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顧之前在姬澤懷中的這一趟痛哭,雖然心旌動蕩,倒也是一暢塊壘,釋去了心中幾分鬱結之氣,這時候緩回來,便覺心胸開闊了很多,之前心底的一些澀意也大多蒸發。一個青衣小冠的宦官行得前來,將一盞剛剛烹好的碧琉璃盞熱茶奉到姬澤手邊,姬澤端著茶盞飲了一口,扣著茶盅,指著年輕的小黃門對阿顧道,“阿顧,這個小猴兒的一手茶藝便是跟著你學的。今兒既見著了,也讓你這個做師傅的受他一禮吧!”


    小宦官轉身,麻溜的朝著阿顧拜下去道,“小的見過顧娘子!這些日子,奴婢可敬想著顧娘子哩!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娘子。今日得見,就容小的給娘子叩個頭吧!”


    “哦!”阿顧登時記起來。當初姬澤喜歡自己烹的茶羹,自己一次進宮的時候,內侍監周榮便出麵,開口懇請阿顧教導甘露殿中兩位小宦官茶藝。麵前的這位小宦官便是其中的一位,喚作周茗兒。於是指著周茗兒道,“原來是你啊!”


    周茗兒在殿中地衣上恭敬的叩了一個頭,抬起頭來,“正是小的!”望著阿顧小心翼翼道,“大家愛好飲茶,小的在一邊伺候,日夜苦練烹茶技藝,到如今也算有了一點心得。不知道能不能請娘子驗看指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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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顧被周茗兒捧的高高的,心中不免有幾分得意。升起了一絲好為人師的成就感,躍躍欲試,轉頭瞟了姬澤一眼,見姬澤麵色平淡,似乎並沒有反對意見,於是朝著周茗兒一笑,“既然你這麽說了,今兒就烹一盞茶給我看看吧!”


    周茗兒歡喜不已,道喏道,“是。”退出殿中,將一套烹茶器具從茶房中捧了過來,置在一旁精心烹茶來。


    紅泥小火爐烈烈燃燒,茶釜中水聲沸騰,周茗兒用湯匙加了一勺細鹽,待到釜中邊緣氣泡如湧泉連珠子,一邊用竹筴攪動沸水,一邊將茶杓中碾好的茶末均勻撒入釜中。最後一瓢陳水澆上去,茶湯上迅速泛起一層厚厚的茶膏。


    阿顧的眼睛微微睜大。烹茶對於她來說,不過是一項業餘愛好,雖然心中喜愛,但是畢竟日常試手的機會較少,隻算是得了個意趣。周茗兒卻是日常侍奉姬澤飲茶的人,這些日子以來日夜苦練烹茶技藝,早就將這一套流程練了個滾瓜爛熟。一套烹茶行程下來,流程嫻熟,火候掌握巧妙,瞧著竟是比阿顧自己還要純熟精練的多!


    周茗兒將釜中茶湯分沏入麵前的一盞白玉小盞,捧到阿顧麵前,恭敬道,“顧娘子請試茶。”


    阿顧接過白玉盞,湊到唇邊輕輕飲了一口。


    隻覺茶羹湯色鮮明醇厚,入口滋味清冽,慢慢降下,泛起一絲餘甘。心中滿意,脫口讚道,“你如今烹的茶已經很好了!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麽好指點的了。”


    姬澤坐在禦座之上,聞言鳳眸微抬,瞧了阿顧一眼,捋著手中茶盞沒有發話。


    周茗兒聞言喜不自禁,跪在地衣上朝著阿顧跪拜,“奴婢多謝顧娘子!”


    紗幕一樣的輕薄的暮色籠罩住太初宮,黯淡的天空中掛著三五顆微白色的星子。斜倚在飛仙殿中的玫瑰榻上,銷金宮簾微啟,碧桐捧了一盞玫瑰露進來,奉給阿顧,“娘子,東都的玫瑰頗好,取得的玫瑰露滋陰養顏,您可要嚐嚐?”


    阿顧“嗯”了一聲,接過玫瑰露,輕輕飲了,品泛著玫瑰露中的甘酸滋味,姿態慵懶,眼角眉梢露出放鬆之意。


    “奴婢瞧著,”碧桐望著阿顧,笑著道,“娘子到了東都之後,整個人都要開心一些了!”


    隨著阿顧年歲漸漸長大,身邊的班子已經定了下來。這一次前來東都,乃是獨身前行,身邊無長輩照料,因此需帶足人手,遇到事情方可不至於手忙腳亂;但此行乃天子百官就食,隊伍浩帙龐大,自己乃一介女眷,身邊帶的人太多又未免輕狂。因此人手不好太多,也不好太少。金鶯在這次臨行前主動避讓,放棄了隨侍阿顧的機會,阿顧索性便決定碧桐和紅玉跟著自己身邊,又帶了烏芳、慧雲、葛生、貞蓮四個二等丫頭,共計六人。這六個丫頭經過了半日的勞整,已經在飛仙殿中安置下來。


    阿顧嗔了碧桐一句,“憑嘴!”


    “奴婢是真的這麽覺得,”碧桐和阿顧感情好,說話難免就有些放肆不拘顧忌,“太初宮乃是咱們最初待的地方,如今住著自然親切,雖然說公主沒有在身邊,但也沒有國公府的糟心事情呀!娘子整個人的氣色都要好起來了!”


    阿顧唇角微微翹起,掌著輪輿推倒窗前,望著窗外廷中的合歡花樹。


    五月合歡花盛放絢爛。明亮的天光照耀過來,塗染一片耀眼的光暈。一陣微風吹過,落花一片片從枝頭墜落,安靜繽紛。


    阿顧瞧著窗前的落花,世人都是耽於感情的柔軟的,但是若一旦發現並無寄望,便會趕緊幹脆的抽身出來,免得沉溺太久傷了身心!


    “放心吧,”她仰頭望著繽紛的落花,聲音空茫,似乎有些傷感,又似乎釋然,“沒有追尋希望的東西就不必再惦記著,事到如今,我已經徹底放開了!”


    清晨的天光射破天際混沌,明亮的太陽灑滿光澤。阿顧從飛仙殿寢臥的六尺雕龍畫鳳床*上起身,洗去了日行按摩後出的薄薄細汗,換了一身淡藍色交領畫蘭綢衣,墨綠百褶長裙,坐在殿中玫瑰榻上,微微猶豫。


    大周家中子侄每日都是要早晚向長輩請安的。自己從前在宮中,每日都要往太皇太後的永安宮中請安,後來回了公主府,也要往阿娘那裏請安。如今跟著姬澤到了東都,太初宮中阿婆和阿娘都沒有跟來,宮中沒有自己的女性親長,難道自己要去弘陽殿,給姬澤請安麽?


    阿顧心中糾結,過了片刻,揚起下頷吩咐道,“紅玉,伺候我去弘陽殿!”


    “哎!”紅玉輕快應了。


    弘陽殿寬敞明亮,姬澤正在殿中用早膳,見了阿顧輕盈鮮亮的身姿,麵上揚起笑意,招手道,“阿顧,過來陪朕用早膳吧!”


    他的態度自然而然,阿顧也沒有什麽負擔,吟吟笑道,“哎!”上前幾步,在餐桌前頓下,朝著姬澤鄭重福身,“臣妹參見聖人,聖人萬福!”


    姬澤被逗的一笑,“阿顧,咱們乃是平輩兄妹,你用不著這般請安。”頓了片刻,又道,“你一個人在太初宮,我心裏也惦記著,隻是怕也沒有多少時間顧你。日常早晚不拘什麽時候,你見了弘陽殿無人,便都可過來坐坐。”


    阿顧聞言心中鬆了一口氣,陡然間被太皇太後扔出來,和姬澤在東都單獨相處,對於二人而言都是一個尷尬的事情。不僅姬澤對她著實難以著手,便是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掌握和這位尊貴的皇帝表兄相處的分寸。若是過分疏遠,怕誤了彼此情分,也逆了外祖母這番苦心安排的好意;但若走的太近了,又怕自己不知好歹,耽擱了姬澤的國事,徒惹他厭惡;姬澤如今發了話,也算是定下了二人的基調,日後自己便也知道如何自處,麵上揚起燦爛笑意,


    “哎,知道啦!”


    在姬澤的淡笑下對麵的月牙凳上,目光投在殿中朱漆食案上的菜肴,見案上擺著醃筍腴、玉尖麵,小蔥豆腐,清炒樹雞幾道普通的小菜,一旁宮人為自己盛上來一碗長生粥,不由停駐片刻,姬澤察覺到了,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阿顧一笑,“沒想到聖人早膳用的這般簡素,我以為您的早膳食色會很奢侈呢!”


    姬澤一笑,解釋道,“早膳養生對健康有益處!”頓了頓,開口道,“朕考慮過了,皇祖母既然將你托付給了朕,朕自然要將你的管教之事接過來。朕親自擇了幾位女先生,在東都的時候負責教授你的才藝。你也該當隨著這幾位女先生好好學習,可別因遠離親長而荒廢了!”


    阿顧放下手中雙箸,束手道,“臣妹謝過聖人!”並沒有覺得驚訝的意思。自己如今隨姬澤到東都,要待上幾個月功夫,這段時間裏梅妃和衛夫人都不在,可自己的讀書習畫事自然也不能荒廢。因此,姬澤為自己擇選教授女師,也是應有之義。


    一時之間殿中早膳完畢,姬澤前往東廂房忙國事,阿顧獨自回返飛仙殿,在窗下讀了一個時辰的書,韓尚宮過來稟報,“顧娘子,聖人邀請的幾位女師已經過來了。”


    阿顧忙道,“快快請她們過來,我這就出去!”


    將書卷放在一旁,由丫頭伺候著迎出來,見飛仙殿中站著一字排眾女子,共有五位。麵容各異,年紀參差,唯一相同的是麵上神情都頗為嚴肅。


    五位女師中為首的一位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一身碧色織銀大袖衫,麵盤圓如滿月,有著經年沉澱的雍容溫婉氣度,站出來,“妾身乃國子司業秦明之妻,姓薛,今日奉聖人之命,前來教導顧娘子的琴藝。”


    第二位三十餘歲,一身棕色衫子,氣質嫻雅,“妾身許氏,乃著作郎許安之女,奉命前來教導顧娘子棋藝。”


    接下來幾位女子也一一自我介紹,第三位景夫人,乃是太學劉博士之女,奉命教導書文,第四位從娘子女紅出色,奉命教導阿顧女紅。最後一名女子乃是一名緇衣圓帽的尼姑,麵容平淡,但攏著一層悲憫的情懷,雙手合十道,“貧尼乃是洛陽東郊水庵的庵主,法號圓形,聽聞顧娘子拜於名師座下,貧尼於繪畫之上亦有一些小得之處,平日裏可以和顧娘子交流交流!”


    阿顧看著麵前一字排開的五位女師,麵上笑容登時有些勉強,問道,“等等,你們是說,都是奉命過來給我做教習的?”


    幾位女師頷首,圓性師太合十,答道,“正是。”


    姬澤少年登極,醉心於江山國事,於女子上並沒有花太多心力,心中不知從何處存留著印象覺的貴家教養出色的女子應當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於是便以這樣的要求要求阿顧,於四藝上各請了一位女師教授阿顧。又覺得女子該粗通一些女工,索性又添了一位女工師傅。說起來,姬澤確實是將太皇太後的囑托放在心上,為阿顧擇的這幾位暫時授業的女師,都是大周有名的才女,出身官宦世家,才名卓著。便是圓性師太雖然是方外之人,但佛法精深,性情仁和寬厚,頗受東都婦人的敬重,教導阿顧,絕不至於墮了身份。


    可是阿顧望著麵前的這幾位女師,心中有些暈眩,她性子清謹,雖然離了阿娘身邊,也會自己約束自己,沒打算日夜嬉玩的。可是也絕沒有想到姬澤同時給自己延請了五位女教習。無論是琴藝、棋藝、書文、畫藝,還是女工,都不是什麽簡單的技藝,需要大量時間精研才能精深的,若五位女師同時教授課業,自己怕是要勞累的狠了!糾結半響,想著姬澤對自己的好意,終究福身道,“阿顧愚魯,這些日子便勞煩幾位師傅了!”


    薛夫人笑著道,“好說,好說!”


    這位薛夫人乃是世家之女,琴藝聞名兩京,性子清高,自恃傲誕,便第一個留下來便留下來教導阿顧。


    “顧娘子可有慣用的琴?”


    “有的,”阿顧道,“梅妃贈了我一把臨照琴,說是讓我初學琴藝。”


    薛夫人點了點頭,阿顧命貞蓮將臨照琴取出來。


    “這張臨照琴乃是製琴名家雷鳴早年所製,琴聲清越,雖非上品,用來初學也是可以了!”薛夫人望著阿顧琴台上的臨照琴點評道。


    阿顧心中微微不豫,聽得薛夫人吩咐道,“你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


    阿顧應道,“是。”洗手焚香,素手坐在琴案之後,想了一想,彈了一支自己比較熟的《陽春》。一曲既畢,薛夫人眉頭微微皺起,吞吐道,“顧娘子,我聽著你的琴技可有些……”


    “夫人不必諱言,”阿顧放下琴台,笑著道,“我知道自己的彈的有限。我平日裏傾心繪畫,琴藝上隻隨著家中琴師淺淺學了一些,技藝不精,讓薛夫人見笑了!”


    薛夫人思慮片刻,強笑道,“這也沒什麽關係!剛剛你彈這一曲《陽春》,我瞧你指法標準,可見的功底還是有的,有我的指點,勤加練習,定然會水平進益的!”


    “夫人不必……”阿顧道,“阿顧沒有打算在琴事上花太多功夫,你實在不必太過費心的。”


    薛夫人卻肅容道,“臣婦身為命婦,既接了聖人旨意,便自當竭盡全力教授。琴乃雅藝之首,習之可以靜心,娘子天資聰穎,隻要肯花功夫,琴技便自然可以一日千裏了!”


    這位薛夫人家世既高,夫婿又為顯貴,在長安女眷中才名顯著,口氣雖綿密軟和,但性子卻頗堅毅執著,阿顧無法說服她,隻得隨了她的意思。


    她從前專攻畫藝,對於書文之事也一直握在手上,因此教導書文的景夫人和繪畫的圓性師太對她頗為滿意,但琴棋都平常,女紅更是稀疏,薛夫人等三位女師的麵色就有一些不好看。


    這幾位女師中,除了圓性師太乃是方外之人心態平和,其餘都是名門才女,心中自有一股孤高之氣,當初在家中接受任命之時,宮中內侍傳了皇帝的一句話:須務必竭盡所能,盡心教導顧娘子。且顧氏是皇帝麵前看重的人,她們也存了些出力將阿顧教導好了,得了聖人青眼,惠賜自己的夫婿親人的打算。當真是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將阿顧教導的出色。


    一時之間,阿顧每日裏被安排的滿滿當當的,辛苦不已!不過小十天,便清減了一圈。


    “九郎,”弘陽殿裏挑高明亮,阿顧捧著白玉盞嚐了一口茶羹,悄悄的抬頭打量姬澤,“那些個女師都是很有學問的人,教導很用心,可是我覺得課業太緊了,有些吃力,可不可以少學一點呀?”


    姬澤不以為意,淡淡笑道,“這些女師,都是大周有名的才女,於人品才藝之上有獨到之處,若非朕派人延請,怕是都不願意出來教人呢!你既有這個福分,就該當好好珍惜。”


    “我知道!”阿顧急急道,“可是我也沒指望成為什麽驚采絕豔的大才女呀!”


    姬澤聞言微微皺起眉頭,個性極求完美,自小對自己管束極嚴,這時候聽著阿顧這般沒有誌氣的話語,便有些不愉,覺得阿顧是性子懶散,不願多學才藝,訓斥道,“所謂‘玉不琢不成器’。隻有對自己從嚴要求,才能夠成才!阿顧,當初朕教授你大字,不也是要求很嚴麽?”


    阿顧瞧著姬澤淡漠的神色,不知怎麽的,心中生了些微懼意,隻得低頭道,“臣妹知道了!”


    姬澤瞧著阿顧垂頭喪氣的樣子,心頭一軟,伸手摸了摸阿顧的青絲,隻覺少女青絲觸手柔軟,安慰道,“瞧著你氣色不大好,可是長途跋涉沒緩過來?朕命禦廚給你做些好吃的,好好養回來!”


    阿顧抬頭淺淺一笑道,“多謝九郎啦!”


    阿顧這一趟無功而返,隻得繼續後來弘陽殿中的這段事情漸漸傳到幾位女師耳中。薛夫人等人自覺得了底氣,愈發的雄心勃勃,不僅在為阿顧授課之時講的愈發意興飛傳,更是加重了課後課業。


    阿顧本性之中亦有一些執拗,不喜被人挑揀,既然無法推了去,便全力以赴,不願讓人隨意臧否。每日課業繁重,便是平常少女亦禁受不住,阿顧小小年紀,身子骨又弱,學的愈發辛苦。飛仙殿中的丫頭們多瞧著她的模樣都心疼的很。


    這一日夜色深深,寢殿中的金箔宮燈依舊絢亮。燈阿顧坐在宮燈下頭研習一本棋譜,碧桐取了熱帕子揉著阿顧因為先前練琴而紅腫的指頭,心疼道,“要不明日跟幾位女師求一求,讓她們減輕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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