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尚在早春,桐花台春光淡蕩,姬澤聽得顧令月道了個萬福,嫋嫋從桐花台上退下。早春的風帶著一絲寒涼,枝頭杏花開的輕薄,姬澤立起身,瞧著亭外紛紛揚揚落下的杏花雪,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女子嫋嫋的腳步聲,過得片刻,一個女子嬌媚的聲音道,“民女薛采參見聖人,聖人萬福!”


    姬澤回過頭來,望著麵前的少女。


    桐花台上一片靜默,少女半屈著膝蹲在自己麵前,風姿楚楚。


    十四歲的少女,一頭烏鴉鴉的青絲梳成墮馬髻,婉轉墮於一側,用一根黃金雀頭步搖簪著,細碎的流蘇垂在鬢邊微微搖晃,繚綾衫子如水柔和,襯托著胸前的一團織金團花燦爛無比,絳色鳳尾百褶裙豔麗動人,嫵媚和青澀完美的糅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種柔美的氣質,風流嫋娜。


    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少女,“你便是太原薛家的女兒?”


    薛采的臉紅了紅,低著頭應承道,“臣女正是!”


    太原薛氏曆代多出美人,當年應天女帝能夠以太宗才人的身份,得到太宗之子高宗皇帝的寵幸,可見得有嬌媚過人之處,薛采承繼了薛氏特有的嫵媚,小小年紀便風姿過人,別有一種動人風韻。


    姬澤卻鳳目微垂,似乎半分都沒有被薛采的風情打動,神情清淡,“說吧,你費盡了心思求見朕,有什麽目的?”


    薛采略一晃眼,隻覺得天子身上的盤龍銀線華貴無匹,不敢再看,忙低下頭去,伏跪在地上,心中一片清明,再拜道,“太原薛氏對聖人一片忠心。隻願盼效忠聖人,為大周盛世效一分犬馬之勞。”


    姬澤的聲音清淡,如同在天中傳來,“薛氏既有忠心,大可守著太原鄉黨,安時樂道,薛娘子年前入京之後一直在京中前些日子勾連,更是哄得顧娘子搭橋引見,卻是若何道理?”


    薛采伏跪在地上,心中一片苦澀。到底自己這個薛字遭了忌諱,應天女帝逝世已經二十餘年,如今的這位新帝乃是在女帝逝世後方出生,從小連見都沒有見過女帝一麵,卻依舊拘著薛氏一族,竟連薛氏願意匍匐在地上效忠也不肯收下。好在她對這樣情況已經早有預料,見事至此,隻得拿出自己最後的底牌,抬起頭來道,“薛氏,隻得民女年前收拾族中長輩留下的珍藏,尋到了一份寶物,薛氏一族不敢擅自藏匿,協商之後,欲要獻給聖人,卻求見無門,這才求得顧娘子引見。”


    “哦?”姬澤問道,“什麽寶物?”


    薛采從懷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線裝書籍,捧過頭頂,恭聲道,“還請聖人禦覽。”


    梁七變走下來,接過薛采手中的書籍,上前遞到姬澤麵前,


    姬澤接過這卷線裝書籍,見書卷扉頁已經泛黃,翻閱觀看,漫不經心的表情漸漸變的肅然起來,失聲呼道,“竟是失傳的《衛公兵法》!”


    《衛公兵法》乃是大周軍事瑰寶,匯集著大周開國名將衛國公李英自己多年戎馬生涯的智慧經驗。衛國公李英為周高祖心腹愛將,輔佐高祖打下大周江山,一生征戰無數,被被尊為大周軍神,封為衛國公,他收入室弟子刑國公蘇陶然,將自己的一身軍法思想傾囊相授,刑國公蘇陶然傳聞喜縣公裴道勤,裴道勤一生沒有正式收過弟子,晚年之時,將衛氏一脈相傳的兵法連同自己多年作戰心得記錄成書,形成的便是這本《衛公兵法》。《衛公兵法》可以說是集成了大周三代名將的軍事思想係統和智慧結晶,堪稱大周奇寶。


    聞喜縣公身死之時,應天女帝在宮中聽聞,立即派中人到裴府索要此書,聞喜縣公繼室夫人庫狄氏不敢違逆,這本奇書便落入宮中。後來,應天女皇年邁被群臣威逼退位,仁宗皇帝登基,念及衛公一脈軍事智慧,在太初宮中尋找許久,都沒有找到這本《衛公兵法》的下落,《衛公兵法》便漸漸成了一個傳說。


    聞喜縣公去世之時,繼妻庫狄氏留下的子嗣裴默年幼,沒有接受父親的親身教誨,倒是族侄裴儼常年跟隨在縣公身邊,受其言傳身教,所得巨大。這位裴儼,便是天子姬澤的嫡親姨夫,一年之前,因為率領大周軍隊成功消弭趙王姬沉謀反之亂,功封羽林大將軍。


    桐花台石階蜿蜿蜒蜒而下,其上落著三三兩兩的杏花瓣,顧令月從台上緩緩而下,輪輿車輪踐過花瓣之上,揚起一縷淡淡的芬芳。抬起頭來,見到一個六角圓亭,簷角高翹,如展翅飛鷹,秀美玲瓏,開口道,“咱們在攏翠亭等吧!”


    碧桐應道,“是。”


    早春的風吹過來,吹的少女身上一陣寒涼,顧令月攏了攏身上的墨綠夾棉鬥篷,凝眉道,“也不知道薛姐姐如今怎麽樣了!”


    “娘子,”繡春終於忍不住問道,“奴婢不明白娘子這樣做的道理!薛娘子自有薛娘子的苦楚,奴婢也不是說不同情她,但娘子與太原薛氏本無涉,何必蹚這趟渾水?再說了,聖人如今已經出了孝,太皇太後和玉真公主兩位老人家正在緊趕著為聖人擇挑皇後,眼見得新皇後就要被選出來了,您卻在這個時候幫著薛娘子,不怕得罪了日後的皇後殿下麽?”


    顧令月撫摸著手中的青瓷冰裂紋盞,靜默片刻道,“也許是因為我還太年輕吧!心腸還太軟,薛采當日在我麵前苦苦懇求,我覺得她著實可憐,一時衝動,就答應了幫她的忙。太皇太後是我的嫡親外祖母,她的性子我了解,她素來欣賞開闊大氣的女子,這番為聖人擇後,擇出來的新後也定然聰慧雍容,這樣的女子知道什麽是最重要的,如何會因為這點小事記仇?而且……”


    她猶豫了片刻,又道,“薛采既然已經求到了這個地步,我若不能幫忙,便不是結好,而是結仇。薛家既然生出了獻女的想法,自然也是有著一定的籌碼,隻要她們打定主意,在長安盤桓,總能夠見到聖人的。我不過是幫一把手而已!”


    她喃喃片刻,口中絮絮言語,似乎在解說,又似乎在說服自己,紅玉抱著茶壺立在一旁,目光微閃注視著自家小娘子,終於開口道,“娘子既然已經將事情幹係想的這麽清楚,如何現在又擔心忐忑呢?”


    顧令月怔了一下,猶豫開口,“我……”語氣頗為猶豫。


    “無論如何,”紅玉笑著勸道,“事情已經做下來了,之前的事情再多想也無意,娘子倒不如想想,日後當怎麽對待薛娘子!”


    顧令月登時警醒,目光微微灼動。


    桐花台上,百年桐樹的葉子青碧,和著一旁開著的緋色杏花雲彩,溫婉靜默。姬澤翻閱著手中的《衛公兵法》,見著其上一條條端凝飛揚的文字,心旌動蕩,合起兵書,眯了眯眼睛,打量著麵前的薛采。


    史傳《衛公兵法》最後落在了應天女帝手中,其後不知所蹤。仁宗皇帝後來在長安洛陽宮中查找過,最終沒有收獲。也曾派遣人往太原薛家大肆翻找,也並沒有結果,此後不了了之。如今想來,應天女帝到底出身太原薛氏,她在在世之時將這本《衛公兵法》交給自己的娘家人,期望憑著這本大周軍事神書培養自己娘家子侄後輩的軍事素養,日後薛家子弟中多出幾個絕世名將,是很有可能的。這麽說起來,薛采獻上的這本《衛公兵法》便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真本。


    大周朝太宗高宗兩朝名攝西域,平匈奴,滅高昌,西域都護府威名揚名中外,西域諸小國不敢抗攖周軍之威,俱呼太宗皇帝為天可汗。自應天女帝上位後,大肆排除異己,鞏固內治,對外武力不揚,大周外域勢力漸漸萎縮。仁宗、神宗兩朝軍事亦無振起之勢。姬澤登基之後,年輕氣盛,有意重塑大周軍威,重複太宗雄風。近些年來,大周朝新的青年將領迭出,這種情況下,這卷《衛公兵法》對著年輕的帝王而言,不啻於天降甘霖,乃是無與倫比的珍寶。


    姬澤淡淡開口,“薛氏,你獻上這本《衛公兵法》,可想要什麽獎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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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采跪伏在地上,渾身輕輕顫抖,注視著棕色長絨地衣上皇帝的烏革*靴,再拜道,“薛氏為大周子民,既得此珍寶,獻給聖人,本是份內的事情,不敢要什麽獎賞。若聖人感念薛氏寸心,薛采一直以來傾慕聖人,願意在身邊侍奉!”


    薛氏子弟仕途不得寸進,便是靠著這卷《衛公兵法》習得沙場屠龍之術,若根本當不了官入不了伍,又如何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尊榮呢。倒不如將之獻給帝王,換取一個等身進階的機會。太原薛氏願以薛采為介,表達向皇帝效忠的誠心,匍匐在皇帝腳下,隻求姬澤給薛氏一個重振家聲的機會。


    姬澤握著手中的泛黃書卷,鳳目微微閃動,望著伏跪在地上的美麗少女,唇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意,仿佛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少女跪伏在桐花台的地衣上,因為敬畏而身體微微顫抖,帶著一絲楚楚可憐的意味。姬澤意味深長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薛采聽聞姬澤的話,登時心中一空,也不知道聖人這般說,是答應了自己的請求,還是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隻覺心緒上上下下在胸膛裏反複,毫無著落,不敢再在桐花台上停留,起身複又朝著姬澤一拜,由一名青衣小冠的小宦官引著,從另一側下了桐花台。


    攏翠亭綠草如茵,紅泥小火爐上的紫銅壺壺水翻滾,吐出蟹眼般大小的泡泡,阿顧將一茶匙磨好的茶末子傾入其中,水麵轉瞬間就重新平靜下來。


    一片落葉落在茶盞中,阿顧伸手撚住,取了出來,忽聽得身後小徑上傳來輕輕腳步聲,回過頭來,見姬澤從桐花台上走下來,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一絲驚喜之色,


    “九郎!”


    “這兒風景倒不錯!”姬澤坐在攏翠亭的石凳上,望著麵前的綠草茵茵,隨意道。


    阿顧將烹好的青瓷冰裂紋盞奉到姬澤麵前,“九郎請用茶。”


    姬澤捧著冰裂盞飲了一口茶湯,隻覺茶湯清冽,顧渚紫筍醇釅的氣息從唇舌間漸漸溢開,唇齒留香。


    他素來口欲清淡,少有鍾愛的菜肴和飲品。但不知怎的,獨獨獨愛顧令月用新法烹的這種新茶。隻覺得分外對自己的脾胃。因此每次見了這個表妹,都會讓顧令月為自己烹一鼎茶。甘露殿中的兩個小宦人也曾跟著顧令月學過烹茶手藝,日日給自己烹茶,練了大半年時間,手藝火候的掌握純熟早就勝過了顧令月,隻是烹出來的茶羹不知怎麽的,較之顧令月本人總是差了一絲滋味,不及顧令月烹茶鮮美。


    顧令月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姬澤的神色,問道,“九郎,你可是生氣了?”


    “生氣,”姬澤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此來公主府,不僅賞了園子風景,還得了一個美人,為什麽要生氣?”


    顧令月聽著他的口氣,更是覺得他心中惱了,眉宇之間閃過一絲惶然懊惱,“九郎,我本來也覺著,自己不過是幫了薛娘子一把,聖人若是有意,便將她納了;若是不喜歡,便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也不是什麽大事情。但剛剛,我坐在這座攏翠亭中。瞧著桐花台上的杏花,心裏忽然害怕起來,怕自己做錯了事,怕九郎你生阿顧的氣!”


    她目光回轉,望著身邊的石凳,“我剛剛就坐在亭子裏的凳子上,翻翻覆覆的想:九郎你到府中來給我賀生辰,多半是想好好的在公主府待一個中午。我卻扯了這樁事情,定是掃了你的興致。你多半是會不高興的。越想越有些後悔,


    姬澤雖然今日得了《衛公兵法》,心情大好,但是想著顧令月行的此事,心中未始不存了一絲疙瘩。此時此刻看著阿顧,見她身形羸弱清妍,眸子中充滿了茫然之色,心裏忽然軟了一軟。這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罷了!伸手摸了摸顧令月的青絲,笑著道,“好了,今日記你一功:今兒朕得了一件寶貝,也算有你的功勞在裏頭。”


    顧令月怔了怔,眉眼之中登時歡快起來,“真的麽?”


    “自然是真的。”姬澤將《衛公兵法》在她眼前一晃,“知道這個是什麽麽?”


    “是什麽?”


    “《衛公兵法》。”


    顧令月聞言一怔,道,“是聞喜縣公當年所著的兵法麽?”雪麵上露出為姬澤高興的神情來。


    姬澤一奇,“你竟也聽過這本兵法?”


    顧令月唇角淺淺翹起,“九郎當我是什麽都不知道麽?我如今也在跟著太妃學史呢,雖然還沒有學到本朝,但太妃閑來時也和我說過一些本朝的軼事。聞喜縣公繼承衛公一係軍事大成,著《衛公兵法》,堪稱大周朝軍事瑰寶。沒有想到,這本《衛公兵法》竟是在薛氏手中。”


    姬澤微微一笑,吩咐道,“今兒的事你別和旁人說了!”


    “嗯,”顧令月點點頭,“我知道的。再不會和別人說了!”


    姬澤一笑,“阿顧,你是朕的表妹,身份高貴,這等事情偶爾為之便也算了,若是再有就不好了,今兒的事我會替你遮掩起來,不會有什麽風聲傳出去,日後不要再做了!”


    “哎!”顧令月脆生生的答,唇角露出歡快的笑容來,“我明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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