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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顧不以為然的抿了抿嘴,但陶姑姑這是老成持重之言,確是為自己著想,於是作出一副順服的聲氣,“陶姑姑說的是,是阿顧當時欠些考慮了。”


    陶姑姑微微一笑,扣下第二枚手指,肅聲道,“其二,刁奴無狀,你懲治於她本是應該的。但娘子應當知道,你是主子,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奴婢,你親自出麵和她計較,無論對錯,已經是失了身份。也虧了那個刁奴心虛,也沒見過大場麵,見了你的勢頭,自己心裏頭就怕了;若她是個刁鑽的,當場狡辯的你下不來台,你卻要反而受製了。娘子今後若要處置這樣的刁奴,大可將話交給身邊的人去說。”


    “單就這兩樣便算了。畢竟娘子幼時少人教養,不懂很多東西,也是情有可原。娘子真正做的不當的,還不在於此。”陶姑姑麵色肅重,“娘子做的不當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娘子處事之時情緒過於失控。誠然,小娘子當時驟然得知自己身世,念起自己多年受顧家薄待,情緒激越了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老奴在宮中待了這麽些年,明白一個道理,人凡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做下的決定多半是不理智的,事後想想多半會後悔,可是當時情緒驅動身不由己。所以為上位者需冷靜處事,不應讓自己為情緒所製。一旦為情緒所製,便容易做下錯事,日後後悔莫及。”


    阿顧悚然而驚,回想當日種種,背上不由驚出一層冷汗來,這才心悅誠服,深深拜道,“姑姑金玉良言,我受教了!”陶姑姑忙伸手扶住,眸中不由閃過一絲柔和的笑意。“娘子言重了,老奴愧不敢當。”


    二人相視一笑。在這座宮廷之中,主子和奴婢雖尊卑分差,卻也是相輔相成,二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因此,做主子自然是想要挑選忠誠能幹的下人,對於陶姑姑而言,太皇太後既然把她給了顧娘子,她日後的命運也就和阿顧息息相關,她自是希望阿顧一切皆好的,畢竟對於一個仆人,擁有一個聰慧自省的主子,總要比愚笨的來的好的多!至此,陶姑姑算是奉上了自己的忠誠,阿顧也暫時收服了陶姑姑這個掌事姑姑。主仆二人都甚是滿意。


    “篤初誠美,慎終宜令,存以甘棠,去而益詠。……”少女童稚清甜的聲音在和光殿中響起。芭蕉簌簌作響,細雨蒙蒙落下,打在和光殿簷之上,激起一片水霧。支摘窗下,公主低頭瞧著認真念誦《千字文》的愛女阿顧,微微一笑。殿中回雁黃銅長擎宮燈燈光微微搖晃,照在她的麵頰上,映出一段暖黃光澤。


    阿顧自小流落在外,在湖州的時候隻隨顧家姐妹一道認了幾個字,後來罹患足疾之後,便困守在老宅床榻間,再也沒有碰過詩書筆墨,公主幼承庭訓,亦是飽讀詩書,如今既找回了愛女阿顧,自是要將這啟蒙的事情重頭拾起的。《千字文》是大周幼兒通用的啟蒙書籍,丹陽為阿顧啟蒙,便也擇的也是這本書。


    細雨打在庭前台階之上,泛起一痕水漬,和光殿中氣氛溫融,空雨打起簾子悄無聲息的進來,將室中綠底描金鏤空牡丹紋香爐中的安息香換了,回過頭來,瞧著書案後教書讀誦的公主母女,唇角揚起會心一笑。


    “阿娘,”阿顧抬頭問道,“我都九歲了,才開始學這千字文,是不是太笨了啊?”


    “怎麽會?”公主失笑,抬頭瞧了阿顧一眼,聲音親昵,“咱們的留兒那麽聰明,隻用了這麽些日子就學了大半本《千字文》,阿娘可覺得你很棒呢!”


    “真的麽?”阿顧戀慕的望著阿娘,一雙荔枝眸閃閃發亮。


    “當然是真的!”公主咯咯大笑,低頭將阿顧攬在懷裏,在阿顧額頭親了一口。


    “空雨,”公主轉過頭對著一旁的美貌宮人道,“待到留兒日後學到詩書的時候,你也來教導她一二吧?”


    空雨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囁囁道,“公主您說笑了。小娘子是金貴人,奴婢是什麽位份上的人呀,哪裏有資格教小娘子寫詩呢?”公主身邊有四個以佛意取名的大丫頭,空雨是其中容貌最美的一個,細致的如同一朵盛開的白蓮,帶著風拂水麵的嬌羞。有著一手出神入化的盤賬功夫,卻內向怕見生人,見了生人便容易麵紅耳赤,連說話都有些結巴。


    “這有什麽?”公主不在意笑道,“你們四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瞧著和自己的女孩兒也沒有多大區別,教導一下留兒有什麽關係?”


    “哦?”阿顧抬頭好奇問道,“空雨姐姐會作詩麽?”


    “是啊,”公主轉向阿顧笑道,“留兒,你怕是不知道吧?空雨雖然不愛說話,於詩書之道上卻有奇才,若不是在我身邊拘著了,在宮外頭的話,如今也算一個小才女呢!當日作的那首荷花詩,是怎麽說的來著,‘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對仗公整,文采斐然,先帝聽了也讚了一聲清麗別致呢!”


    “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阿顧重複念了一句,想象著詩句吟誦的景象,讚道,“果然詩句很美,空雨姐姐確實詩才別致。”空雨卻連連搖頭,羞的連臉都抬不起來,吭吭巴巴道,“先帝隻是……隻是覺得空雨是一介奴婢之身,能寫出還像點樣子的詩句,才隨口,隨口讚了一聲。若奴婢是和旁人一般自小受教導的,怕,先帝就不會讚了!”


    公主瞧著空雨這般赧然,不忍她為難,笑著道,“好了,你將水盂端出去換上清水,下去,再捧一盤新切的果子進來。”


    空雨屈膝應“是”,端起案上的朱紅臥鯉水盂退了出去。看著她的背影走的很急,仿佛逃難似的。


    公主看了一眼阿顧,開口道,“留兒,伽蘭、空雨、默蓮、圓秀四個都是我身邊的丫頭,這些年,你不在阿娘身邊,阿娘宮中寂寞,便將她們看的很親,日常裏可能看重她們一點。可留兒,你才是阿娘掏心挖肺疼著的孩子。你知道麽?”


    阿顧瞧了阿娘一眼,笑著道,“阿娘以為什麽呢?我心裏其實很感謝四位姐姐。我不在的時候,有她們陪在阿娘身邊,阿娘方會得了許多歡樂啊!”


    公主瞧著阿顧會心一笑,她蹉跎半生,隻得了這麽一點骨血,著實將這個女兒看的如眼珠子。小女兒這般貼心,公主隻覺得一顆心都浸在暖暖的溫水中,通泡酥透,伸手刮了刮阿顧的小鼻頭,笑道,“好了,快點繼續讀《千字文》吧。”


    阿顧嘻嘻一笑,重新執起書卷,朗聲誦讀道,“……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


    “外受傅訓,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


    諸姑伯叔,猶子比兒。


    猶子比兒。


    阿顧念到這一句,不由心中一扯,微黑的眸色微微凝住,誦讀的聲速也漸漸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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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聽她念誦的聲音停住,不由望了過來,疑惑問道,“怎麽了?”


    “阿娘,”阿顧抬頭看著公主,丹陽公主的笑容在宮燈暈黃的光澤下分外溫文,公主有著一雙秀美的眸子,笑起來的時候分外柔和好看。阿顧忽的問道,“都已經過了這些日子了,阿爺那可收到留兒回來的信了?”


    公主一怔,身子陡然間一僵。


    阿顧的心微微沉下去,握著書卷的指尖緩緩發白。


    每一個孩子都是渴望著自己的爹娘的。阿顧自然也不例外。久別重歸,她戀慕著疼愛自己的阿娘,也著實思念著長安自己未曾見過的阿爺。可是……自己並不傻,在太初宮的日子,公主很疼愛自己,她幾乎仿佛是愧疚似的,將從前所有欠失的母愛統統補償在自己身上,阿顧每一次倚靠在這樣的阿娘懷中,幾乎要被溫柔的母愛溺斃。可是這樣的阿娘卻很少在自己麵前提起阿爺。除了初次在同心閣相認的時候草草提過一次,之後便對阿爺分外回避,甚至再也沒有在自己麵前提到過自己的阿爺……


    人靜無聲的時候,阿顧時常想……阿爺和阿娘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是不是阿爺曾經對不起阿娘,或者……阿爺並不喜歡自己這個女兒。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性,阿顧十分難過,可是……無論如何,那終究是自己的阿爺呀!


    “阿娘,”她扯著公主的衣袂,抬著一雙荔枝眸殷殷追問,“阿爺可知道留兒回來了?他有沒有話給女兒?……他會不會趕到東都來”……看……我。


    公主怔了一刻,笑的極為勉強,“留兒,阿娘知道你很想你阿爺,可是你阿爺怕是沒法子來看你。”


    “為什麽?”阿顧急急追問。


    公主嘴角的笑意幾乎支持不住,旁顧左右而他言,“許是你阿爺事情忙,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走一趟東都。”


    阿顧稍稍失落,可是很快就繼續振作起來,“就算阿爺真的抽不出時間來,他也可以派個管家下人來東都,好歹來看看我呀?”


    公主嘴角微翕,無言以對,望著阿顧殷殷的神情,一張臉蒼白到了極處,幾乎要倒下。朱姑姑連忙上前,扶住公主搖搖欲墜的身子,大聲勸道,“小娘子,你就別難為公主了!”


    阿顧愕然,陡然住口,看著麵前的公主主仆。公主和朱姑姑主仆俱都麵色慘然,公主坐在一旁,低下頭默默垂淚,朱姑姑望了公主神傷的神情一眼,咬了咬牙,請求道,“公主,有些事情終究是瞞不住的。既然小娘子想要知道,咱們便告訴她吧!若你不想開口,便由老奴代說就是了。”


    公主閉了閉目,轉過頭去,蒼白的臉上滑過一道淚珠。朱姑姑知道公主這便是默許了,轉過頭去,朝著阿顧道,“小娘子,從前的事情,公主本想當做過去了,掩了再也不提。可那終究是你的阿爺,你想要知道他的事情,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你阿娘已傷透了心,老奴從小侍候在公主身邊,隨著公主一道出嫁國公府,親自伺候著小娘子出世。國公的事情老奴都一清二楚,便由老奴代她來說吧!”


    阿顧渾身微微顫抖,不自覺的伸手碰了碰腦後簪著的黃銅魚簪,於是定了定心神。銅簪特有的溫潤手澤傳導給自己勇氣,就好像小時候,顧大母抱著自己在膝上溫暖的溫度。顧大母是個有著人生智慧的老婦人,她曾經教導過自己:遇到棘手的事情,要學會勇敢麵對。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到最後,你終究是要轉身麵對。


    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自己必須麵對的!


    她開口道,“朱姑姑,您請說吧!”麵色平靜,眸似琉璃。


    “小娘子,”朱姑姑娓娓敘述的聲音在和光殿流淌,“你阿娘是仁宗皇帝的第六女,生母為馮太皇太後,是最尊貴的嫡公主,仁宗皇帝一共有十個女兒,其中,隻有先肅明杜皇後留下的永泰公主,你阿娘,還有太皇太後的小女兒玉真公主是嫡出。公主幼承庭訓,鍾秀賢良,最得仁宗皇帝寵愛,太寧五年(周曆82年)受封丹陽公主,封邑丹陽是個十分富庶的地方。仁宗選了韓國公顧伉嫡長子顧鳴為駙馬,第二年春天,公主出嫁的時候,當真是十裏紅妝,滿目生輝,第一抬嫁妝進了韓國公府,最後一抬嫁妝還沒從宮門中出來呢!”


    阿顧聽的入神,不禁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啊,”朱姑姑怔了怔,回過神來,“後來,仁宗皇帝駕崩了,你皇舅舅神宗繼位,沒幾年,你祖父韓國康公也去世了,駙馬繼了韓國公位,奉上命赴營州統率兵馬,你阿娘跟著他去了營州,建興九年(周92年)在外頭有了你。第二年,駙馬帶家眷回京述職,途徑關內道延州的時候,帶著你和你庶長姐顧嘉辰一同上街遊玩,集市中人多,駙馬疏於關照,不知怎竟將你給弄丟了,待到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一陣子,賊人早就將小娘子抱的遠了。後來當地官府派出大批人手在延州內外搜尋,卻再也找不到小娘子的蹤跡。”她背過身去,偷偷拭了一把淚,忿然道,


    “小娘子,你阿娘嫁進顧家十年,方才有了你,將你看的和自己的眼珠子一樣。經此一事,經受不住,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之後心也灰了一大半,避入宮中休養,日子過的和槁木似的,直到前些日子將你找了回來,這才又鮮活起來。”


    阿顧靜靜的聽著,一雙手在袖子的掩蔽下攢的緊緊的,緩住了自己的絲絲心髒抽痛。金尊玉貴的大周嫡公主嫁入夫家,十年功夫才有了這麽一個女兒,卻偏偏夫君因為疏忽將自己的女兒弄丟掉了,公主又如何能夠不傷心?公主為了女兒離開夫家,避入皇宮,不問世事,直到自己重新歸來才終於恢複了生氣,自己身為她百般疼愛的女兒,又如何能夠舍了阿娘去尋阿爺,再傷害疼愛自己的阿娘呢?阿顧投入公主懷中,哭道,“阿娘,你別難過,我再也不問阿爺了,再也不要他了!”


    公主早已經是淚落如珠。將女兒瘦弱的身體狠狠抱在懷中,不住呢喃,“留兒不哭,不哭,阿娘什麽也不求,隻要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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