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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人綠雪捧了丁香飲進來,見阿顧瞧著牆上的《驚鴻圖》出神,抿嘴笑道,“顧娘子瞧著這張《驚鴻圖》畫的不錯吧?”眉目間微帶得意,“這是我們娘子親手畫的。”


    阿顧問道,“這張圖叫《驚鴻圖》麽?”


    “是啊。”


    綠雪道,“娘子博學多才,除了琴棋書畫之外,對歌舞也很擅長,曾經自編過一支舞,便是驚鴻舞。娘子平日裏最愛惜這張《驚鴻圖》,顧娘子不覺得這幅圖很美麽?”


    阿顧細細的看著這張《驚鴻圖》。


    畫中的六角宮亭十分美麗,梅妃立於亭中,傾心而舞,水袖高高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身體卻向後仰。太妃畫藝十分精湛,作畫的時候傾入了不少情感,畫中宮殿蘼蕪無人,梅妃在殿中傾心而舞,目光柔情的似乎要滴下水來。


    “不對,”阿顧忽然開口道,“這幅圖中缺少了一些東西。”


    看著這張圖,似乎能感受到梅妃傾盡在筆裏線間的情意。仿佛間,似乎可以看到,在月色如水的深夜裏,梅妃伏首在案上,一邊飲酒,一邊揮毫作畫的情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幅《驚鴻圖》,並沒有畫完整。


    “顧娘子說什麽呢,”綠雪掩口而笑,意殊不信,“這是娘子三年前做的,作畫的時候,奴婢便在一旁伺候,從沒聽說這畫中還少什麽的。”


    阿顧卻不理會綠雪的話,繼續仔細的看著這張《驚鴻圖》。


    它的情意如寫墨,她的風流如婉轉眼波,但整張畫中似乎缺少了什麽,因為缺少了一些東西,這張圖並不能稱之完整。而也正因為缺少了它,而凝築了一種綿延的魅力。


    而這樣缺少的,


    她的目光漸漸移到畫中梅妃目光所凝之處,脫口而出,“是人。”


    “這張畫上畫少了一個人。”


    “少了一個人?”綠雪麵上顯出迷茫之色,盈盈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自娘子作了這幅畫起,這幅畫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阿顧習完了詩書,從凝華殿回來,杏兒、桂兒上前伺候著,奉上今日的午膳。一份筍蒲山藥腴牛、一份鳳凰胎、一份商芝肉、一份湯浴秀丸、羹飯用的是羊腎蓯蓉羹。都是賴姑姑依著阿顧的身子調養安排烹製的藥膳,菜品五顏六色,鮮香撲鼻。


    “午膳娘子用的如何?”賴姑姑欠了欠身,問道。


    “滋味挺好的。”阿顧消了食,在東次間的楠木小榻上坐下,笑道,“姑姑不愧是阿婆盛讚的人物,將這藥膳都做的這般美味。如果你的藥膳能夠一直這般美味,想來阿顧一定會捧場天天用的。”


    賴姑姑微微笑起來。


    “娘子,”碧桐道,“這時辰,閔醫女就快要過來了?”


    “這些日子,太醫院的閔醫女每日午時都會過來給娘子做小半個時辰的按摩。”碧桐解釋道,低下頭去,“隻是,奴婢實在是太蠢笨了,跟著她學了這麽些時日,卻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太醫院的醫女?”賴姑姑念了一下,抬起頭笑著道,“你照著她教導給你的按摩手法,給我看看。”


    碧桐怔了怔,依著賴姑姑的話,上前為阿顧按摩足部。


    賴姑姑瞧了一會兒,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你這手掌用力點錯了,用力方式也不是十分的對。按摩可以說是基本還沒有入門。那位閔醫女是如何教導你的?”


    碧桐目光迷茫片刻,“她就是給我示範了幾次穴道,然後讓我自己私下裏揣摩。”


    賴姑姑目光微閃,冷笑片刻,“原來……如此。算了,”她道,“我來給小娘子按摩一番,你在一旁好好看著!”


    “姑姑,”碧桐愕然道,“你也會按摩功夫麽?”


    賴姑姑哼了一聲,揚起頭來,高傲道,“太醫院的那群人,論按摩上的功夫,如何比的上我?”


    碧桐踟躕片刻,不知如何決定,抬頭望著阿顧。阿顧微笑道,“好了。既然阿婆和阿娘都這麽信賴賴姑姑。想來姑姑是個真有本事的。姑姑既然這麽說了,我們就信她就是。”


    阿顧一身素衣伏在楠木小榻上,賴姑姑跪坐在旁,伸手握住她的足踝,“……其實調養講究應時養生,清晨乃陽氣初生的時候,人的體內陽氣也在這時起盛,在這個時候按摩,能夠最好的導入陽氣,方是按摩的最佳時候。”


    “既是這樣的道理?”阿顧奇道,“那為什麽,太醫院從前都是午時來人給我按摩呢?”


    賴姑姑輕蔑一笑,“那不過是太醫院的謬誤罷了!太醫院的人認為午時陽氣最盛,殊不知差之毫厘,謬之千裏,午時陽氣雖是最盛,反而有盛極而衰之兆。不如清晨遠了,”她一邊說著,一邊介紹道,


    “娘子,老奴此時按著你的大趾趾尖端,待會兒會沿大趾內側,赴本節後的半圓骨,輕輕推拿,其後上行足內踝前方,再上腿肚,過足三裏,沿脛骨內側後方,直抵腹內,這是人體足部太陽經脈,入屬脾髒。一遍脈絡按下來,便可活躍全身血脈。尤其對娘子的足行有好處。”


    她一邊說著,一邊施力。手上的力道輕緩有勁,按著剛剛說的經脈按摩過去。阿顧伏在榻上,初始不覺得什麽,很快如沐春日暖陽,隻覺得一股氣流從丹田升起,整個身子都暖烘烘的,待到按摩結束,披著衣裳坐起來,隻覺臉上紅撲撲的,連素來冰冷的足部都感到了一絲暖意,不由得麵上露出一絲喜意。碧桐在一旁也歡喜讚道,“娘子,你的手果然要比平常熱些呢!奴婢瞧著賴姑姑這套手法,是比閔醫女的要強些呢!”


    “姑姑果然大才。”阿顧轉過頭去,對賴姑姑道。


    賴姑姑笑道,“不過是雕蟲小道而已!”轉頭看著碧桐笑著道,“碧桐,我將這套按摩法子教給你,你日後替娘子按摩,你覺得可好?”


    “我?”碧桐愕然,“可是姑姑,你為什麽……”


    她便是再天真,這時候也是知道,當日閔醫女雖答應下來,卻沒有將按摩手法的竅門真正教導給自己。便是閔醫女,對於自己的那一套按摩手法都敝帚自珍,不願傳授給自己;賴姑姑的手法瞧著明顯比閔醫女高明,卻為何願意敞快教授呢?


    賴姑姑麵上浮起不屑的笑意,“有的人若是隻靠一樣技藝當家吃飯,自然不舍得將之教授出去。我卻有著技藝無數,這套按摩手法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種,便是教了人,也不會讓自己沒有飯吃。再說了,”她頓了頓,微微一笑,“這套按摩法子一遍施行下來要耗費不少力氣,我年紀大了,偶爾做做還行,長此下來卻是支持不住的。我瞧著你稟性忠厚,想要你跟著我學了,日後好常給娘子做一做,你瞧著如何?”


    碧桐低下頭,感念道,“碧桐蠢笨,在這鳴岐軒中本是個最沒用的。姑姑若是不嫌棄,碧桐自當努力學習?”


    “沒用?”賴姑姑搖了搖頭笑道,“誰說你沒用的?”


    她瞧了瞧阿顧,笑著道,“別的不說,你是從鄉下來的,有一把大力氣,娘子腿足不好,日常進出移動的時候,你伺候起行坐臥輕輕鬆鬆的。其他的那幾個丫頭卻都是嬌滴滴的,做起來可要費勁的多;且這些日子我雖然不說,也看的出來,小娘子麵上雖溫和,卻有幾分潔癖,不習慣旁人隨意碰觸肢體,你是這軒中最得小娘子親近的,這些舉舉抱抱的活兒,隻有你最適合做。隻單憑這一點,你就足以立足鳴岐軒。”


    碧桐怔了一怔,她在宮人的冷嘲熱諷中失去了自信,想要離開宮廷逃避開來。阿顧雖然將她留了下來,可用的是她和阿顧的情誼,本心裏,還覺得自己是個卑微無用的小丫頭。賴姑姑的一席話敲醒了她,幫她找準了自己的獨特之處和在鳴岐軒中的定位。她思度著賴姑姑的話語,漸漸挺直腰脊,身上煥發出一絲自信來,揚起頭來,望著賴姑姑眸子閃閃發亮,“多謝姑姑!”


    阿顧坐在榻上笑著望著這些。待碧桐退下之後,方轉頭對賴姑姑笑著道,“多謝姑姑對碧桐的指點之恩。你費心了!”


    賴姑姑微微一笑,低下頭來,“小娘子言重了。碧桐丫頭有你這個主子掛念,才真是有福氣,這個小妮子誠實忠厚,老婆子也確實挺喜歡她的!”


    她微微一笑,“前些日子老奴說過要伺候娘子製香,如今春陽生發,各品香料老奴已經是自尚宮那兒挑好了,最近天氣又晴朗,不如咱們今日便來製香吧?”


    阿顧精神一振,“真的麽?”盈盈道。


    她本來就對製香有興趣,當日好容易等到江太妃製香的時候讓自己在一旁陪著,結果自己掛念聖人的事情,匆匆離了凝華殿,前往丹園查訪姚良女的事情。如今賴姑姑投自己所好,說是要“伺候”自己製香,自己自然便是十分喜歡。


    “香之一道千變萬化,所謂製香,也不過是在熟悉了各種香料習性之後,照著自己想要的目標取舍,擇了香方製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處,這樣製出來的香,也就合了自己的脾性。老奴一直有一個理念,養生應當順應四時。天道是最完美的道理,什麽時候產了什麽瓜果,那便是這個季節最好的食品。製香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那如今是春日,應當製什麽樣的香呢?”阿顧問道。


    賴姑姑微微一笑,“這自然是看娘子的。娘子覺得春日是什麽樣子呢?”


    “春日最要緊的,便是萬物回春,生機勃勃。”阿顧想了想,答道。


    “便是這樣了,”賴姑姑道,“麵前這些都是各種香料,都是性子溫和,沒有寒涼之物。娘子想著這個道理,自己擇了香料配置,再按照合香的法子製出來,也就製成了娘子獨特的香了!”


    “哦。”阿顧點了點頭,望著麵前的各種香料,想著自己心中的春日,該當有著淡淡的草木之香,於是問道,“那我可不可以加一些草香?”


    賴姑姑瞧著她,目光中閃過一絲笑意,點頭道,“自然可以。草木性溫,娘子可以多加一些。”


    阿顧又在賴姑姑的伺候下“擇定”了各種香料的配比,便開始製起香來。待到過得幾日,香粉漸漸幹燥,捏成丸子漸漸成形,褐色的泥土色澤,帶著草木生發的氣息。阿顧望著自己“製成”的香,帶著明顯的喜愛之情。命人在軒中燃了,聞著香品淡淡的草木清香,明亮的荔枝眸中閃著興致勃勃。


    賴姑姑笑著道,“大凡常人製香,都會為香品起一個名字。這香乃是娘子親手所製,娘子不如給這香起一個名字吧!”


    阿顧沉吟片刻道,“這可是好。這香乃是春日之香,帶草木生發之氣,就喚作‘醒陽’吧!”


    “好名字,”賴姑姑大讚道,“春之發生曰醒,醒春之香,日後鳴岐軒裏便點著醒陽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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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顧命繡春向尚宮要了一批越窯冰紋圓盅,將這醒陽香裝了,分贈給太皇太後、丹陽公主、太嬪、十公主,眾人得了都十分喜歡,太皇太後和公主都有回贈了大批珠寶綾羅,十公主則封了一劄鳳凰花汁手繪的鳳凰箋作為回禮。


    凝華殿中,江太妃命人燃了一爐醒陽香,分辨著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讚道,“這香不錯,可見的製的人是個深通香道三味之人。”


    “是吧,是吧?”阿顧得意非常,“這可是阿顧親手製出來的。”


    江太嬪微微一笑,將越窯冰紋盅置在一旁,問道,“這個不急,我先問你件事兒。阿顧,我聽說,你覺得我掛著的這幅《驚鴻圖》少了一個人?”


    “是呀,”阿顧點了點頭。


    江太妃凝視了她一會兒,“你為什麽這麽覺得呢?”


    阿顧顰眉想了一會兒,不太確定道,“我也沒什麽特別的依據,隻是覺得畫中的女子目光十分多情,雖然在舞蹈之中,卻是一直看著殿中畫案之後,就覺得那兒應當是坐了一個人給她在看的。”


    江太妃默然了一會兒,才輕輕笑道,“我竟是沒有看出,你竟是個有天分的。”


    她瞧著牆上的《驚鴻圖》,一貫清冷的神情中第一次透露出清淺的情緒,“這張《驚鴻圖》並不是原圖,而是我的憑著記憶的摹寫之作。原圖本是當初宮中畫師張堯所作。當初我和神宗皇帝在飛霜殿前飲酒作樂,極致之時,我起身為神宗皇帝跳這曲《驚鴻舞》,畫師張堯在一旁作畫,畫上有這株綠萼梅,有跳驚鴻舞的年輕的我,還有坐在一旁觀看的神宗皇帝。”


    阿顧聽的入神,追問道,“後來呢?”


    江太妃沉默了一會兒,“後來啊,後來這張《驚鴻圖》不知怎麽的不見了,我也自請退居東都上陽宮,過了好些年,有人在民間尋到了這幅圖,重新獻給了神宗皇帝,神宗皇帝見了這張圖,不知道怎麽想的,感慨萬千,在圖上題了一首詩:


    ”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


    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短短的一首聖製七絕,寫盡的,是神宗皇帝對隱在記憶裏曾經的寵妃的繾綣懷念,多年之後,它穿過時空而來,映在當年的人的身上。綠萼梅落下來了,落不盡的,是當年跳舞的女子對觀舞帝王的思念。


    “東都離長安遠,上陽宮又不通消息,待我輾轉聽說此事,已經是過了大半年時光,哭了一場,憑著自己的記憶,將這張《驚鴻圖》重新摩了出來,卻是已經忘了神宗皇帝的模樣,隻好留空。這些年,我麵前人來人往,這麽多人看過這張《驚鴻圖》,從沒有看出什麽,卻沒有想到,竟是你這個孩子瞧出了中間闕失。”


    江氏太嬪,本名擇荇,自幼出身名門,是太常侍郎江仲遜之女,得神宗身邊寵信太監沈力士推薦入宮,受封寶林,卻因著水土不服,剛入長安便生了一場病,待到病好,神宗皇帝早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她在宮中寂寞度了小半年日子,建興三年宮中舉辦宮宴,眾妃嬪皆順承帝意,唯有江擇荇說出“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話語,神宗皇帝刮目相看,賜住飛霜殿,得蒙聖寵,很快晉封昭容,因著神宗皇帝知曉她本性清和無礙,寵愛猶如父女,這般的神仙日子,直到建興四年,唐氏女在驪山行宮遇見神宗皇帝為止。


    如果說江昭容清豔如她所鍾愛的梅花,靈氣逼人,那麽,唐氏女就雍容的如一枝雨後牡丹,風韻纏綿。在唐氏女初入宮的時候,神宗皇帝固然盛寵唐氏女,但對於這位慧心解意的江嬪,卻也不是沒有一絲眷戀的。


    如果江昭容留在長安,最後的結果如何,沒有人知曉。卻偏偏當時的江嬪心思高潔,不願忍受這樣的恩寵別去,自請退居東都上陽宮。自江嬪離開長安之後,整個太極宮的繁華,便隻落在了唐貴妃一人身上了。


    但在神宗皇帝逝世一年之後的如今,阿顧靜靜的抬頭,看著江太妃麵上的隱忍神情,心道:


    也許,當初的梅妃對於神宗皇帝,並不是沒有感情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


    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


    這首七言絕句,傳為唐玄宗為梅妃所作。當時玄宗已經有了唐貴妃,卻為了昔日的妃子寫了這首詩。單就這首詩來看,玄宗對於梅妃,不是沒有感情的!玄宗、貴妃和梅妃,是盛唐風流中一抹抹不去的風采。


    其實把賴姑姑看做職場打入一家新公司的新人,別有一番意味。


    空降,有後台,有實力。會投上司所好,會拉攏結黨。賴姑姑棒棒噠!


    注:賴姑姑食譜


    湯浴秀丸:肉末和雞蛋做繡球狀的丸子,然後加湯煨成


    羊腎蓯蓉羹:《太平聖惠方?食治》卷97載:治五勞七傷。陽氣衰弱。腰腳無力。宜食羊腎蓯蓉羹方。


    嗯噠噠。東都的故事快要結束了,八月快結束了,讓我緩一緩,從九月份開始本書開始日更6K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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