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要做的事情就是債務置換,把老百姓從士紳大族的掌控之中,解放出來。


    沒錯,就是解放!


    大族對下麵的掌控真的是相當嚴密,水潑不進,針紮不透。


    首先是土地,一家人都要租種人家的土地,沒有田地,誰也活不下去。


    其次,遇到了各種事情,家裏沒有積蓄,就要像大戶拆借,才能渡過難關。


    再之後,大戶還控製著下麵的私塾學堂,掌握著家廟祭祀,宗法權柄,是非輿論……大事小情,都要請族老長輩,在祠堂做主,宗法是在國法之上的。


    這一套東西下來,就像是層層枷鎖,牢牢鎖住了每一個人,到了這一步,普通人又有什麽選擇呢?


    自然是乖乖被士紳地主掌控,而朝廷也隻能同士紳合作,維持脆弱的統治。


    “官家謀劃深遠,方略高明,隻不過老臣還有些擔憂。”


    趙桓輕笑道:“你是擔憂重蹈王舒王青苗法的覆轍?”


    趙鼎用力點頭,“確實如此,倘若舊債不去,又添新債,地方上百姓受苦,終究是害了他們。當初青苗之法也是立意良善,隻是在施行之後,竟然有官吏逼著富戶借貸,甚至有城裏的百姓借錢,官府盤剝勒索,無所不用其極。偏偏王舒王又是個執拗的性子,一意推行,弄得整個新法都走了樣。”


    趙桓頷首,“這話沒錯,說到底,還是咱們大宋的執行能力太弱了。”趙桓感歎道:“農村盡是豪紳地主掌控,他們壟斷貸款,又怎麽會放青苗錢下鄉?城裏反而沒有如此緊密,自然要欺負普通市民。還有一些胥吏和地主聯手,利用青苗錢,去坑害一些富戶,這就是公報私仇了。如此情形,青苗法焉能推動下去!”


    趙鼎眼前一亮,官家還真是難得清醒,幾句話就把事情說明白了。


    做任何事情,不要覺得立意良善,推動下去,就一定能成功,還必須考慮社會結構,現實情況,歸結起來,就是實事求是。


    沒有弄清楚這些,就算是好的措施,也隻會產生相反的效果。


    國初做事為什麽容易?


    還不是經曆了戰亂,鏟除了大部分的地主豪強,又由於人口減少,地方空出了太多的資源,有了閃轉空間。


    而且國初的時候,往往會選拔一批全新的官員,他們和舊時代沒有那麽多瓜葛,可以忠實執行命令,放手施為。再有從戰亂走出來的人,經過殘酷的曆練,能力和操守都相對過硬。


    這麽多優勢加在一起,所有很多朝代在立國之初,都能萬象更新,煥然一新,當然,像西晉那種立國既亡國的,還真是奇葩。


    現在的問題,就是大宋有沒有推動變法的能力呢?


    “趙卿,朕以為還是有希望的。首先,咱們推動了土斷,清丈,攤丁入畝,均田,又遷居了不少豪強大族……做到了這一步,地方的豪強勢力已經不比從前。甚至可以說解除百姓債務羈絆,是咱們對農村改革的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一步……如果不能順利推行,前麵的變法早晚也會功虧一簣。”


    趙桓感歎道:“李太師替朕維持住了大局,到了呂相公手上,攤丁入畝,清丈土地,立在當代。到了趙卿的手上,推行錢引,消除百姓枷鎖,可謂是利在千秋啊!”


    趙鼎努力繃著臉,可一顆心已經砰砰亂跳,老臉微微漲紅,明顯心動了……趙桓整體執政,還是相當有章法的。


    從李綱到呂頤浩,再到現在的趙鼎,正是走了三步,先是求生,接著是求勝,到了趙鼎這裏,就是求治!


    對於趙桓來說,是努力讓這個國家變好。可是對於趙鼎來說,也是名留青史,實現胸中抱負的最好機會。


    天時地利,機會難得。


    “官家這麽說,臣真的要拚老命了。”趙相公憋了半天,終於矜持回答。


    趙桓微微一笑,“也不要硬拚,還要有技巧。趙相公,你說這些年,陸續退役的老兵有多少?興建的學堂又有多少?”


    趙鼎略沉吟,就報出了一個數字,“官家,從靖康三年算起,陸續退役的老兵,差不多八九萬,最近一次,就退役了五萬多人。至於學堂,河北興建的學堂超過了兩千,南方卻是少一些,隻不過南方原來的學堂就多一些。”


    趙桓頷首,“這就是咱們能用的力量,說是不少,其實也不多,但總比當初王舒王要好多了。趙卿,你有把握勝過王舒王嗎?”


    趙鼎失笑道:“臣可不行……隻是官家聖睿,遠非神宗可比啊!”


    趙桓竟然也不知羞,還煞有介事點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理所當然!”


    趙鼎實在是無言以對,還是老老實實幹活去吧,免得尷尬。


    趙鼎去落實這些事情,趙桓也絲毫閑不下來。


    鄆王趙楷的案子,可沒有這麽容易結束。


    宗室親王,違背旨意,私下裏放貸,而且數額還那麽大。


    這個案子要怎麽結?


    事實上跟趙楷幹一樣事情的,還真不少。


    前麵抓起來的鄭家兄弟,還有許多豪門大戶,都是如此。


    該怎麽辦吧?


    革除王爵,幽居思過。


    刑部遞上來的意見到了趙桓手裏,結果批下來隻有兩個字:太輕!


    怎麽辦?


    三天之後,刑部又拉上了宗正寺,提出了建議,剝奪宗人身份,追查贓款。


    送到了趙桓麵前,趙官家隔了一天,又是那兩個字:太輕!


    到了這時候,大家夥都傻了。


    總不能砍了鄆王的腦袋吧?


    政事堂諸公再度聚集,包括各部尚書,一個不拉,全都來了。


    “鄆王生死,無關緊要……隻不過以放貸獲利為名,砍了鄆王的腦袋,以後要怎麽辦?是不是所有放貸的,都要被殺?這樣一來,豈不是天下大亂了?”胡閎休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隨後林景貞也道:“的確罪不至死,看官家的意思,莫非要發配?”


    胡寅咧嘴了,“發配哪裏?嶺南?那可是和殺人差不多了?”


    這時候張浚突然道:“要不發配海外吧?”


    此言一出,眾人齊齊吸氣,整個政事堂陷入了詭異的氣氛……作為趙桓的近臣,有幾個人還是很能揣測官家心思的,發配海外,趙桓指定會同意。


    可問題是發配海外,跟直接殺人又有什麽區別。


    真是還會鬧個客死異鄉的悲劇。


    鄆王到底是太上皇骨肉,官家的親弟弟。


    就算官家不在乎,他們這些人怎麽辦?難道讓官家留下罵名嗎?


    就在這幫人沉吟的時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進來送信,大事不好了,別討論鄆王了,鄭太後已經在寧德宮服毒……死了!


    這下子可把所有人都嚇壞了。


    不管怎麽說,鄭太後都是趙佶的正牌妻子,也算是趙桓的嫡母,如今她服毒自殺,後果不堪設想。


    趙鼎不得不匆匆結束政事堂會議,招呼李若水和徐徽言,三位宰執相公匆匆入宮,求見趙桓。


    奈何他們到底晚了一步,趙桓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而且把趙佶請到了宮裏,三位宰執沒法子,隻能等在外麵。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佶突然從裏麵走出來,三人立刻行禮。


    “太上皇節哀!”


    “請太上皇節哀。”


    聽到了這話,趙佶眉頭皺了皺,好像還有點不適應……節哀,傷心嗎?


    根本沒有啊!


    說起來以往的時候,兩個人就那麽回事。


    靖康之變以來,更是十年連麵都沒見。前麵趙桓提議,把鄭太後接過來,趙佶還反對呢!


    “那個……諸位相公,國朝是講法度的,萬不可以人情亂了國法……人,人走了,傷心是要傷心的,可傷心之後,還是要按律法做事。老夫,老夫就不多說了。”


    趙佶直接揚長而去,幹脆離開了燕京,出去散心了。趙佶能去哪呢?


    去行台,看孫子去!


    趙諶那邊可比燕京好玩多了。


    騎馬射獵,幹什麽都行。


    而且聽說大石還送了一批西域的舞女,她們的身段長相,那可是不用說的。


    雖然人老了,但是看看也好!


    趙佶又一次當了甩手掌櫃的,不過大家夥卻生氣不上來,甚至還有點喜悅,能如此識趣,真的給大家夥添了不少方便。


    “太後是病故的,和亂七八糟的事情沒關係,讓禮部按照規矩安葬就是。鄭家的案子卻是不能等閑視之,一定要繼續查下去,他們可不隻是擠兌皇家銀行那麽簡單!”


    趙桓吸了口氣,又道:“鄆王的案子,也需要嚴肅對待,身為宗室,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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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宰執,隻剩下沉默了。


    這爺倆一個拋棄妻子,一個不在乎兄弟,還真是一對絕妙的搭配。


    事到如今,誰也沒辦法了。


    首先是鄭家兄弟,他們的罪行主要是盜賣物資,逃避國稅,總金額超過了一百萬貫,他們在開封周圍,光是莊園就有三處之多,價值巨萬。


    毫無疑問,他們都違背了最高田畝限製。


    到了鄆王這裏,情況就更嚴重了,由於放貸的問題,光是查出來的人命案就有二十多個。


    趙桓禦筆批示:觸目驚心,立斬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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