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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以姬為國姓,到了今上這一輩,從的是一個水字。今上今年不過十七歲,單名一個澤字。先帝神宗薨逝,皇太子姬澤於天冊六年十一月登基,到神熙元年三月,剛剛過了小半年!


    阿顧維持著萬福的姿勢,目光微垂,悄悄的打量著麵前這位年輕的天子。


    這一年,姬澤尚是春風年少的少年,一身玄色大窠圓領袍,頭戴同色襆頭,襆頭柔軟的兩腳垂下,胸前盤繡著的五爪升龍工奪造化,直欲將騰宵而去,下*身藏藍色絝褶下蹬著一雙**烏靴,端的是儀容俊秀,挺拔超逸。


    她遷居鳴岐軒的時候,聖人曾經遣內侍梁七變賞賜了大宗物品。說起來,聖人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應天女帝昔年建行人司廣索朝中臣子,行人司過於酷刻,後為仁宗皇帝登基後所廢棄,今上為皇太子時,重建此司,隻做打探收集消息。她的養父顧二郎的消息便是被行人司的人發現,進而順藤摸瓜尋到了自己。自己後來方被今上遣至湖州的梁七變確定身份,接入東都太初宮,和阿娘相認團聚。隻是自己進宮以來,這些日子,卻因著各種陰差陽錯,從沒有見過這位聖人表兄。每日清晨,自己去仙居殿給太皇太後請安的時候,皇帝已經在前朝大殿與文武百官舉行早朝;待到他下了朝,入後宮拜見祖母,自己卻在鳴岐軒中接受閔醫女的按摩。兩下裏一直岔開錯過,算起來,今天尚是二人在太初宮中的第一次見麵。


    一輪紅日懸在琉璃亭背後,射出明亮光芒。南風吹起,吹拂林中桃枝,大片大片的桃花瓣從枝頭墜下,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


    姬澤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的糕點粉屑之上一會兒,緩緩往上移,在陽光刺射之下眯了眯眼睛,打量著坐在亭中的少女。


    她大概七八歲年紀,麵薄身纖,色若桃花,垂坐在亭中石凳上,一頭青絲在頂心掠起,向偏堆了一個細致的倭墮,用一支金墜腳扁簪盈盈簪起。上身著一件雲雁紋錦對襟衫,滾著四指寬的黛青色緣邊,碧色六幅羅裙服帖的落下。上身福身的宮禮姿勢行的很是標準,卻始終沒有從坐著的石凳上站起來。


    狹長俊秀的鳳眸一凝,他客氣笑道,“是顧家表妹啊!”


    “表妹素來待在仙居殿,今天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阿顧抿嘴,維持著一個溫和的微笑,解釋道,“今個兒天氣好,我出來走走,沒有想到會衝撞聖人,實在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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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豔色逼人的紅鬥篷女子從姬澤身後趕上來,她雖是被阿顧撞著和姬澤在一處的情景,卻氣度爽快,並不作羞怒之色,上前扯著姬澤的手臂笑問道,“阿兄,這位是……?”


    姬澤收回目光道,對少女道,“這位阿顧妹子也是我的嫡親表妹,是丹陽皇姑的女兒,如今隨皇祖母和皇姑住在仙居殿。”


    披著紅鬥篷的少女頓時恍然。丹陽大長公主乃太皇太後嫡女,與韓國公的恩怨往事上流社會多有耳聞。她自幼在長安長大,自然也曾聽過一些,這時候看著阿顧,見阿顧纖弱風流,一張臉雪白的仿佛透明,不由生出幾分同情之色,上前一步,熱情道,“原來你就是顧家的令月表妹啊。”


    此時此刻正是姚良女一生中最順風得意的時候,額頭飽滿光亮,氣色紅潤,眉宇間飛揚著明朗驕矜之意,對著麵前出現的一切東西都分外喜歡,彎下腰親熱對阿顧道,“我念著阿顧表妹已經很久了,沒想到今兒終於得見了,更沒想到,阿顧妹子竟這般漂亮。阿顧妹子,聖人是我的嫡親表兄,你又是他的嫡親表妹,論起來也算是我的妹妹。嗯,我姓姚,閨名喚作良女,在家中行二,你喚我一聲姚二姐姐便好!”


    剛剛遠遠望著,便知姚良女是個難得的美人,如今近處見了,方知她眉宇間著實豔色逼人。這宮中美人眾多,有人美的文秀,有人美的知性,姚良女的美麗卻是極為特別的。她的美麗如同一團烈焰,有著一股“壓迫”之感。大紅是火焰的色澤,阿顧從沒有見過如她這般適合穿大紅色的女子,這本是諸色中最鮮豔的,穿的人若是差了,便難免風采被衣裳本身所蓋,姚良女披著的這件鬥篷衣料名貴,織工精致,紅色*色澤正的如同豔血一般,堪稱難得一見的精品,她卻卓卓然於衣裳豔麗之上,如一股灼灼烈焰,眉目明媚,青春逼人。


    阿顧欠身福了禮,有禮喚道,“原來是姚家姐姐。”


    姚良女見她眉目間乖巧可人,愈發喜歡起來,做出邀請,“阿顧妹子,如今東都正是牡丹盛放最好的季節,我和東都一幫子閨秀相約這個月二十在丹園聚會,觀賞各種名品牡丹,你要不要一同去看看?我讓人給你補張帖子!”


    阿顧淡淡的籠煙眉微顰起,姚良女的熱情猶如一張網,將人團團簇住。阿顧頗有些不適應,推辭道,“多謝姚姐姐一番美意。隻是阿顧如今剛剛認回母親身邊,隻想著和阿娘多多聚聚,還沒有起出宮遊賞的念頭,”


    姚良女想了想,“也是。”她性子明媚,卻並不驕縱任性,雖然一片好意被阿顧拒了,倒也沒有生氣,隻燦爛一笑,“那姐姐這一回就不強邀你啦。時日還長著,過些日子若再有什麽宴會,姐姐再請,阿顧還是不應,姐姐便當做阿顧是看不起我了!”


    阿顧心中微微感念。她罹患足疾,身積體弱,對姚良女這般熱情明媚的女子便最沒有抵抗力,雖推了姚良女的邀約,但其實對姚良女很有好感,嫣然笑道,“多謝姚姐姐掛懷,下次定遵姐姐的意思!”


    姚良女咯咯的笑了起來,轉頭瞧著姬澤,“阿兄,我很喜歡阿顧妹妹呢!”語意嬌憨。


    阿顧轉身朝著姬澤請罪道,“聖人,阿顧剛剛擾著您和姚姐姐了,還請您恕罪。”


    姬澤瞧了阿顧一會兒,倏然笑起來,“表妹言重了。是朕忽然想隨意走走,沒有遣人在前疏散,本來便是你先到這兒的。如何能怪到表妹頭上?”


    “這些日子,表妹在宮中可好?”


    這位少年皇帝姿容秀美,言語可親,看起來當是十分容易讓人親近的,但阿顧天性謹慎,深知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不能碰觸,對於沒有把握的東西從不敢輕易接受。而姬澤的身份又未免太過貴重,性子又太過於清冷,不自禁生起敬畏之感,小心翼翼的斟酌,每一個吐出來的字都在腦海中滾過了三遍似的,答道,“多謝聖人垂顧,我挺好的!”


    姬澤察覺到了少女的清冷,微微笑道,“表妹不用跟朕客氣,你是六姑姑的女兒,便是朕的嫡親表妹,先帝在世的時候,也是極為掛念你的,你現在能平安回來,他在九泉下知道了,自也當很開心。你在宮中若是有什麽不滿意的,便遣人到弘陽殿中跟朕說,朕自會為你做主。”


    阿顧垂頭恭敬道,“聖人厚愛,臣女實實不敢當!”


    姬澤見她這般情形,不由淡淡一笑,知道阿顧性子拘謹,若留在自己身前,隻怕越發放不開,於是吩咐道,“這東洲風大,表妹體弱,不適多吹風,待了這麽久,還是先回去吧!”


    “多謝聖人!”


    金鶯從瑤台殿提著熱湯回來,便見琉璃亭被聖人身邊的羽林軍侍衛團團圍住,不許外人進去。她遠遠的踮腳望進去,隻見得琉璃亭頂琉璃色澤蒼翠,猶如流動一般。急的如熱鍋螞蟻一般,直至阿顧從桃花林中出來,方鬆了口氣,急急迎了上來,詢問道,“娘子,您沒事吧?”


    阿顧這時候已經平靜下來,笑道,“能有什麽事?不過是在琉璃亭中和聖人說了幾句話罷了!”


    金鶯一想也是,不由自失一笑,剛剛自己守在亭外,為顧娘子擔足了心,如今想來,聖人雖身份尊貴,到底也是娘子的嫡親表兄,難道還能拿娘子如何不成?她一笑道,“娘子,咱們回去吧!”


    阿顧得了輪輿這代步工具,本是心情開懷,生了遊興,想要好好觀賞春*光。如今吃了這一嚇,不免意興闌珊起來。主仆幾人都沒有興致了,索性便回了鳴岐軒。陶姑姑在鳴岐軒中已經聽得了消息,板著臉色,詢問了琉璃亭中的詳細經過,臉色不由愈發難看起來。她年紀長,多年積威,這般作色,連金鶯都謹慎起來。桃兒,碧桐兩個丫頭更是麵色慘白瑟瑟發抖。


    阿顧笑著道,“姑姑,我也沒出什麽事,時候也不早了,就讓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陶姑姑垂眸福身,柔和但堅持道,“娘子心好,老奴是知道的。但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隻是娘子在這宮中,更要如此。”


    姑姑說的是大道理,阿顧無法辯駁,隻得住了口。坐在一旁,看著陶姑姑轉過頭,望著金鶯等三個宮人。“金鶯,小娘子在琉璃亭歇息,需要熱湯,你去附近殿閣要熱湯本不為錯。隻是你忘記了一點,無論何時,都當以小娘子本身為重,你身為大宮女,便該時時刻刻留在小娘子身邊,至於借熱湯之事,身邊還有桃兒、碧桐兩個,隨便派一個出去就可以了!”


    金鶯垂下頭,心悅誠服道,“奴婢知錯了。”


    陶姑姑微微一笑,肅然開口道,“你既已知錯,我便不得不罰。當罰半個月月俸,你身為娘子身邊的大宮女,懲罰加倍,共一個月月俸,你可服氣?”


    金鶯低低道,“奴婢服氣。”領了罰退到一旁。


    陶姑姑的目光轉向桃兒,桃兒因為貪玩溜了出去,將阿顧留在琉璃亭中,心中本就瑟瑟,見了陶姑姑的目光,“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姑姑,奴婢知錯了!”臉色慘白。


    陶姑姑臉色一寒,“你這句話就不對。鳴岐軒中的主子是顧娘子,我不過是管事姑姑,也是服侍娘子的奴婢,你若真的知錯,便當向娘子認,如今隻對著我,可見得心依舊被蒙了!”


    桃兒醒悟過來,忙膝行轉向阿顧,連連向阿顧磕頭,“娘子,奴婢知錯了,您就原諒奴婢吧!”


    桃兒稟性嬌俏,是鳴岐軒的宮人中個性最活潑的,這個時候麵色慘白,額頭漸漸泛起青紫之色,阿顧瞧著她可憐,歎了一聲,抬頭向陶姑姑勸道,“姑姑,金鶯和桃兒離開都是我答應過的,並不為過。桃兒年紀也還小,這一次,就算了吧!”


    陶姑姑卻板著臉回阿顧道,“娘子,老奴知道,你慣來覺得桃兒幾個還小,不願意多拘了她們。但老奴卻不得不說,娘子心善是您的好處,但您若是長久如此,卻是害了她們。”


    阿顧肅然,“請姑姑指教。”


    陶姑姑微微一笑,道,“老奴知道,娘子覺得留桃兒幾個在身邊不了多少日子,所以平日裏並不多加管束。可是娘子,縱然你回了長安,這些小丫頭還是要在太初宮中當差的。若是這時候放縱了,日後她們在宮中也要受苦楚。”她神情一肅,“在這宮中,主就是主,奴婢就是奴婢。主子要端的起威嚴,下的手管束,奴婢才能忠誠服侍。若是下頭的小蹄子仗著娘子心好,便反過來對娘子疏忽。便是不可饒恕了。”說罷,轉身麵向桃兒,“桃兒,當時金鶯既已去了瑤台殿借熱水,娘子身邊隻剩下你和碧桐兩人,你便該好好伺候,卻心生貪玩借故遠離。以至於聖人到琉璃亭中之時,娘子身邊隻有碧桐一人。你可知道錯?”


    桃兒麵色慘白如灰,再拜道,“奴婢知錯。”


    “你既已知錯,待會去劉宮正處領二十戒尺。下去吧。”


    桃兒低頭應了,失魂落魄的爬起身退到一邊。


    陶姑姑最後看向碧桐,輕輕歎了口氣。


    琉璃亭中,金鶯、桃兒都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但碧桐一直留在阿顧身邊,並沒有失職地方。可從琉璃亭回到鳴岐軒這麽久,金鶯、桃兒都已經認錯領罰了,碧桐還站在一邊,神情呆愣愣的,一直沒有回過神來。


    “碧桐,”阿顧也瞧見了,連忙開口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碧桐猛然一驚,抬起頭來,磕磕巴巴道,“奴婢沒事,奴婢……隻是想,……娘子,剛剛那位真的是聖人麽?”


    阿顧怔了怔,無奈扶額,“不是真的,難道還有假的麽?”


    碧桐麵上紅白交錯,驚慌失措道,“我,我……今天居然見到聖人了。”


    阿顧瞧著她這番驚慌失措的模樣,饒是自己也還有些餘驚,也撲哧一笑,“你這叫什麽話?聖人說到底也是我的嫡親表兄,咱們在這宮中住著,總有一天是會碰到的。”難道以後每次見到了,都要驚嚇成這個模樣麽?


    “可是……”碧桐吃吃道,“——娘子,那是聖人啊!”是統治天下的大周天子啊,如同雲端一樣的人物。她是湖州顧家的小綠兒,這些日子,雖然跟在阿顧身邊進了太初宮,也見過了一些貴人,提升了一點眼界。但在根骨裏,她還那個土裏土氣的綠兒,絕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有見到大周皇帝的一天。


    阿顧看著碧桐失魂落魄的樣子,扶額歎了口氣。在宮中待了這麽長時日,碧桐依舊沒有完全適應過來。她揮揮手,有氣無力的吩咐道,“我有些頭暈,今天你們都受了驚,都回去早早歇歇吧!陶姑姑留下。”


    金鶯低聲應了,帶著碧桐和桃兒依次退下。次間越窯翠青蕉葉弦紋鳳尾尊中插著幾支桃花,香幾上金鏤花嵌寶石如意香爐緩緩吞吐著蘇合香,巧巧在窗下籠子裏啼啾跳躍,怪聲怪氣的吟著古詩,陶姑姑立在阿顧身後,伸出手來,捏拿著阿顧小巧的肩膀,待到阿顧肩骨上的肌膚漸漸鬆弛下來,方委婉出聲勸道,“娘子,老奴知道你最疼碧桐,碧桐也算是體貼的,隻是終究有些格局小了。”


    阿顧不由皺了皺眉頭,她知道陶姑姑的意思,可是,她雖然也回到了阿娘身邊,在宮中過了這麽段日子,終究是念著那幾年湖州綠兒伴著自己度過的日子。頓了一會兒,方開口道,“姑姑,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碧桐終究是跟我從湖州來的。”


    陶姑姑暗歎了一聲,“老奴知道了!”


    阿顧盈盈笑道,“對了,姑姑,我今兒在桃花林裏還遇見了一位姚家姐姐,這位姚家姐姐芳名良女,小字喚阿槿,您可知她是什麽人?”


    陶姑姑怔了一怔,道,“是她啊!”


    “姑姑知道姚姐姐麽?”


    “是。”陶姑姑垂眸緩緩應道,“姚娘子是貞順皇後的娘家侄女。”


    阿顧微微一怔。


    這些日子,陶姑姑也曾給阿顧普及過一些宮中主子的關係,她是知道的,這位貞順皇後姚氏便是今上姬澤的生母。


    姚皇後出身不高,生父姚白頗隻為扶風縣令,太寧四年入當時的皇太子東宮,初封僅為正九品奉儀,建興元年產下九皇子姬澤,因先帝登基後第一皇子故,進升為美人。後來唐貴妃擅寵椒房,貞順皇後一直到死都隻是小小的美人位份,再也沒有晉升。後來先帝屬意立九皇子為皇儲,方不顧唐貴妃的哭鬧,追封姚美人為皇後,諡號貞順。取其清白守節、慈和遍服之意。貞順皇後母家根基淺薄,姚氏直到姚美人追封為後,今上被立為皇太子,才開始進入世人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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