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很希望嶽飛能夠展示出奇思妙想,一下子就擊破金人,大獲全勝……不過很顯然,這種想法有些天真了,嶽飛並沒有任何動作。


    短暫遲愣之後,趙桓也醒悟過來,即便嶽飛有辦法,卻也不是立刻要拿出來的。


    畢竟堡壘尚在,壕溝還沒有填平,隻能說,現在的戰鬥,還隻是開胃菜罷了,遠沒有到正餐。


    趙桓的判斷還是準確的,一隊一隊的簽軍,前赴後繼,撲了上來,他們衣衫襤褸,不少人還露著肉,而外露的地方,多是青紫色,有的地方還浸出黃色的膿水,凍瘡加上殘酷的壓榨,這幫人已經變成了類似行屍走肉的東西。


    他們每次成功負土一石,就可以得到一點糧食,不用餓死。


    當然這隻是理論上的。


    那些管事的金兵已經學會了寶貴的克扣技能,扣壓金軍,乃至漢兒軍的糧食,會出問題的。可放在這些民夫身上,也就沒事了。


    糧食匱乏,每當有人拿到了食物,立刻就會引來三五個人的搶奪,進而就會引發一場鬥毆。


    隻有那些最強壯的,最心狠的,才能得到食物。


    而一旦能夠活下來,這幫人就會迅速成長為管理層。


    他們會替金人主子,驅趕老實巴交的簽軍向前送死……然後把他們的那份口糧據為己有,並且拿出一些糧食,收買幾個狗腿子,靠著他們的幫襯,奴役更多的簽軍,獲取更多的生存資源……


    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個普通的簽軍,穿了一件半新的羊皮襖禦寒,很不幸被人看上,搶走了他的食物,又被毒打一頓。


    到了半夜的時候,硬是扒了皮襖,扔在外麵,等大多數人重新請來的時候,人已經成了冰雕。


    而那個帶頭打他的人,穿著羊皮襖,大馬金刀坐在冰冷的屍體上,得意大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即便身在鬼蜮,也是一個鬼蜮的王……


    經過了多次的戰爭曆練,金人的簽軍已經很有章法。


    他們會豢養一大批凶悍的小頭目,這些家夥是漢人,卻要比金人還狠。征調民夫,幫忙管理,負責分配食物,組織攻城,忠實地充當倀鬼。


    而今天的戰鬥,這些“倀鬼”也不能在後麵坐享其成了。


    金人給他們發了一件破皮甲,又給了一柄破刀爛劍,讓他們在裝備上,略勝過普通簽軍,當然也隻是略勝而已。


    隨後就命令他們,衝在前麵。


    不光要填平壕溝,還要試探出宋軍的手段,在確定沒有危險之後,金人才會把寶貴的砲車推到前麵,發起致命打擊。


    毫無疑問,金人的戰術是很殘忍的,但是又不能否認有效性,經曆大半天的時間,外圍的三道壕溝都被填出了進攻的道路。


    還有兩座堡壘也被金人利用砲車摧毀,差不多有一段三裏多寬的區域,被清理出來。


    “看起來真正的戰鬥要放在下午了。”


    趙桓笑嗬嗬環顧,肚子還真有點餓了。“有吃的嗎?”官家問過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就拿點尋常士兵吃的就行,朕沒有那麽嬌貴。”


    官家都這麽說了,兩位宰執,加上曲端還能說什麽。


    果然很快送來了一碗黃米飯,上麵有一大塊油汪汪的鹹肉。


    準確說,這是一塊火腿,不過貌似大宋朝還沒有這個名字。


    趙桓眉頭微皺,“這是尋常士兵吃的嗎?”


    官家有了怒氣,當麵欺騙他,也太不把皇帝當回事了。


    他背後的王中孚突然道:“官家,這的確是士兵吃的,還多虧了宗相公。”


    “宗相公?”趙桓一愣,宗澤倒是義烏人,難道他把老家的火腿帶到了軍前?


    王中孚沉聲道:“好教官家得知,老相公率領人馬北伐的時候,有一個同鄉的商人聽說之後,便把販賣所得的財物都拿出來,購買了豬後腿,按照兩浙的法子醃製妥當,送到了軍前,交給中相公充當軍糧。”


    “醃過的豬肉不易腐爛,味道也好,故此在軍中很是盛行。嶽都統在軍中囤積了不少,普通士兵還是能吃到的。”王中孚頓了頓,又道:“官家,老相公還說過,家鄉鹹肉這麽好,卻沒有個名字,一時也沒有想到。不如官家給賞個名字吧!”


    趙桓嗬嗬一笑,“名字倒是不難,這種以豬腿醃製出來的鹹肉,顏色紅潤,宛如火炭,就叫火腿好了。”


    趙桓說完,李邦彥立刻附和道:“這個名字好,我大宋尚火德,軍糧又是火腿,必定紅紅火火,旗開得勝啊!”


    趙桓嗬嗬搖頭,你就少拍馬屁了。


    就算軍中有火腿,也沒有富裕到一個人可以吃半斤的程度……趙桓略遲疑。竟然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隨後趙桓把大塊火腿放在了麵前,當著幾個人,展示了一下足以入職牛肉麵後廚的恐怖刀工。


    半斤的一塊肉,愣是給切出了一百多塊丁香葉。


    “成了,王中孚,你去給每個士卒發一塊。”


    王中孚要走,趙桓卻有仔細數了六塊出來,三位大臣,王中孚,楊再興,還有他趙官家,一人一塊,不多不少。


    結果就是這幾位跟著趙桓,吃了一頓最沒滋味的黃米飯。


    趙桓飯後隨意坐著,笑道:“你們會不會覺得朕特別虛偽,一塊火腿而已,非要分給那麽多人,還不夠塞牙縫兒,有什麽用處啊?”


    向來善於拍馬屁的李邦彥卻是晚了一步,吳敏沉聲道:“同甘共苦,官家所為,才是真正的用心良苦。同舟共濟者,為華夏子孫。自私自利,欺淩弱小,予取予求,就是蠻夷……金人在把人變成鬼,官家處處與金人相反,大事必成!”


    趙桓微微頷首,“便是有一粒米,也要煮成一鍋粥,由大家夥同喝。有一塊肉,也要切開,分給更多的人。這便是朕的道理。在這個世道,需要的不是什麽高深莫測的道理,而是最簡單,最樸素的規則。和衷共濟,賞罰分明,僅此而已。很多時候,咱們需要做的不是延續豐亨豫大的盛世,也不是堆出地上天國一般的東京開封……咱們要學著倒退,退到最簡單的生存方式。”


    “均田均賦,男耕女織,耕戰結合……這些最根本的東西,才能讓咱們真正戰無不勝!”


    趙桓笑談之間,下午的戰鬥已經開始。


    君臣迅速打起了精神,注視著下午的戰鬥。


    果不其然,相比起上午的時候,要殘酷太多了。


    金人的砲車也增加了一些,他們先是集中轟擊一個小堡,不到一刻鍾,小堡就被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裏麵的守軍也沒有被活活砸死的,好不淒慘。


    嶽飛眯縫著眼睛,將一切都看在眼裏。


    機會終於來了。


    “床子弩向前四百五十步,用猛火油!”


    一聲令下,足有二百架床子弩在挽馬的錢引之下,迅速向前,整體排列,迅速對準了金人的砲車。


    嶽飛的命令,完美展示了什麽叫做微操達人。


    金國雖然有砲車,當這玩意的射程在床子弩麵前,還是個弟弟。


    不過床子弩的箭頭,不管是半圓形的,還是錘頭形狀的,都沒法給予砲車什麽殺傷,看起來似乎是沒用的。


    可金人卻是算錯了,隻要肯動腦子,辦法總比困難多。


    嶽飛使用了猛火油,甚至還用火藥助燃,加強了燃燒的威力,一百架床子弩,一起發射,隻聽到咻咻的聲音,緊接著金人砲車的周圍,火油迸濺,硝煙彌漫,幾乎眨眼之間,陷入了一片火海。


    幹硬的木頭,碰到了火焰,迅速燃燒,一架架辛苦製造的砲車被大火吞沒。


    後麵的金國將領看得心頭滴血!


    “快,快去搶救!”


    他們不顧一切,把金兵都派出來了,試圖搶救一些寶貴的砲車。


    可是嶽飛又豈會給他們機會。


    “該你們上了,把殘存的砲車全數搗毀,一個不許留!”


    “知道!”


    回答嶽飛話語的,也是個偉岸的漢子,他披著魚鱗甲,單手提著一口十斤往上的砍刀,撒腿就衝了出去。


    這人叫做楊幺!


    沒錯,就是洞庭湖的那個水賊頭子。


    自從李彥仙平定了洞庭湖之後,楊幺黃佐等人都被調到了應天整訓,隨後又參加了京東之戰。


    嶽飛並不熟悉楊幺,隻是知道他立了不少功勞,作戰勇敢……本來楊再興是最好的人選,奈何他還要保護趙桓。


    隻能讓楊幺上了。


    而此刻的楊幺,也是五味雜陳。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一個狗皇帝感動了……可就是剛剛,一塊薄如紙張的火腿肉,讓這個漢子破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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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都統真的沒有騙他,那些傳言也不是假的。


    趙桓是個難得的好皇帝,和斜也辯論,那是一位天子的胸襟氣度,能和普通士兵分食火腿,那是仁慈愛民……別說一位官家了,就算他在洞庭湖的時候,區區一個水寨頭子,他也做不到這一點啊!


    還有什麽可怨恨的,曾經心中的不平散了,沒了,消失不見了!


    姓趙的,你隻要能一直這樣,俺楊幺把這條命賣給你了!


    “上!”


    楊幺第一個衝到了砲車陣地,迎麵一個金人騎兵衝來,他二話不說,橫著一刀,兩條前腿,齊刷刷斬斷!


    “殺金狗!”


    這五百宋軍嗷嗷叫著,愣是抵住了金人的衝鋒不說,還把殘存的砲車都給點燃了。


    楊幺一手持刀,一手拿著火把,當他把最後一架砲車點燃,放聲狂笑。


    “金狗,還有嗎?你叫楊爺爺包了!”


    楊幺的凶悍,連自己人都鎮住了,嶽飛都情不自禁生出個念頭,此人之勇,不在楊再興之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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