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江寧的李綱接到了一份來自政事堂的禦前會議記錄,外加一份皇帝個人名義的請帖。


    李綱的臉色甚是難看,在他的對麵,正好坐著昔日的部下兼好友,廣南西路轉運使李光……這一次李光也是奉命進京陛見,途經江寧,前來拜見李太師。


    而李綱之所以上書,也跟李光的攛掇不無關係。


    麵對皇帝送來的東西,李光局促不安,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太師,官家著實欺人太甚,要不太師幹脆稱病吧?”


    李綱略沉吟,便搖頭道:“天子眼睛裏不揉沙子,我敢稱病,他就敢把我抬進燕京!”


    李光無奈張大了嘴巴,萬分慚愧。


    “太師,都是下官連累了你,想不到官家會如此決然,便是連太師的話都不放在心上了。”


    李綱揉了揉微紅的老眼,突然哂笑:“官家自從收複了燕雲之地,光大了祖宗基業,便是連大宋曆代先君都不放在眼裏了……再造乾坤,你當是說假的嗎?”


    李光悚然,臉色愈發難看。


    “既然如此,我,我隻有上書請辭,悠遊歲月,當個濁世閑人好了!”


    李綱略思忖,便擺手道:“不可……官家的為人我還是清楚的,不管如何,官家有一條線,是不會突破的。”


    “什麽線?”


    李綱道:“不殺人……也不是說誰都不殺,而是一些老人尚且能夠自保……譬如太上皇,譬如老夫……就算忤逆了官家,也僅僅是丟麵子罷了。可你們就未必能行了,更何況就算官家不願意動手,下麵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隻怕已經按捺不住,要拿人頭立功了。”


    此話一出,李光下意識打了個冷顫,略沉吟之後,更加寒涼,仿佛掉入了冰窟窿……大宋朝是皇帝不殺士大夫,但卻沒說士大夫不殺士大夫啊……不然範仲淹、蘇軾這些人,怎麽會晚景淒涼?


    而如今的情形又和當初大大不同,光是看禦前會議的內容就能明白……趙鼎、呂本中、胡閎休,乃至林景貞等等……這一批新銳已經積攢夠了本錢,迫不及待要上位,新老獅王交替,注定是一場血雨腥風。


    又恰逢聖君在朝,銳意進取,幾重事情疊加在一起,不來了個天翻地覆才怪。


    “我還是去燕京,不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好歹讓京城的人瞧瞧,俺李綱還活著……畢竟隻要老夫還有這口氣,他們就不敢太過放肆,你們這些人也能過得輕鬆一些。”


    李光聽到這裏,泣不成聲,“太師,都到了這時候,還要您替大家夥遮風擋雨,我們這些人真是該死了。”


    李綱愣了片刻,有些無奈,又有些失落,或許還夾雜著幾分氣惱……當初他和趙桓分別,退到應天,是真的想不問世事,了此殘生的。


    可任何人也受不了身邊一大堆人,整天念叨這個,念叨那個……更何況李綱本就相對保守,在趙桓提出遷居豪門之後,老相公徹底怒了。


    捍衛正道,義無反顧!


    “走吧!明天老夫就動身。”


    李綱和李光一起北上……這一路上,李綱隻是坐著一駕馬車,帶了兩個護衛,李光也沒有多少隨從。


    輕車簡從,一同北上。


    可堂堂李太師,又豈能毫無動靜,離開了應天之後,沿途不斷有人拜訪,各地的賢達名流,昔日的門生故吏。


    好多時候,李綱甚至還沒到,就有人提前來等候了。


    更是有老百姓翻山越嶺,走幾十裏山路,隻為了看老相公一眼。


    這一切在李綱路過開封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太師,要不要進京看看?”


    李綱思忖了再三,卻還是搖頭。


    “不必弄這麽大的動靜了,趕快北上吧!”


    李綱不想惹事,可事情卻是不會放過他……當你敢一行到達陳喬驛,準備渡河北上之時,突然有數百人攔住了李綱的去路。


    這些人有太學生員,有京城名流,甚至還有勳親貴戚,出家的僧人,隨便拿出一個,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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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首之人恰恰是昔日李綱的得力幹將之一,名叫陳公輔,他現在是權知開封府事。


    “老相公,下官,下官來求你了!”


    說完,陳公輔就跪了下來,泣不成聲。


    李綱一見,腦袋也大了。


    “老夫不過是個不合時宜的閑人,你是朝廷命官,有事情大可以直接上書啊!”


    陳公輔抬頭,滿臉淒然。


    “老相公,這事上書沒用,朝廷不會管……可好歹關乎百萬生靈,下官還是懇請老相公能為民請命,救救大家夥吧!”


    李綱沉著老臉,說實話,他對上書的事情已經有那麽一點點後悔了,如今又有事情落到頭上,讓他不勝憂慮。


    莫非是真的要晚節不保?


    “你起來吧!”


    李綱讓陳公輔起來,而後耐心道:“說吧,到底是什麽事情?”


    陳公輔長歎一聲,“老相公,你可知道,還不到一年時間,開封就一落千丈,幾乎成了人間煉獄啊!”


    李綱大驚失色,好好的開封怎麽會出事?


    陳公輔耐心解釋……一切的問題都在於遷都……眾所周知,開封是靠著天下供養的城市,光是專門為開封開辟的運河,就足足有四條之多。每天要從各地抽血,供應開封,才能繪製出東京夢華。


    可隨著趙桓決意遷都燕京,開封的地位瞬間一落千丈……政事堂將大批的建設經費投入到了燕京,漕運也開始走水路,直接送到燕京,供應開支,完全繞開了開封。


    雖說才短短時間,不至於真的出事……可人心卻是塌陷了,大批富豪北上,出售開封房產,原本居高不下的開封產業全都快速下跌……淒慘程度,幾乎堪比靖康元年了。


    “老相公,自從五代開始,開封就是都城,朝廷為了興建開封,一百多年間,投入不計其數。百萬生靈,衣食所係,朝廷部衙,悉數都在燕京。如此重要,豈能輕易棄之不顧?可偏偏天子一意孤行,朝中宰執也無人能夠匡扶正道,隻是一心迎合官家。”


    “老相公,事到如今,隻有您老能力挽狂瀾,勸說天子了!”


    陳公輔說到這裏,泣不成聲,直接撲到地上,後麵的眾人也跟著跪下,哭聲一片,看得人頭皮發麻。


    遷都帶來的後果可不輕,大批富豪遷走,城中商貿衰敗,混亂肉眼可見。


    一座天下名城,眼看著就衰弱想下去,自然會帶來了強烈的反彈。


    身為知府的陳公輔感同身受。


    “老相公,燕京不過是邊陲蠻夷之地,要想作為都城,需要投入的財力人力,不計其數。這可都是民脂民膏。且燕京鄰近塞外韃虜,時刻要應付敵兵入寇。常年軍備,開支更是不知凡幾……官家聖睿,豈能連這點事情都看不清楚。下官以為官家必定是受了蠱惑,當下有地位,有份量,能向官家進言的,便隻剩下老相公一人了。老相公,為民請命,責無旁貸啊!”


    李綱再三歎息,陳公輔是高看他了,隻是開封真的如此糟糕啊?


    “畢竟是首善之地,竟會如此糟糕?”


    陳公輔無奈苦笑,“老相公,別的不說,我的開封府都被偷了好幾次……現在城中賊匪猖獗,都說開封完了,何不讓他們大發橫財。”


    “豈有此理!”


    李綱大怒,“行了,這話老夫都記住了,若是,若是見到了官家,老夫必定會言說的。”


    眾人一再拜謝,大家夥目視著老相公北上,每個人都心有戚戚,淚眼婆娑。


    開封的死活,就看老相公的了!


    渡過了黃河,李綱再也不遲疑,加快速度,直奔燕京。


    而就在李綱距離燕京還有二十裏,在館驛休息,準備第二天進京的時候……一件事發生了,就在李綱的老家,地方官胡銓下令,將李綱弟弟李經一房,一共二十三人,悉數遷往檀州實邊。


    有老有少,離開故土,牽衣頓足,哭聲震天,好不淒涼!


    便是連李太師都無法周全一家人,這還有天理嗎?


    有人快速將消息送到了李綱麵前。


    “人之無情,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李光氣得暴跳如雷,“太師,胡銓這個小人,我一定不會放過他,我現在就上書,彈劾胡銓!他敢拿李家開刀,簡直是不想活了,天下士林,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把他淹死了!”


    相比起李光的氣勢洶洶,李綱卻是黯淡了太多,整個人都顯得蒼老了起來。


    哪怕接到了趙桓請帖,李綱都沒覺得太過擔心,畢竟他還有這個自信……可自家兄弟遭了毒手,被遷往北方……他還活著啊!


    官家就真的這麽無情?


    李綱也徹底怒了,老頭在館驛一整夜都沒睡,隻是呆呆坐著,剛剛放亮,李綱立刻舍棄馬車,騎著一匹馬,直奔燕京。


    李相公單槍匹馬,要跟趙官家較量一番。


    “官家,李相公可是要來了,用不用準備一下?”虞允文戰戰兢兢道。


    趙桓微微一笑,“怎麽?你很怕李綱?”


    虞允文咧嘴,苦兮兮道:“臣,臣是晚生後輩,隻是聽聞李相公大名。”


    趙桓淡然道:“用不著怕,就算是朕,不也要講道理嗎?”


    虞允文喃喃道:“萬一他不講道理呢?”


    趙桓眉頭一挑,意味深長道:“那就要問問朕手裏的寶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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