螻蟻,“來人。”


    “將逆臣鄭氏押解下去,容後處理。命關東各軍鎮查屬內山東諸人,有牽涉入燕賊襲事者,盡皆下獄。待戰後一並處置。”


    三子峽中,三萬偽燕精銳軍隊落入大周包圍之中,苦戰半日,東陽郡王傅弈身中十三箭,力竭而亡,燕軍全軍覆滅。


    與此同時,各將軍中與東都洛陽城內,多名出身山東八姓嫡係的重臣子弟,殿中少監李鬆行、東都都尉王康、弘農尉崔忠平等人一一被擒,除去華服衣冠,投入獄中。中華史上曾經煊赫一時的山東高門,在這個冬日黯然收場。


    弘農暫駐禦營西北角一頂小小的帳篷中,前兵部侍郎鄭襄安一身素白囚服關於其內。


    春夜寒冷,帳中隻有一撮小小的燭火,映照著空蕩蕩的帳篷中一案一席,慘淡無比。


    守帳神策小軍望著來訪的羅元崇,“羅大相。”


    羅元崇掀帳入內,背後一名玄色盔甲侍從,手中捧著托盤,其上置酒壺,刀匕與白綾。“聖人有命,賜罪臣鄭襄安死。”


    鄭襄安聽聞賜死之令,麵色微變,隨即安然待之,望著羅元崇笑道,“如今,山東已成亂臣賊子,沒有想到,這個時候,羅相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此地看我?”


    “早年我在江南求學之時,與鄭君也曾有一些情誼。”羅元崇道,“如今蓬帳相見,已是官囚對立,感念早年情誼,特來相送一場。”


    鄭襄安聞言麵色微微複雜,二十年前,江南的風清水軟,春光明媚。年輕時候的自己,也曾有一腔報國之情,想要用滿腹才華書寫青史,造福百姓。如今,卻落得這部田地!命運變化起落一至於斯。


    “鄭君有高才,本可效忠朝廷,青史留名。”羅元崇道,“卻行差踏錯,昔年煊赫至此的山東高門,一念之差,便全軍覆沒。至此之時,鄭君可悔?”


    鄭襄安默然良久,麵上閃過悵然遺憾之色,“這世間兜兜轉轉,未起之時,誰又知道結局。是已至此,後不後悔,又有什麽意義。”舉起盤中鴆酒,仰頭一口飲盡。隻覺腹中痛楚火燒,仰頭倒在地上,慢慢沒有了動靜。


    經三子峽一役,燕軍勢力大挫,不僅三萬大軍全軍覆沒,更要命的是折損入大批戰馬。一匹戰馬要比士兵更加珍貴,失了這批健碩的戰馬,便難以組織這般大規模的騎軍之戰了!


    天子暫蹕禦營之中,歡聲雷動。


    “老臣聽聞陝郡遭襲消息,當真驚的滿頭大汗。”盧國公程伯獻如今提及此事,依舊驚魂甫定,“率軍拚命回趕,生怕來不及救駕,誰承想最後竟是聖人設下的局。”


    “君不密則失其國,臣不密則失其身。”羅元崇聞言垂頭矜持而笑,“若此事當真讓老國公知道了,怕就沒有這場大勝了!”


    “說的也是!”程伯獻仰頭哈哈大笑,“隻是這般驚嚇,當真折壽三年。若再來一回,我這把老骨頭可受不了,還是不要再有了!”


    眾人劫後餘生,歡慶大勝的時候。天子姬澤一身玄色大氅,大踏步穿過行營,來到營前,心中充滿了火熱之意。


    三子峽周軍大勝,燕軍實力大損,再也不能有此前顛覆大周江山的勢力,


    而他的心上人也將回到自己的身邊。


    他的,


    阿顧!


    他們曾經錯過太多時光,但蒼天予我,他願意用後半世的眷寵來彌補從前的過錯,撫平她心中的傷痛,予她,一世無憂!


    關東的風沉默而又悠長。


    前羽林中郎將劉洪跪伏在營前階上,色澤灰敗,渾身狼狽,伸手握住階上的石痕,“陛下,臣護衛郡主失職,罪該萬死,還請陛下賜罪。”


    姬澤胸中所有洶湧的、期待的、不安的心情在劉洪稟報的話語中陡然消散,收了唇角翹起弧度,緊緊盯著劉洪,“你說郡主怎麽了?”


    劉洪跪伏在地,不敢抬頭,“……今年二月的時候臣解救郡主,護送郡主出了範陽,一路往陝郡而來。行至河間郡之時,路遇平盧童氏潰敗叛軍,衝撞之下,雙方混亂交戰,郡主跌落大河,不見蹤跡。此後臣命人沿著河水尋找,始終無法尋見郡主蹤跡。”


    姬澤聞聽這般噩耗,猶如一把大錘猛烈敲擊心頭,忍不住退後一步,喉頭一甜,嚐到血腥味道。


    “大家,”梁七變伺候在一旁,瞧著姬澤情狀,駭然上前扶助,“您沒事吧?”聲音已有顫急之音。


    “朕無事。”,姬澤擺了擺手,盯著劉洪,目光中猶如孕育著洶湧澎湃的駭然情緒,“劉洪,你再說一遍,郡主究竟怎麽了?”


    皇帝的目光猶如實質,劉洪幾乎不能承受皇帝的目光,伏下身去,身體戰戰,“郡主於河間失蹤後,臣知犯了大錯,命人繼續於河間尋找,盤桓大半個月,卻一直沒有找到郡主消息。”


    他私下忖度著,大凡這等落難失蹤之事,頭數日若是能找到蹤影,多半可順利得救,時間拖的越長,希望就越渺茫。如今已經過去了這麽些時日,怕是郡主已經遭遇不幸,少有生理。


    “……臣百般搜尋,於下遊一捕魚人家處尋得一塊佩玉,瞧著似乎是郡主飾物,貼身攜帶,如今交給聖人。”舉過頭頂,


    梁七變立在一旁,拭去腮邊眼淚,上前接過劉洪手中捧玉,遞到姬澤手中。


    禦營天光光亮,姬澤接過梁七變手中之物。見一塊雪白的布帛當中,上置一塊暖玉,大如鵝卵,色澤瑩潤,其上一道刀痕,從左到右斜劃,幾乎將暖玉從中剖為兩半,觸手玲瓏升溫。


    心頭登時咯噔一下,唇色也哆嗦起來。


    這塊仙壽暖玉他是知道的,乃是昆侖上貢貢品,應天女帝晚年常年佩戴養生。早年太皇太後憂心外孫女身體,將暖玉贈給阿顧。阿顧感念外祖母心意,素來貼身佩戴,藏在衣襟之間,從不離身。如今瞧著這塊暖玉上留下的凶惡刀痕,可以想象的見阿顧當時遭遇了怎樣的刀光劍影,驚駭欲絕。


    而如今,這塊從不離身的暖玉卻從阿顧身上流落出來,輾轉數人,最後被行人司尋著,交到自己手中。是不是代表,阿顧……真的不在人世了?


    思及此,姬澤痛徹心扉,將玲瓏暖玉握在手中,喚道,


    “阿顧!”


    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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