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定睛一望,見那人正是派去服侍季秋陽的小廝抱書,此刻淋得如落湯雞也似,站在廊上,身上流下道道水柱。傅月明趕忙走到廊上,說道:“你這傻孩子,這樣大的雨,也不知道避避,就這樣跑來了,看這淋的!還不快擦擦去。”話音才落地,桃紅早拿了手巾過來。抱書接了過去,擦了把臉,才笑道:“若不是這雨,小的也過不來呢。就是這會兒下大雨,二門上看守的顧老媽風濕發了,害腿疼,在屋裏歪了,我這才趕人眼錯不見,偷跑進來。”因就說道:“先生使小的傳一句要緊話與姑娘得知。”


    傅月明耳聞是季秋陽傳話過來,心裏蹦的如打鼓一般,忙問道:“什麽話?”抱書卻隻是望著她笑嘻嘻的,不說話。傅月明見狀,微微一笑,自袖裏拿了幾枚銅錢出來遞與他,說道:“好孩子,這幾個錢,拿去買果子吃罷。”抱書一麵接錢,一麵打躬道:“謝姑娘賞!”桃紅在旁笑罵道:“油滑的猴崽子,得錢就行的。”傅月明說道:“別混他。”又催促抱書:“什麽話,快說!”抱書這才言道:“先生使小的告與姑娘一樁事――傅二叔與表少爺,近來走得很近,常一塊兒到西南營那些姑娘家裏去吃酒。前幾日,還見到咱們恒興雜貨鋪的掌櫃李老爹也跟他們一道去了,出來時吃得醉兮兮的,叫人送了回去。”


    傅月明聽罷,心中略有些奇怪,便問道:“先生還有什麽話講?”抱書搖頭道:“再沒了,先生隻叫小的將此事轉述與姑娘得知。”傅月明微一思忖,又問道:“這事兒,先生是怎麽知道的?西南營是什麽地方,他也常去麽?”抱書嘿嘿一笑,說道:“那小的怎麽知道?先生常出門去,又不叫小的跟隨。先生的事,小的也不盡知曉。”


    傅月明聽了這話,心裏便頗為不樂。那西南營乃是本地一處私娼窠子,住那兒的人家大半是吃花飯的。傅賴光是城中有名的潑皮無賴,常往那處去幫閑混吃。唐睿的性子,自己上一世已是看透了的。這兩人搭在一起,往那兒去鬼混,並沒什麽稀奇。倒是季秋陽,他既能探聽出這消息,難不成他也常往那地方去麽?


    這夏季驟雨,來地塊去地也疾,說話間那雨勢已漸漸轉小。抱書見狀,唯恐被人瞅見自己偷溜到後園來,連忙向傅月明告去。傅月明心中有事,也並不挽留,便打發他去了。


    抱書離去,傅月明轉身回至內室,在炕上坐了,不言不語地低頭悶想。小玉伶俐,看出端倪,便走上前來,低聲勸道:“未必就是姑娘想的那樣。”傅月明悶聲說道:“就是我想的那樣,又如何呢?他又從沒許我什麽,我倒憑什麽管他呢?”小玉立在那兒,想了半日,心中一動,又笑道:“姑娘,你這可是當局者迷了。傅二叔同表少爺勾連,也是咱們家門裏的事情,同先生有何相幹。先生這樣出力,弄不好還要得罪人的,又落不著好處,倒圖什麽呢?先生的主意,還不全在姑娘身上?”


    一席話說的傅月明兩頰泛紅,垂首不語,半日方才低聲說道:“難為他想著。”因又說道:“唐睿同傅賴光,不知在算計些什麽,又拉上了李掌櫃。咱們家就靠做些生意掙碗飯吃,若是這上頭讓他們鑽了空子,做些什麽汙穢勾當,壞了咱們家的名聲買賣,那可就追悔莫及了。那傅潑皮也就罷了,唐姑媽那般拮據,倒怎麽有錢讓唐睿那廝去填那脂粉深坑去?”說至此處,桃紅倒了一盞紅糖薏仁上來,說道:“才燉下的,姑娘吃一盞,且搪搪這濕氣。”


    傅月明接了茶盞,也不吃,隻端在手裏,怔怔地出神。小玉瞧著,不由問道:“姑娘想什麽呢,這樣發怔。”傅月明搖了搖頭,也不言語,隻將那一碗薏仁水一口飲盡,抵還桃紅,又向小玉吩咐道:“你前兒調的那味薰衣香倒是很好,放點在熏籠裏,把櫃裏那幾件衣裳都熏了罷。”小玉點頭應下,她便起身又走到廊上。


    正是驟雨初歇,院中草木經此潤澤,更見蒼翠蔥鬱。傅月明倚著廊柱,閑看院中夏景,心裏默默忖道:上一世,唐睿才來時,也是隨著父親在鋪裏學做買賣。起初也很是盡心竭力,試著將鋪子交予他,那生意也做得風生水起,獲利頗豐。直到父母過世,他頂了傅家的門戶,當家做主來,方才漸漸露了本性。如今細細想來,自家生意做了這許多年,也就是木材、雜貨、鹽這三樣行當。好也如此,壞也如此,這樣的家業也是幾輩子攢下來的。


    他倒是使了什麽法子,竟能些許時日,就獲利翻倍?上一世,自己過得渾渾噩噩,凡事不知。即便後來為他與傅薇仙算計戕害,也尚有許多事情並沒見得明白。比如眼前這樁,便是如此。這件事,自己一早便也想過,隻是總不得頭緒。這鋪裏生意,比不得家事,就是母親也不大插手,自己倒怎好從旁過問?家裏又接連有事,一時竟顧不上。如今,倒是季秋陽替自己打探了消息。


    若是他所言不虛,那便是這唐睿夥同傅賴光、李掌櫃一道不知做了什麽手腳,方能這般盈利。她雖想到此節,卻一時也無計可施。這生意上的事情,自來是隻聽父親的,父親不在,自有各鋪裏掌櫃料理事宜。自己不過是這家裏的姑娘,倒怎麽好去插口過問?就是告與母親,又能怎樣?再一則,這是季秋陽私下傳與自己的消息,人若問起來,倒要怎麽說?且又並沒什麽實在的把柄。


    正這般想時,卻見冬梅打上房匆匆走來,行至山石洞子邊還險些滑倒。傅月明連忙起來,嘴裏一麵說著:“小心些,才下了雨,路滑,仔細跌了腿!”一麵一疊聲的叫桃紅出來出攙扶。


    待冬梅走上階來,傅月明看她滿麵倉惶,忙問道:“這是怎麽了,你來地這麽急?”冬梅白著臉說道:“姑娘,趕緊去前堂上瞧瞧罷。來了烏壓壓一堂子的人,傅二叔、三叔公、還有咱們街上的當街裏正,來說什麽,給老爺討小的事兒,還有什麽孩子夾在裏頭。”


    傅月明不聽則已,一聽人便如提在冷水盆裏,一張粉臉登時煞白,不住口的問道:“這是怎麽回事?老爺不在家,倒討哪門子的小?這事兒裏正怎麽又攙和進去了,倒同他有什麽相幹?”冬梅急道:“我也不知,來人就這麽說,坐在堂上不肯走。太太氣得直哭,現在上房裏倒著,姑娘快去瞧瞧罷。”傅月明連忙叫桃紅拿衣裳,又問道:“堂上客人誰陪著?”冬梅答道:“是老太爺。”


    一時桃紅拿了衣裳過來,傅月明穿了便往上房去。行至房內,果見陳杏娘睡倒在床上,雲鬟散亂,兩眼紅腫,滿臉淚痕,一見女兒過來,又止不住悲哭連連道:“月兒,你說這真叫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哪裏想到你爹這麽些年了,竟然在外頭還藏著個人!”傅月明走上前來,在床畔坐了,先使冬梅擰了手巾過來與太太擦臉,又吩咐桃紅倒熱茶來,就說道:“母親也不要聽外頭那些人亂說,父親幾時有的人。咱們怎麽連些影子也不知道的?往日裏,就是母親明著要給父親納妾,父親也不依的。怎麽就忽然打地下鑽出這麽個人來?”又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杏娘見女兒在跟前,心裏倒安寧了些,又吃了兩口熱茶,方才緩緩說道:“今兒午前時候,你外祖父才過來。這前腳進門,後腳就跟進來許多人。有你三叔公,傅賴光那潑皮,這街坊說得上話的,並裏正。還帶來一個女子,年紀不上二十,挺著個肚子,硬說是你爹的種。裏正以你爹沒後,立逼著叫我領她進門,立文書給你爹做妾。我氣的沒法子,又是個婦道人家,怎好同他們叫嚷,爭理又爭不過他們,隻得請你外祖父去應付他們。我氣了身上連串的患疼,你快替我揉揉。”


    傅月明聽說,便先伸了手替她在身上緩緩按揉,又問道:“這事兒太荒唐了!難道隨便領個不知來路的大肚子女人來,就能說那是父親的骨血?就要弄進咱們家來?他們倒為什麽不趁著父親在家時來說呢?裏正又為什麽伸著個頭?這是沒道理的事,母親不用心焦。”陳杏娘拉著她的手,說道:“你不知,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咱們家去年打發出去的那個蘭香!她在家裏時,你父親同她也並沒什麽,如今那起人都說是你父親收用了,有了肚子。蘭香現今的主家不認,找了裏正。裏正這才領過來的。”


    傅月明便問道:“蘭香現今的主家是誰?”陳杏娘答道:“就是宋家,那個團練使宋家。”傅月明聽畢,心裏計較了一番,安慰了母親幾句,又吩咐桃紅冬梅好生服侍太太。她自己便起身,往前堂上去。


    走到堂前軟壁後頭,她立住腳步透過板壁縫隙往外望去。果然見坐了滿滿一堂子的人,當中立著個女子,穿著一件藕荷色扣身衫子,頭上挽著個纂兒,臉垂的低低,手裏攥著個手帕子,高挺著個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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