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煙碧垂著頭,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不作一聲。她所站之處正靠近窗邊,蕭峰在窗外看著她熟悉的側臉,長長的眼睫毛低垂著,眼睛裏晶瑩剔透,仿佛有淚光閃爍,蕭峰心頭一顫,有如被大錘擊中一般,心裏生出無限憐惜之意,直想從此將她帶在身邊,用一生來保護她。


    柳如浪看著林煙碧的神情,也甚是心痛,碧雲宮主臉上怒色正濃,看來這一頓訓斥才剛剛開始。他連忙站起來道:“宮主請息怒,林妹妹救了我大哥,我是十分感激她,宮主若要怪罪於她,就請怪罪如浪好了。”


    碧雲宮主看著柳如浪,不怒反笑道:“浪兒,還沒成親呢,就這麽憐香惜玉了?”


    柳如浪側臉看了一眼林煙碧,隻見她俏臉一紅,掉轉頭去看著窗外。蕭峰藏在暗外,她自然是看不見的,她看著天上那彎彎的月亮,心裏想起蕭峰,她見了柳如浪,知道蕭峰也定在信陽城裏。“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是否會想起我?”她看著那月亮怔怔出神,於碧雲宮主與柳如浪的對話充耳不聞。她卻不知道蕭峰就在離她不到一丈遠的窗外,正默默看著她。


    柳如浪道:“林妹妹沒做錯什麽,隻是天下人誤會了我大哥,不管是誰,隻要於我大哥有恩的,也就是於我有恩,宮主向來明察秋毫,還請不要責怪林妹妹才好。”


    蕭峰在窗外聽了,心裏一陣激動,暗想人生得此兄弟,夫複何求!


    碧雲宮主微一沉吟,向林煙碧道:“好罷,這次看在浪兒替你求情的份兒上,我就不再追究了。”


    林煙碧依然垂首道:“謝師父,要是沒別的事,弟子先告退了。”


    碧雲宮主忽放緩了聲音道:“你坐下,我還有話說。”


    柳如浪向她躬身一揖道:“謝謝宮主今日以實情相告,夜已經深了,我該回去了,要不我大哥得擔心我了。”


    碧雲宮主擺擺手道:“浪兒,你也坐下,我有話對你們倆說。”


    柳如浪隻得坐下,隻聽得碧雲宮主道:“我一生隻有兩個心願,一是殺了林飛盈和那孽種,二是能看到浪兒你與碧兒共結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窗外的蕭峰和在座的林煙碧與柳如浪均是心頭一震,三人不約而同地盯著碧雲宮主,心裏均是怦怦亂跳,隻聽得她緩緩道:“這第一個心願呢,已經快實現了,我想好事成雙,幹脆也把這第二個心願一起了了。這個月十五正是好日子,你們倆就在這采菱館裏成親罷,一切事情我已經吩咐信陽分舵張羅去了,你們不必費心,就安心等著做新郎新娘罷。”


    此言說罷,屋裏的林煙碧和柳如浪都低了頭,一言不發。窗外,蕭峰一時心亂如麻,仰起頭來看著滿天的星鬥,多少個夜晚,林煙碧也是在如此的星光下駕著馬車帶他逃亡,她揚鞭駕車的背影仿佛還在眼前,她那秋水盈盈的眼睛所飽含的深情和阿朱是何其相似啊,如今卻要成他的弟妹了!蕭峰腦海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四弟待我情同手足,恩重如山,他說過他最愛的人是煙碧,雖然煙碧是阿朱轉世,但我該不該橫刀奪愛,進去阻止這場婚事?”


    正在此時,忽見林煙碧站起來,向碧雲宮主跪下去,小聲道:“師父,成親的事,請恕弟子不能從命……”


    “你說什麽!”碧雲宮主霍地站起身來,厲聲喝道:“你再說一遍!”


    林煙碧依舊跪在地上,但卻猛地抬起頭來,臉上一臉的堅定,雙目看著碧雲宮主道:“弟子從來隻是把柳大哥當作哥哥一般看待,沒有半分兒女之情,師父要碧兒嫁給哥哥一樣的人,請恕碧兒無法從命。”


    “你……你反了你!”碧雲宮主氣得聲音發抖,長袖一伸,用手指著林煙碧,半日說不出話來,“你……你……我再問你一遍,你究竟嫁不嫁浪兒?”


    柳如浪見林煙碧當場拒婚,心裏實是難過之極,但見碧雲宮主盛怒之下,臉色鐵青,長袖上所露出來的纖手指著林煙碧,微微顫抖。


    林煙碧依然雙目直視前方,臉上絲毫沒有懼怕之色,清清楚楚地吐出兩個字來:“不嫁!”


    碧雲宮主一聲冷笑,大聲道:“好!你自己找死,怨我不得!”她長袖一揮,手掌驀然向林煙碧當頭擊來,林煙碧也不躲閃,跪在地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不要!”柳如浪飛身撲向碧雲宮主,想攔在林煙碧之前,接了她這一掌,他明知自己的功力與碧雲宮主相差甚遠,她在盛怒之下,掌上斷不留情,這一掌接下來,他必受重傷,但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也顧不得這麽多了,一心隻想著不能讓林煙碧受傷。忽然眼前人影一閃,一人如閃電般從窗外躍進來,“呼”地一掌推出,接了碧雲宮主向林煙碧擊來的一掌,兩人手掌相交,隻聽得“砰”地一聲,碧雲宮主向後躍開一步,胸前氣息微微上湧,不禁大吃一驚,定睛看時,隻見麵前一人,長身直立,虎虎生威,正是蕭峰!


    柳如浪一見蕭峰,不禁喜上眉梢,笑道:“大哥,你怎麽來了?”


    “我見你至晚間未歸,擔心你出事,就一路探聽著尋到這兒來了。”蕭峰一麵說著,一麵回身走到林煙碧身旁,伸手拉著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柔聲道:“煙碧,你起來,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兒委屈,更不會讓你被人呼來喝去。”他自窗外見林煙碧以死抗婚,已明白她的心裏隻有他,他心裏熱血上湧,一躍而出,隻想用一生去保護她。他很清楚,若他再退讓,就隻有把她往死路上逼。


    林煙碧一雙妙目怔怔地盯著他,幾疑是夢中,適才她死意已決,隻覺活在世上有無盡的煩惱,還不如死了一了百死,此時驟然間見到蕭峰,被他有力的大手握著,心中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湧上心頭,淚水止不住漱漱而落。


    從前每次見她落淚,蕭峰總想伸手去為她拭擦,原來在他心裏,早就感應到她是阿朱的轉世,那種從心底裏產生的無限柔情與憐惜,他一生隻對阿朱有過,如今他卻清楚地感覺到,在對著林煙碧那雙情深似海的眼睛時,他的心也會頓生柔情,就像對著阿朱一樣。


    “傻丫頭,別哭。”蕭峰終於伸手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


    “蕭大哥……”林煙碧輕叫一聲,淚水再次滑落,臉上卻紅暈頓生,仿佛三月的桃花一般豔麗奪目。


    “哈哈……”碧雲宮主連聲冷笑,聲音尖銳刺耳,幸而在場的蕭峰與柳如浪內功均十分了得,林煙碧雖稍差一些,卻也還抵擋得住。碧雲宮主笑罷,對林煙碧連連點頭道:“好,好,好!沒想到我養了二十年的徒弟竟然也要背叛我!”


    蕭峰此時才抬頭看看這個武林第一宮的宮主,隻見她身穿藍衣,長袖垂地,容顏絕美,卻是不在江夫人之下。隻是臉上一層傲冷狠毒之色,讓人心生畏懼。那晚她頭罩黑帽,遮了大半邊臉去,隻覺有說不出的詭異,不想真麵目之下,竟是一個絕色的美女。


    林煙碧眼中含淚,忽又雙膝跪下,顫聲道:“師父,您的養育之恩,弟子粉身難報,除了與柳大哥成親之事,師父讓我做什麽我就去做什麽!”她這後麵一句說得甚是堅定。


    碧雲宮主忽向柳如浪一招手道:“浪兒,你過來。”


    柳如浪見蕭峰與林煙碧四目相望,真情流露,已知道這一生都不會再得到林煙碧的心,他的大哥平日將感情深埋,隻是礙於與他的情義,不想奪他所愛。但今日情形,蕭峰若再為了與柳如浪之情義而漠視林煙碧的深情,無疑會逼死林煙碧。柳如浪雖然早就在心裏隱隱料到這是必然的結果,但剛才還在談論著他和林煙碧的婚事,現在卻見心愛的人與別人攜手相依,即使那個人是他最尊敬的大哥,他也無法忍受心中的難過,十幾年來的夢想在瞬間破滅,那種痛擊得他全身無力。他在恍惚間聽到碧雲宮主叫他,他於是朝她走過去,卻覺自己仿佛行屍走肉一般,踩在地上輕飄飄的,一點兒知覺都沒有。


    碧雲宮主見他走到跟前,仰起頭來伸手撫著他的頭發道:“浪兒,你告訴我,若是有一件東西你得不到,你是想讓她落在旁人手裏呢,還是毀了她?”


    柳如浪在恍惚間猛地聽到這麽一句話,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知道若碧雲宮主要林煙碧自殺,林煙碧絕不會違抗。他想起碧雲宮主曾親手殺了她最愛的江檀,她就是那種得不到就要毀了的人。他看著碧雲宮主的臉,她的眼睛裏射出無比凶狠的光,她已經動了殺機。柳如浪忙使勁地搖搖頭,啞著聲音道:“不,我寧願她落在旁人的手裏,隻要……隻要她心裏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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