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上元,長安的春*色便漸漸燦爛。上元後,顧令月又回到韓國公府。韓國公府二房娘子顧婉星披著一件鵝黃色鬥篷到了顧令月的棠毓館,瞧見階下植著的幾株海棠。圍繞著棠毓館中的這幾株海棠,國公府中還發生過一段爭執,去年春宴之後,顧令月將借自惜園的幾盆名品海棠還給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卻不肯收回借給外甥女的東西,直接命花匠將這些海棠種在棠毓館中。如今大地春回,館中的海棠已經恢複了綠意,一片生機勃勃,可以想見,待到花期,將綻放出如何燦爛的花朵。


    顧婉星豔羨的慨歎一聲,在心中告訴自己:三妹妹令月是宗室出女,身份貴重,得太皇太後和聖人、玉真公主喜愛,不是自己能夠比擬的了的,打起棠毓館東次間的紫色檀珠簾,笑著喚道,“三妹妹,你可在麽?”


    清晨的陽光溫煦,顧令月剛剛起身不久,經了碧桐的全身按摩,進浴室重新換洗出來,此時隻著了一件鴉白色單衣,在靈犀的服飾下端著一盞核桃白果羹飲用,聞著顧婉星的聲音,抬起頭來,笑著道,“二姐姐麽,快進來!”


    “三妹妹這是在用什麽?”顧婉星笑容可掬的進來,在館中的羅漢榻上坐下,笑盈盈道,“我都聞著香氣了!”


    “這是賴姑姑給我定的核桃白果羹,”顧令月道,“姑姑說,這核桃白果羹常用可以暖胃補中,對我的身子有好處,二姐姐正好過來,要不要也來一盞!”


    顧婉星道,“那就偏勞妹妹了!”


    慧雲端了一盞核桃白果羹過來,奉到顧婉星手邊。


    顧婉星接過冰紋盞,嚐了一口,隻覺得羹湯入口既化,一股濃香的核桃氣息和著白果軟糯嚼勁,鮮美至極,不由眼睛一亮,讚道,“這核桃白果羹的滋味真好。”


    “二姐姐若喜歡便多用一些。”顧令月笑眯眯道。


    顧婉星道,“多謝妹妹。”眉宇之間卻泛起了一絲輕愁,輕輕歎了口氣。


    “姐姐這是怎麽了?”顧令月問道。


    “眼見的各家春宴就要辦起來了,”顧婉星道,“托妹妹的福氣,我這些日子也結識了不少貴,怕是過些日子怕是要收不少帖子。來的時候,阿娘正為我春宴上要著什麽衣裳犯愁呢!”


    “我倒是什麽事呢?”顧令月笑著道,“正巧我前日新得了一批小鵝絹,白放著也怪可惜的,擇兩匹銀紅、煙紫的一道送到姐姐的過去,二姐姐得了閑可以裁衣裳,想要遊園、賞春都是可以的。”


    “這怎麽好意思?”顧婉星想要拒絕,隻是想到小鵝絹的珍貴,一時拒絕的話竟說不出口。


    蜀地鵝溪絹乃是貢品,隻有鵝溪絹中品質最好的一批方能叫做小鵝,乃是由蜀地妙齡女子采織而成,一年也不過得百匹,輕薄鮮亮,猶如天上雲縠。國公府早就沒落,多年沒有受賞貢品,顧婉星作為二房的女兒,更是供給有限,此時想著珍貴的小鵝絹裁成的衣裳披在自己身上,出席在別家貴女邀請的春宴上,裳裾在春風中如水波動,引起眾人的羨慕目光,不由心馳神往,止不住遐想,囁囁半響,紅著臉謝道,“三妹妹,你待我實在是……,我實是不知道怎麽謝謝你才好。”


    “二姐姐何須如此客氣,”顧令月微一揚眉。朗聲笑道,“咱們都是顧家的女兒,自當相親相愛的。我就喜歡看著顧家的女孩兒漂漂亮亮的。二姐姐開心了,我的心情也好。”


    顧婉星心中感動,握著顧令月的手,道“三妹妹,我記得你的心!日後定會報答你的!”


    韓國公府二房柏院賬冊嘩嘩翻動的聲音傳來,“正月裏國公府花銷共有多少?”舒適奢華的花廳中,二夫人範氏一身紫色大氅翻閱著國公府賬冊理事。


    “年前府中所有的賬已經和商家結清,”呂姑姑立在一旁,眉目不動的答道,眉宇之間神情精刻,“待到下個月莊子上的收入入賬,賬目上便又寬鬆了!”


    “那就好,”範夫人鬆了口氣,吩咐道,“二月十一是三娘子的生日宴,你囑咐下去,府中上下人等定要好好準備,若有人敢怠慢,瞧我怎麽懲治她們。”


    “夫人放心就是。”呂姑姑道,“這乃是國公府的頭等大事,府中上下的仆役心中都看重著呢,定當齊心竭力辦好了。”沒落的韓國公府如今在長安權貴的交際圈中早已經默默無聞,作為宗室出女回到國公府的顧令月卻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丹陽公主的女兒,受到宮中太皇太後和聖人的恩寵,猶如先天自帶炫目的光環,以她做東的身份發出邀請的春宴,長安貴女自然趨之若鶩,收到帖子的都會捧場參加。秦老夫人和韓國公自然對此十分樂見,他們隻恨著三娘子是閨中女兒,設宴邀請的隻能同是長安貴女,為他們實現重新振興國公府,打開權貴交際貢獻有限。便是大房的蘇妍和顧嘉辰對顧令月咬牙切齒,也不敢亦不願在這個春宴上使壞,因此,雖然國公府中上下人心思各異,操辦起三娘子的這場春宴當真算的上是齊心竭力。


    “這樣就好!”範夫人將手中的賬冊放在一旁,滿意道。較之於前些年做著的那個無權疏離的二房夫人,如今掌管國公府內院大權的範夫人揚眉得意,氣態便漸漸雍容起來,此時捧起了手邊的一盞金邊白瓷花盞,飲用了一口青飲子,“母親信任我,將籌備春宴的大事交給我,我定要辦好了,讓母親滿意才是。”頓了片刻,又歎道,“我著實沒有想到會有如今這般的日子!說起來,這三娘子著實是我的福星。”


    “可不是麽?”呂姑姑笑道,“大房裏頭,公主一係和蘇姨娘一係是死敵,三娘子到底是顧家的女兒,礙於名聲的緣故隻得回顧家來,她自是不樂意蘇姨娘掌權,若是她的母親公主願意回國公府,自當是公主以大房主母的身份管家的。公主又不肯回國公府,三娘子自然隻能捧起咱們二房,將蘇姨娘打壓下去。大房這般格局,對咱們二房是有利的。三娘子身份尊貴,瞧起來,蘇姨娘母女是鬥不過她的,咱們二房隻要好好捧著她,自然是一切皆好了!”


    “老貨,”範夫人瞧了呂姑姑一眼,嗔道,“你說的是這個理!”


    “阿娘,阿娘,”廊外傳來顧婉星活潑歡快的聲音。一身華妝的顧婉星從外頭簾子進來,臉上紅撲撲的,在範夫人麵前轉了一圈,“你瞧瞧,我的這條裙子好看麽?”


    銀紅色的六幅裙色澤鮮亮,柔軟的小鵝絹猶如少女身上的第二層肌膚,貼合微垂,少女青春氣息是最好的妝飾,不用繁複的華麗點飾,百歲春繡娘巧手剪裁,式樣簡單,卻極其貼身,最大限度的突出了顧婉星窈窕的身材和絹料本身的柔軟鮮亮,裙緣裏錯落的點綴著金線繡出的小星星,溫婉俏皮。映襯的顧婉星如同春風枝頭的一株新開桃花。範夫人的目光笑的像是要溢出來,“好看,再好看不過了。星兒到時候穿上去赴春宴,一定光彩奪目!”


    顧婉星的目光閃耀著快活的光芒,“院子裏的池冰都已經化了,大理卿家的董二娘子約了我過些日子去踏青,阿娘我就穿這條裙子去好不好?”


    “好,好,好,”範夫人柔和的看著自己的女兒,連聲應承。


    她握著顧婉星的手,“我的兒,你今年也有十二歲了!”伸手捋起女兒鬢邊的一縷發絲,“如今你識得了這麽多貴女,這是大好的事情,你也該長個心眼,瞧瞧她們家有沒有適齡的兒郎,若有看中的,便著意交好她的家人。如今你的婚事也該好好籌謀起來了!”


    顧婉星“呀”的驚呼一聲,麵色登時緋紅,跺腳轉身羞道,“阿娘,我還小呢。再說了,”坐在榻上低聲道,“長幼有序,大姐姐還沒有成婚,如何輪的到我這個妹妹?”


    聽聞顧婉星提起大房庶長女顧嘉辰,範夫人哼了一聲,麵上神情微微不屑,“你那個大姐姐心比天高,是立意要找個身份尊貴的夫婿的,可她那個身世,真正的豪門貴族如何能夠看的上?我瞧著你大姐姐的婚事有的折騰,星兒,你的年紀隻比她小一歲,可不能讓她給耽擱了。我已經想好了,咱們也該相看起來了。”


    顧婉星聽著範夫人為自己的打算,心中泛起喜悅之情,捂著臉道,“哎呀,不跟阿娘說了!”轉身奔回了寢室。


    範夫人瞧著女兒飛奔的背影,恨恨道,“瞧這個丫頭,我不過說了幾句,她便自己跑了!”


    “二夫人可別苛責二娘子,”呂姑姑在一旁笑著道,“二娘子這是性子正,心中並無私事,她畢竟是小女孩兒家,說起婚事這種事自是害羞的。娘子也知道二夫人是絕不會害她的,所以一切都聽夫人您的安排了。”


    “姑姑說的倒是!”範夫人的笑聲中充滿了愉悅之意。


    韓國公府中,範夫人因為二房揚眉吐氣的生活而愜意心花怒放,在長安的另一座府邸學士府中,衛瑤望著愛徒鳳仙源這一月的畫作《長門怨圖》,畫中一輪秋月,長門宮宮簷飛翹,一名宮裝女子立在窗前,容顏憔悴,情態描繪極美。


    她的一雙淡淡的峨眉輕輕蹙起,忍了又忍,終究開口斥責道,“你這小半年的時間,才得了這麽一副繪畫練筆之作,且構圖、技法較之之前習作幾乎無絲毫進步,阿元,你於繪畫之道上天賦、基礎俱佳,若能靜心研習,日後成為女子畫藝大家,也是很有希望的事情,如今被諸多瑣事牽絆了精力,著實太可惜了!”


    鳳仙源垂眸聞聽著師傅的重語斥責,眉宇之間閃過一絲悵然之色,“師傅,我確實很愛繪畫,縱然這些年生活艱辛,也一直堅持沒有放棄。隻是如今叔嬸步步緊逼,愈發難過,著實沒有法子再傾心學畫了。”


    她說的神情淒淒。衛瑤聞言默然。鳳仙源的家事她是知道的,如今她漸漸大了,婚事已經擺在麵前,她生的貌美,叔嬸唯利是圖,這麽些年將她養在家中,怕是在婚事之上早就有了打算,想要“賣”了鳳仙源大賺一筆。女子的婚姻也是一生大事,鳳仙源由不得不放在心上,分神籌謀,擇定夫婿,從叔嬸的淩虐生活中跳出去,重新開啟光明生活。


    她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性情堅毅,主意極正,既然下了決斷,便是不可能更改,默然片刻歎道,


    “這事也由得你了!”


    衛瑤這些年在她的培養身上下了多般心力,如今雖然體諒鳳仙源的難處,但鳳仙源精力為世俗之事版主,自然不可能在花更多精力研習畫藝,畫藝縱然不荒廢,想要再精進,卻也是幾乎無可能了。衛瑤實乃對鳳仙源寄予厚望,如今受挫,眉宇之間一時竟似衰頹了三分。


    鳳仙源瞧著她的神色,心中不忍,勸道,“師傅,你不必為我擔心。我習畫這麽些年,境界早已經到了瓶頸。絹紙方寸之間事,技法雖然尚能夠通過練習越來越純熟,但境界之事練到一定階段,也就到了瓶頸不得寸進。如今我操持著百歲春衣肆,自覺衣裳設計之事雖然與繪畫相異,於審美上卻也有相通之處。近些日子來想多了衣裳式樣,到也覺得在畫心上鬆動,竟也似有所感悟的樣子,沒準不久之後竟能再進一步呢!”


    “若當真能如此,倒也是好事!”衛瑤點了點頭道,複又抬頭瞧著阿顧,“阿顧,你這些日子習畫,可有進境疑惑?”


    阿顧雖然也是百歲春的老板,但隻負責出資,倒沒有被衣肆業務占據多少精力,聽了衛瑤的問話,恭敬道,“師傅,我聽從你的吩咐,這大半年多隻練習基本功,少畫整畫。這些日子閑來也隻得了一幅,今日帶了過來,特意請師傅評點。”


    轉頭吩咐身後的丫頭,“貞蓮。”


    貞蓮細聲細氣的應了一聲,將手中抱著的畫卷遞給衛瑤。


    衛瑤展開畫卷,見一副蒼山躍入眼簾之中,山遠淡翠,其尖頂之處負著皚皚白雪,線條梳勒,不過寥寥數筆,便將一種寥廓疏勒之意傳達出來。一行遠鶴從天際之中淺淺飛過,留下一道稀疏的背影。空白處題著畫名:《蒼山負雪圖》,其下用朱砂欽著一方落章:閑雲居士。


    她不由眉宇之間一振,脫口讚道,“好一幅蒼山負雪。”


    她之後仔細觀看畫作,神色柔和,望著阿顧指點,“阿顧,你在構圖上似乎頗有幾分慧根,未得為師幾分指點便已經十分出色。這些日子我看的幾幅圖構圖都頗佳,選景很有獨到之處,便是你鳳師姐初學畫一年之時,也不過就是這般水準罷了!隻是瞧著在色彩運轉上等細節上稍稍稚嫩生硬了幾分。不過這是小節,日後常常習畫,可以補的過來,繪畫之道,貴在持之以恒,不能隨意荒廢,日後當勤加習作,可知道了!”


    阿顧在輪輿上恭敬的福了福身,“徒兒謹受教!”


    衛瑤又借著這幅《蒼山負雪圖》等習作指點了阿顧一番畫技細節,方道,“今日到此為止,散了吧!”


    學士府遊廊深深,鳳仙源和阿顧從丹青閣出來,並肩在其中穿行“師傅對我期待甚深,盼著我成為大周女子中一代書畫大家,我如今卻不得已浸淫紅塵俗世,不能繼續專心學畫,雖然是沒有法子,卻也確實覺得對不住師傅的一番心血。”春風拂起鳳仙源殷紅的裙角,柔軟無比,鳳仙源感慨道。


    “師姐學畫之心自是虔誠,”阿顧歎道,“可惜很多時候天不從人願,現實牽絆太多讓人不能肆意。比起沉浸在繪畫的藝術世界裏,說到底,還是俗世生存更重要一些!”


    “我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到底覺得辜負了師傅的心血罷了!”鳳仙源蹙眉歎道,眉宇之間淡淡晦澀。


    她到底不是心境狹刻之人,默然片刻,猛的揚眉,意態重新灑脫起來,轉頭望著阿顧殷殷笑道,“阿顧,你在畫一道上天賦不輸於我,又比我有福,雖也有一二煩心之事,卻大體可脫,不必如我日日糾纏於其間,可以保持心境盡情揮毫練畫,我盼著你能夠實現師傅的願望,成為日後一代女子繪畫大師!”


    “我?”阿顧駭然,揚聲笑道,“師姐是說笑吧?我如今才學畫幾個月呀,畫技還弱著,比師姐差的遠了。師姐這麽說著實抬舉我了!”


    鳳仙源微微一笑,“習藝之人誰不是從初學開始的?誰又說的準日後的前景呢?”


    院中一汪池水深碧,一株綠萼梅在池畔開的極盛,綠色的鮮花點綴在深褐色的枝頭,猶如一場清靈的夢。阿顧和鳳仙源望見這一樹綠萼花色,皆迷醉不已,立在其下不忍走開。


    一陣清風拂來,綠色梅花在枝頭微微搖曳,美不勝收。“真美!”阿顧仰起頭,伸出手來接住一片從枝頭落下來的美花瓣,讚道,“此情此景可堪入畫。”


    “說的是哩!”鳳仙源灑然笑道,“這些年來往於師傅府中,這株綠萼年年得見,總是想將它畫在畫上,卻總是因著各種原因耽擱了!”


    她望著這株綠萼花色靈機一動,嫣然笑道,“阿顧,難得今兒咱們一道來拜見師傅,還算空閑,又瞧見了綠萼盛開花景,也是一場緣分。不如咱們一道畫這株綠萼梅,彼此品評,瞧瞧雙方畫藝優劣如何?”


    阿顧一挑眉,被鳳仙源燃起興趣,“我雖畫技尚不足,但師姐有這般心思,我敢不奉陪?”


    鳳仙源咯咯一笑,笑聲暢悅,轉身吩咐身後的學士府下人,“秋鳧,將兩套畫案擺到池邊去,收拾了畫具擺出來。”


    鳳顧二女是衛大家的入室弟子,在學士府中的地位頗高,吩咐下去,秋鳧不敢怠慢,很快便領著學士府的下人殷勤伺候,在池邊擺放了兩套棗木畫案。


    小丫頭貞蓮伺候著將絹卷攤開,阿顧坐在棗木畫案後,握著一枝細細的畫筆,抬頭仔細觀望著池畔的綠萼梅,用淡淡的細線勾勒出綠萼枝幹。漸漸的,進入空靈境界。綠萼梅崎嶇曲折的枝幹,清靈的花朵,樹下悠悠池水一一描出,複依次著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株綠萼梅躍現在絹卷上。


    “小娘子畫的不錯啊。”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阿顧一愕,回過頭來,見身後立著一個男子,卻是不知什麽時候來到自己身後,正凝眸打量著自己畫上的綠萼。此人一身藏藍色家居長袍,大約四十歲年紀,留著三縷胡須,麵貌清矍。


    鳳仙源急忙起身,肅手喚道,“師公。”


    阿顧便知道,這位中年男子便是衛大家的夫君,學士府主人何學士了!便也隨著鳳仙源喊了一聲,“師公”。


    “嗬嗬,”何子明捋著自己的胡須和善笑道,“今日休沐,我在書房待的悶了,便到自家院中走走,瞧見你們作畫,就過來看看。”望著兩個少女和煦道,“你們是夫人的愛徒,夫人素來將你們看到做自家晚輩一樣。不必拘禮。”


    阿顧和鳳仙源都肅手應道,“是。”


    “你們怎麽忽然想到畫這株綠萼梅了?”


    “我和師姐在府中閑逛,到了園子裏見這株綠萼開的極美,便起了興致,想要畫下來。”阿顧道。


    何子明望著麵前的少女,她坐在輪輿上,姿態端正,有著一雙大大的眸子,眸形如荔枝,瞳仁極黑,極富靈氣。他知道妻子衛瑤又收了丹陽公主的女兒做弟子的,猜著顧娘子就是這位了,極是喜歡,目光掠移,落在池畔的綠萼梅上,聲音懷念道,“這株綠萼也有將近百年了。三十多年前,我祖父入長安買下這座宅子,這株綠萼梅便已經種在這兒,幾十年來,年年冬日最寒冷的時候便開花,花色極盛,何家上上下下都十分喜愛。”


    “這株綠萼梅極美,”一陣北風吹過,枝頭的綠色梅花瓣簌簌而落,落入其下池水之中,微微打著旋兒。阿顧轉頭瞧了瞧枝頭的綠萼梅,道,“想是沾染了學士府的清華之氣,開的確實好。可惜我畫技低微,無法畫出綠萼的精髓,愧對這綠萼花色了!”


    何子明微微一笑,複瞧著阿顧,“我瞧著你如今已成的這大半幅畫,線條流暢,水準已經是極不錯了。”聲音凝了凝,“聽說你從前在宮中曾受過梅妃指點?”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是。”阿顧不疑有他,頷首欣然道,“阿顧幼年時,曾經拜在梅太妃門下隨太妃學習,太妃學識淵博,阿顧得指點學了很多東西。如今雖然隨阿娘出宮,進宮少些了,但太妃依舊十分關心我。”


    “那便是了。”何子明道,“梅妃才華卓絕,亦擅畫。畫風清靈寫意為閨中一絕。你的畫風裏有兩三分隨了梅妃。”


    阿顧聽何子明話語的語氣,不由好奇問道,“學士認識太妃?”


    天氣寒冷,綠萼梅微微搖曳,在枝頭盛開,清泠泠如同綠袍翻飛跳舞的美人,何子明靜默片刻,笑著道,“何家與江家曾是世交,梅妃未進宮前,曾與我有數麵之緣。”


    “原來如此!”阿顧恍然道。


    何子明頓了頓,哂然一笑,“我瞧著你畫的梅樹,梅枝疏密開合,虛實呼應,位置經營得當,花瓣正偃仰背間已經有了幾分火候,算是不錯了!依我之意,綠萼清靈之意,更勝在動態,你繪的綠萼卻是靜景,縱然花瓣繪的極妍,也終究失了幾分靈動之韻,死板了一些。不若描繪綠萼梅在微風中枝頭搖曳的情態,定會更加出色!”


    阿顧渾然一震,她對於自己繪出的畫心中本有著一絲不滿意,隻是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欠缺在哪兒。此時得了何子明的點撥,登時霍然開朗,朝著何子明一拜,“是了。阿顧多謝師公指點。”麵上露出欣喜神色!


    何子明唇角泛起一絲笑意,“不客氣!你師傅愛畫成癡,你是她的弟子,我能夠指點你一些,也算是聊盡心意罷了!”


    阿顧瞧著何子明走遠了,方回過頭來,將麵前已得的《綠萼圖》掩了,笑著道,“師姐,今兒這幅圖不算,我回去再琢磨琢磨,重新畫一幅出來再來和你比量。”


    鳳仙源也不為己甚,含笑點了點頭,“那我就拭目以待了!”瞧了瞧何子明消失的長廊盡頭,若有所思道,“師公倒是對你很好!”


    “我是師傅的弟子,師公自然對我好啦!”阿顧不以為意,笑著著。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眾香拱之,幽幽其芳……”於飛閣中,一支《幽蘭操》辭藻幽麗,歌聲悠揚,杜永新抱著一具箜篌斜簽著坐在於飛閣的月牙凳上斜簽著坐下彈唱。


    閣中裝飾華美,箜篌本是樂器中極具美學特征的一種,一身白衣的杜永新亦是美人,美人美器,坐在閣中唱起美麗的歌聲,當真是美不勝收的場景。當日上元高台上一曲《太平景》悠揚高亢,今日靜室中彈奏的《幽蘭操》曲調卻是空靈柔美,二者雖有不同,卻都是動聽之至。


    這一日,公主攜阿顧入宮給太皇太後請安,阿顧和太皇太後說話,中說起當日上元聽聞永新娘子唱的《太平景》,意有所歎。太皇太後見阿顧這般喜歡永新娘子的歌,便特意招了杜永新過來給阿顧賞曲。


    一曲《幽蘭操》既終,杜永新當心撥畫。阿顧癡癡回過神來,仿佛沉浸在永新動聽的歌喉之中,聞到撲鼻清冽的幽蘭花香。不由讚道,


    “永新娘子唱的真美。”


    杜永新微微一笑,情致麗麗。能夠在教坊中占有一席之地,杜永新自然頗為秀美。當日上元朱雀台上唱《太平景》的時候,因著在高台之上,夜色又深,隻瞧的見她的輪廓和華美鮮豔的絲綢大袍,如今近距離看,杜永新的美麗並非柔美一類,偏向一種硬朗,仿佛五官之中有著一種筋骨,讓人一見之下印象深刻。此時坐在月牙凳上抱著箜篌欠了欠身,“多謝顧娘子!”


    阿顧捧過紗兒端過來的琉璃盞,飲了一口,讚道,“我再沒有想過,世上竟有永新娘子這般動聽的歌聲。永新娘子歌喉已經是動人,箜篌還奏的這麽好,著實是了不起。”


    杜永新笑著道,“顧娘子謬讚,奴婢不過是僥幸得了一些天賦罷了,著實當不得顧娘子這般說。”


    “你不必這般謙虛的!”阿顧挑眉,嫣然笑著道,“這世上每一種成就都不是從天上憑空掉下來的。我如今隨著衛大家學畫,每日裏頗多苦練。永新娘子能夠練得今日歌喉,想來日日勤學苦練也是免不了的!我日後能常常傳你麽?”


    杜永新抬頭望著少女,眉宇之間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很快便隱沒,微微垂頭,恭謹笑著道,“能得顧娘子的喜歡,是奴婢的榮幸。娘子若是喜歡奴婢的曲子,日後隻需傳教坊都知(注:教坊的一種長官),永新便自然便會出場為娘子唱曲。”


    “知道了。”阿顧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瞧著天色不早,吩咐道,“羅兒,送永新娘子出去。”


    羅兒屈膝殷勤應道,“是。”


    阿顧瞧著杜永新的背影消失在殿閣之外,起了身,坐著輪輿穿過於飛閣外的角門,沿著宮殿長廊走了一小斷路,進了永安宮。


    太皇太後瞧見阿顧,笑著道,“回來了?聽了杜永新的曲兒,滿意了?”


    “阿婆,”阿顧喚道,伏在太皇太後膝上,目光孺慕親昵。


    太皇太後雖有著多個孫子孫女,對阿顧這個嫡親的外孫女卻極是喜歡,隻覺得自己的心都被阿顧喚酥了,伸手撫摸著阿顧的臉龐,讚道,“阿婆的乖乖小囡囡喲!”


    目光微垂,打量著阿顧高了一截的個頭和日益秀美長成的容顏輪廓,笑著道,“過了一年,阿顧也有十一歲了,算是大姑娘了。”


    阿顧嘟了唇,“大姑娘又怎麽樣?”望著太皇太後蒼老智慧的容顏,孺慕道,“在阿婆跟前,阿顧願永遠是小孩子,一輩子都不願長大!”


    她這句話說的是真心的。童年湖州的生活晦澀陰暗,是姬澤將她從湖州接回來,太皇太後和阿娘給了她一段全新的生活,這段生活明亮華美,雖然依舊有著一二難免小瑕疵,卻已經是她不長的生命中難得的甜蜜光澤,她寧願沉溺在其中,一直不醒來。


    “那可不成!”太皇太後佯做不悅道,“我還指望著看著咱們的小阿顧嫁個如意郎君呢!”


    “阿婆,”阿顧羞赧不已,“你說什麽呢?”


    “喲,咱們小阿顧害羞了!”太皇太後調笑道,眼角的皺紋都笑眯了起來。


    轉頭道,“我不跟阿婆說了,我去鶴羽殿看我師父去了!”


    鶴羽殿外鳳竹森森,在微風中搖曳,露出龍吟之聲。早春的風將廷外的竹葉吹入窗中,落在書房的書扉上,江太妃撚起它,瞧著竹葉的脈絡,目光幽深。


    階下的竹簾從外頭掀起來,阿顧從簾子下進來,款款喚道,“師傅。”


    “阿顧,”江太妃瞧見了阿顧,心中也十分歡喜,“你來了!”


    醒陽香溫暖清酣,“早就想見師傅了,今兒隨阿娘進宮給阿婆請安,便順道過來看看師傅。”阿顧在次間繡著梅花的坐袱羅漢榻上坐下,和江太妃說著話。


    “你來就好了。”江太妃自嘲笑道,“我這兒門庭冷落,如今也隻有阿顧你會不時登門了!”她頓了頓,忽的問道,“聽聞你今日叫了教坊的永新娘子唱曲?”


    “師傅,你也聽說了啊。”阿顧眉宇一動,燦爛笑道,“我當日上元聽永新娘子唱了一曲《太平景》,著實是驚為天人。說起來,我回宮中也有兩三年了,還是第一次聽永新娘子的歌曲呢,這些年實在是可惜了!”


    江太妃微微一笑,“前些年宮中在守孝,教坊之人自然不好入宮表演。永新娘子隸屬教坊,自也不好進宮。永新娘子的歌喉動聽,在梨園眾多歌姬之中位居第一,昔日我還在宮中的時候,宴飲之上也曾聽過數次,確實是天籟之音。傳聞玉真公主素來喜歡永新娘子的歌曲,與杜永新頗為交好。”


    她頓了頓,抬頭望著阿顧道,“歌舞之藝,不過是娛人,縱然是登堂入室,也不過是歌舞伎之流。阿顧,你年紀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既喜歡她的歌喉,偶爾招來唱幾支曲聽聽便也罷了,可心中卻要清楚尊卑上下。可別對之高待太過,倒是顯得自己格調不高了!”


    阿顧聞之登時悚然。她確實自己極愛杜永新的歌喉,剛剛於飛閣相待,倒沒有幾分想著杜永新隻是歌姬之流,多了幾分以友待之的赤誠,之前並不覺得什麽不好,這時候聽聞師傅教誨,生出了幾絲慚愧之心,垂頭道,“多謝師傅教誨,免了阿顧自誤了!”


    “這些不過是小事而已!”江太妃見阿顧態度恭敬,不由心中窩心,笑著道,“你既知道了,一切便都好了!”露出清美笑意,“這些日子,你在宮外,可學了什麽沒有?”


    “自出了宮,少了師傅諄諄教誨,我的進益都慢了呢!”阿顧道,“這些日子,我跟著府中琴師習了琴,通讀了《古文觀止》,倒是在畫藝山頗花了幾分功夫,今日入宮帶了幾幅畫來,想請師傅幫我看看。”


    她轉頭取過兩副卷軸,在江太妃麵前展開來。


    江太妃望著麵前《流水落花圖》和《蒼山負雪圖》,目光中露出滿意之色,讚道,“觀著你的作品,便知道你確實進益了!這幅《流水落花圖》應是早期之作,情致蘼蕪,色澤豔麗,但線條著色上尚有稚嫩之色,到了《蒼山負雪圖》,便已經大成,基本功紮實起來,構圖、意境皆有進步之處,線條描繪頗有勁道,那衛瑤有大家之名,於書畫教導上果然有自矜之處,於你這個年紀有這個水準,算的上是十分難得了!”


    阿顧雖然於畫藝上拜了衛瑤為師,但江太妃作為自己的啟蒙女師,在心目中較衛瑤更加重要,聞言十分歡喜,“真的麽?”


    “自然是真的。”江太妃道。


    阿顧點了點頭,目光歡快,“如此便多謝師傅了!”一雙琉璃眸黑如點墨,“對了,太妃,前些日子我畫一幅《綠萼圖》,適逢何學士看見,便指點了我兩句,說是綠萼清靈之美更多在於動態,勸我描繪綠萼在風中微微搖曳的情態。何學士說他和師傅您是故人,年輕的時候和您相識,這事是真的麽?”


    江太妃聞言握著畫卷的手微微顫抖,頓了一會兒,方道,“你竟然遇到他了!”


    “是呀,”阿顧頷首,聲音天真,“我畫了一幅《綠萼圖》,適逢何學士看見,便指點了我兩句,說是綠萼清靈之美更多在於動態,勸我描繪綠萼在風中微微搖曳的情態。我照著他所說重新繪了一幅圖,”


    “書畫之事運乎奇技存於一心。我偏向性靈一派,衛氏是工筆的例子,何學士於賞畫之上造詣極深,指點你的倒也有些道理。你的這幅《綠萼圖》可帶進宮了,給我看看。”


    阿顧點了點頭,轉頭吩咐貞蓮取了《綠萼圖》,展開給江太妃看。江太妃看著綠萼圖,眸色深深淺淺,“你的這幅《綠萼圖》畫的不錯,照何子明的說法改了之後也有進益。但也不是說到了完美。綠萼梅的花朵清靈,但枝幹卻是其基礎,若是失了枝幹的厚重,梅花便如失水之萍,無根之木,沒有依附之處。這幅《綠萼圖》中,枝幹崎嶇是有了,於穩上還差了一絲火候,可加一層鐵褐色,用鐵線描描繪枝幹筋骨,鐵線力度可描繪出枝幹的遒勁之意。”


    “呀!”阿顧驚呼,“我怎麽沒有想到呢?”想到這般繪《綠萼圖》會更完美,不由得心境動蕩,連忙道“我這就改改看!”


    江太妃瞧著阿顧,“慢慢來,每一個藝術大家,都是曆經了多年錘煉,得了大機緣頓悟境界提升來的,你如今才多大年紀,畫了幾幅畫,又如何急的來呢?”


    阿顧笑著道,“我知道我如今火候還淺著哩,這才要勤加練習,以後才有可能頓進呀!”


    她頓了頓,忽的撲哧一聲笑道,“說起來可真是巧!”阿顧歡快道,“我是你收的徒弟,後來學畫又拜了衛大家做師傅,沒有想到你和衛師公竟還有這麽一段緣分,可不是巧麽?”


    江太妃垂眸片刻,方道,“是啊,真巧!”忽的道,“於畫道上,我沒有什麽可以教導你的。很多事情隻能靠自己感悟,你的心會告訴你,應該走哪一條路!”


    “好了,”她起身道,“你難得進宮見我一趟,我給你彈一首《琴曲》吧!”


    錚動的琴聲在鶴羽殿中響起,一曲《高山流水》,帶著款款的情致。在太妃優美的琴聲中,阿顧和鳳仙源一同走在長安東市的大街上。


    “不過短短日子,阿顧的畫技竟又已經進境。這幅《綠萼圖》,愚姐甘拜下風。”


    “瞧師姐說的,”阿顧眸中露出喜悅之色,卻終究還是


    知道自己的本事,皺了皺鼻子,笑著道,“師姐不必美化我。我的《綠萼圖》是得了師公和太妃指點,三易其稿,方最終定本。本就是取了巧。且師姐的《綠萼》畫的也極好,不比我的差,我才不用你讓我!”


    她聲音嬌俏。鳳仙源抿嘴微笑,笑著道,“我不是謙虛。這幅《綠萼圖》上,我確實不如你。綠萼乃是之美在於清麗,我技法華麗,用色濃豔,但綠萼梅的清靈之意不及你,單隻憑這一點,我就輸了!”


    二人說著話,已經到了東市行知書肆。


    行知書肆乃是長安最大的書肆,占據在東市最繁華的地段,足足占了三間店麵。店中極高,清淨亮堂。一本本書卷擺放在其間,整潔累累。高高的牆壁上張掛出各張畫卷,有前朝名家之作,亦有時人拿來書肆販賣的作品。有的金碧輝煌,有的水墨清淡清淡,各有特色。


    一名夥計從肆中迎上來,朝著阿顧和鳳仙源哈腰,“兩位小娘子,可有看中的書畫?”


    “我和師姐進來慢慢看看,”阿顧道,“你不必招呼。待到我們瞧見滿意的,自然會叫你的。”


    書肆的夥計在長安落腳,自然是對長安各家權貴頗為清楚。這名夥計名喚韓三郎,見了阿顧作坐著的輪輿,自然猜到這位少女的身份,態度十分恭敬,點頭道,“好的。兩位小娘子慢慢看便是。”


    時近春閨,參加科舉的士子從各地趕來。書肆中有著不少書生模樣的人翻閱書卷。阿顧和鳳仙源悠然穿行在其中,抬頭打量著一幅幅畫。鳳仙源瞧著其中的一副圖,目光一亮,露出喜愛之色,隻是想著自己境況,如今百歲春盈利,自己在銀錢上算的上是寬裕些了,隻是家中叔嬸刻薄,自己若是買了這幅畫回去,也定然保不住,多半會遭叔嬸賤賣出去,倒反而是糟蹋了這幅畫,不由露出黯然之色,低下頭來。


    阿顧在其後瞧見了,目光落在鳳仙源望著的《山居圖》上,揚聲問道,“夥計,那幅《山居圖》多少錢?”


    韓三郎連忙上來,瞧著這幅圖,笑著道,“顧娘子,這幅《山居圖》乃是一名趕考舉子賣給我們書肆的,價格倒是不貴,作價六十貫銀錢。”


    阿顧點了點頭,吩咐碧桐道,“碧桐,付錢。”


    韓三郎做成了一筆生意,露出喜色,上前用鉤鐮取下阿顧指著的《山居圖》,遞到阿顧手上。


    鳳仙源怔了一刹,亦過來觀看這幅《山居圖》,讚道,“阿顧,這幅《山居圖》雖不是名人之作,但結構、用色都不錯,用筆頗有特殊之處,算的上一幅佳作。你買下這幅畫,眼光不錯,不會吃虧的。”


    “師姐也覺得不錯,就再好不過了。”阿顧抱著畫卷嫣然笑道,“我打算將它掛在百歲春的二樓雅室之中,師姐若是也喜歡,可見得我沒有想錯了。”


    鳳仙源微微愕然,知道阿顧這是瞧見了自己剛剛的神色,為自己著想,心中微微感動,道,“阿顧,你不必……”


    “師姐想到哪裏去了,”阿顧連忙揚聲打斷道,“我可不是胡亂說著的。百歲春二樓要不時招待一些長安貴女,布置自然要清雅貴重,我也是百歲春的老板,自然要為百歲春著想,為百歲春買一副畫,不也是正理麽?”


    鳳仙源垂眸片刻,笑著道,“師姐領你的情了!”


    一輛翠蓋馬車在行知書肆門前停下,一位絳裳少女打起簾子,望著阿顧和一名美麗的少女抱著一幅圖從書肆中出來,上了馬車離去,美麗的眼眸眯了眯。


    薛采進了書肆,見書肆牆壁上空出一塊空地,一名山羊胡的老夫子正命夥計將一副新畫卷掛在空牆上。


    “小娘子,”老夫子回過頭來,望見薛采,連忙迎上來問道,“敢問你要什麽?”


    薛采微微一笑,問道,“夫子,你們這兒有謝朓的詩集麽?”


    “小娘子問的是,咱們自然是有的。”老夫子迭聲應道。“行知書肆乃是長安最大的書肆,書籍最全,若是連我們書肆都沒有的書,你便是翻遍整個長安也難找到了。”轉頭揚聲吩咐,“韓三郎,將《小謝詩集》取過來。”


    剛剛掛畫的年輕夥計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送來一本《小謝詩集》,“惠賜八貫銀錢。”


    薛采翻閱片刻,命丫頭成婢付了錢,做不經意問道,“夫子,我剛剛進來瞧見一個坐著輪輿的少女從書肆出去,不知道是哪一個?”


    “哦,你說的是顧三娘子哦。”老夫子道,“顧三娘子自幼腿足不好,你瞧著她坐的輪輿精致靈巧,乃是內府特意為這位小娘子製造的。滿長安怕隻有這麽一位坐著輪輿的貴女,極是好認。”


    “原來竟是她!”薛采歎道,做不經意問道,“顧三娘子常常來書肆麽?”


    “那是自然的。”老夫子捋著自己的山羊胡子,得意道,“咱們書肆可是東市最有名的書肆,書啊畫啊都是極全的。來這兒的貴人自然多了。顧三娘子是習畫的,常常來這兒看畫。若有見了喜歡的,便自會買去。”


    從行知書肆出來,薛采匆匆登上馬車,“康文、成婢,快快回府,我想到如何跟顧娘子搭上關係了!”


    ************


    長安清柳吐新芽,轉眼之間,二月便到了。這一日,阿顧一人獨到行知書肆閑逛,見得牆上張掛出一幅圖,夏陽高照,數名童子在池邊戲水,池畔垂著數株柳樹,童子動作情態各異,栩栩如生,竟是展子虔的《童子嬉夏圖》,不由大喜過望。


    展子虔乃是前朝書畫名家,做有《四季圖》,以四季為主題,分別繪成畫作。分為《遊春圖》、《童子嬉夏圖》、《落葉圖》、《踏雪圖》。其中《遊春圖》在太極宮中收藏,自己在姬澤處曾經觀賞過,筆法雖有嚐試之處,並不算十分成熟,乃是山水畫的濫觴,筆法為大周書畫傳承,意義非凡。年前自己得了一幅秋圖《落葉圖》,精心收藏在春苑的書房之中。夏圖和冬圖不知所蹤,今日竟在行知書肆得見這幅《童子嬉夏圖》,當真是不勝之喜,連忙吩咐道,喚道,“韓三郎,替我將這幅《童子嬉夏圖》取下來。”


    “顧娘子,不好意思,”韓三郎笑道,“這幅《童子嬉夏圖》是有主的,我們書肆不過是掛出來放個幾天給大家看看而已!”


    阿顧怔了怔,登時十分惋惜。她是學畫的人,自然喜歡收集名畫,見著一副佳作,欣喜不已。卻最終錯過,心中不免升起幾分遺憾。但她家教甚好,既然這幅圖是有主之畫,隻得放棄。


    “顧三娘子也十分喜歡這幅《童子嬉夏圖》麽?”一個女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阿顧訝然回頭,見一個女子從門外進了行知書肆,一身越羅緋色芙蓉大袖衫,含笑朝著自己說話,頭上墮馬髻別致嫵媚,風流嫋娜,正是前些日子春宴上遇見過的薛采。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薛娘子。”阿顧點了點頭,打了招呼,忽的福至心靈,問道,“薛娘子,莫非這幅《童子嬉夏圖》是你的?


    薛采點了點頭,“這幅《童子嬉夏圖》確實是我搜集來的。我和顧三娘子也有幾分緣法,本來顧三娘子十分喜歡,本應割愛,隻是這幅《夏》圖是我準備送給伯父的五十大壽禮物。涉及長輩之事自當慎重,且我一時也找不出適合的壽禮了,實在不好相贈。”


    “薛娘子太客氣了。”阿顧笑著道,“這幅圖是薛娘子送給長輩的壽禮,我如何敢奪愛。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能夠有幸遇到,在這兒觀賞一番,已經是我的福氣了。”


    薛采的眸子深深的笑起來,“顧娘子金尊玉言,薛采十分欣賞。這幅《童子嬉夏圖》我雖不能相贈,但家中還珍藏著一幅《踏雪圖》,若顧娘子有興趣,可隨我回府一覽。”


    阿顧的眼睛登時亮起來,展子虔的《四季圖》,春圖、秋圖自己都已經見過,今日在行知書肆得見夏圖《童子嬉夏圖》,若是再能得觀《踏雪圖》,便將這一套《四季圖》都看全了。


    說起來,薛采乃是應天女帝的曾侄孫女,這個身份在長安城中遭了頗多忌諱,諸多貴女都不敢深交。但阿顧不同旁人自幼在長安長大,乃是從湖州回宮的,且一直以來十分受太皇太後和聖人寵愛,對於這等事情雖然知道,但並沒有十分放在心上,再加上《踏雪圖》的誘惑,猶豫片刻,終於點頭道,“那就承薛娘子美意了!”


    武國公府門庭深深,大道前傳來了車馬之聲。一輛朱輪華蓋車隨著薛采的翠蓋馬車在國公府門前停下。薛采立在門前,迎著阿顧從馬車上下來,笑著道,“顧娘子,請隨我來。”領著阿顧進了武國公府大門,來到後院之中的一處院落。院落門楣上掛著采薇閣三個大字。


    “這兒是我伯父家了,我入京之後,便在伯父府中居住。伯父對子侄十分照料,我在這處采薇閣居住,府中的人伺候十分周到。”


    阿顧點頭道,“武國公乃是方正長輩,阿顧佩服之至。”


    院中婢女瞧著薛采邀請一位陌生貴女回來,不由麵上露出好奇之色。薛采吩咐道,“這位是顧三娘子,你們都好好伺候。”


    丫頭們低頭應道,“是。”


    薛采領著阿顧進了書房,吩咐侍女道,“康文,將我的《踏雪圖》取來。”


    康文屈了屈膝,轉身而去,過了片刻,取來《踏雪圖》。


    阿顧瞧著這幅《踏雪圖》,圖中蒼木落光了葉子,隻餘枝幹。遠山、地麵、枝頭俱覆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一行貴女從遠處而來走在雪地之上,身上披著厚重的大氅,美麗動人。線條純熟,技法精湛,與展子虔的其他作品有一脈相通之色。


    阿顧仔細觀賞,愛不釋手,歎道,“今日得觀《嬉夏圖》、《踏雪圖》,算是有生之年觀賞齊了一套展子虔的四季圖,算是了了一樁心願了!”


    薛采微微一笑,道,“顧娘子為人郎落,薛采心中喜愛,今日相遇,也算是有緣,願以這幅《踏雪圖》相贈。”


    阿顧登時愕然,“薛娘子,這《踏雪圖》乃是展子虔之作,堪稱珍品,你竟舍得贈給過我麽?”


    “那又如何?”薛采不以為然,“展子虔的四季圖確是美圖,但我自幼愛的乃是琴,苦練十年琴技,於書畫之上造詣不深。這幅《踏雪圖》落在我手上,也不過是一副瞧著還不錯的畫罷了。倒是顧娘子,聽聞你雅擅丹青,這幅《踏雪圖》落在顧娘子的手中,想來價值更大。比留在我手中要好的多。”


    阿顧怔了片刻,覺得薛采這般說的也有道理,心愛佳圖,躊躇片刻,開口道,“既如此,我便算是將這幅《踏雪圖》買下來吧。”


    薛采一怔,笑著推辭道,“顧娘子又何必……”阿顧卻揚眉道,“能夠買下這幅《踏雪圖》,已經是感念薛娘子的盛情了。若是薛娘子連這個都不應,那我就不要這幅圖了。”


    薛采無奈,隻得應下,“顧娘子都這麽說了,我也隻能應了。這幅《踏雪圖》便作價一千六百貫吧。”


    《踏雪圖》乃是前朝畫家展子虔的畫作,隸屬於四季圖中的冬圖,畫技精湛,薛采開價一千六百貫,算得上是公道了。阿顧便不再多說,命紅玉付了銀錢,將《踏雪圖》收起。


    她今日得了一幅名畫,心情極好,邀請薛采道,“薛娘子,我過些日子將舉辦一場春宴,日子訂在二月十一號,薛娘子那一日若是有空,不妨到國公府來赴宴。”


    薛采眉宇之間染上一絲歡喜之色,款款道了一個福禮,“原來竟是顧娘子生辰。得顧娘子相邀,阿蕪恭敬不如從命。”阿顧抱著《踏雪圖》告辭。薛采送到門口,待到阿顧的朱輪華蓋車去的遠了,方收回目光,神情悵然若失。


    “娘子,”成婢道,“你費盡心思,將千金購得的《踏雪圖》相贈,不就是想交好顧娘子麽?如今顧娘子親口邀請你參加她舉辦的宮宴,怎麽瞧著你還不開心麽?”


    “開心?”薛采茫然道,“我為什麽要開心?”


    她轉過頭來,在垂柳垂下的綠絲中側頰如花,神情嘲諷,“這長安城,到處都是幹幹淨淨的。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難道不想找個正經人家做正頭娘子,卻偏偏我是上趕著來做妾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寄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寄江並收藏天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