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星垂四野。


    桃樺城燈火未息,夜市正起。


    陳煜數年來從未離開過臨海郡,殊不知,天子腳下的疆域早已從當年的戰火狼煙裏恢複過來,此處雖算不上繁華,但街市的熱鬧卻不必江淮少一分。


    長街小巷,甚是喧囂。


    他方在街上逛了一會兒,遇上蘇驥相約到酒肆裏喝了杯酒,酒壇子還未見底,趙家軍的副將便過來傳話,說府中有人求見。


    回府的路上副將將事情給他講述了一遍。提到景青玉時,陳煜的眉梢輕輕往上一挑,似乎景青玉的舉動早在他意料之中。


    “哈,早該主動來拜見我才是。”他拍了拍副將的肩膀,縱聲一笑。


    車輦很快就停了下來,陳煜大步一邁便直接朝中廳走去。


    景青玉早就候在那裏,手上的茶盞已由溫變涼。看見太子,他的反應與蕭鈺幾乎無異,眼前人經曆過沙場之後,多多少少都有些變化,而那些變化乍一看來,竟似判若兩人。


    這還是那個流連青樓的太子殿下?


    景青玉暗暗吸了口冷氣,陳煜多年在人前塑造紈絝太子的形象,這次突然無聲無息的趕往沙場,打下勝仗,無不讓人驚歎。


    得知太子大勝望月的消息時,朝中無人不在想,這位從未溫習兵書的太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罷。


    “景城王清瘦不少。”陳煜一句寒暄將他的思緒從遠處拉了回來,景青玉聞言一笑:“青玉拜見太子。”說著,拂起裙擺一角跪了下來。


    “景城王不必行此大禮,這兒不是帝都,沒那麽多禮節。”陳煜將他扶起來,賜他入座。


    兩人平日的接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彼此都沒什麽直接的交集。此刻陳煜表現得平易近人,不管怎麽說,景青玉還是對這位不被人看好的太子多了一分好感。


    “景城王此次前來可是因為蘇公子的事?”陳煜開門見山。說著眉頭微皺,表現出惋惜,“軍醫也跟我說了,蘇公子的傷情隻怕難以醫治得好……”


    “此事,青玉知道。”他低下頭,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神情,“此番前來,青玉有事相求太子殿下,正是與蘇婺有關。”


    “哦?說來聽聽。”


    “聽聞太子不日後便啟程回都,到時必定會經過景州。青玉請求太子將蘇婺帶回景城王府。”景青玉再朝太子行了一禮。“斷不能讓蘇婺再跟著青玉勞累奔波。”


    陳煜的目光幽幽的落在他身上。半晌過後,才從嘴裏發出一聲輕笑:“不過是個下人,景城王的情誼未免也太重了。蘇公子能隨景城王勞累奔波,是他分內之事。甚至可以說,是他的榮幸。”


    聽到陳煜這番不知是嘲笑還是斥責的話,景青玉苦笑了笑:“青玉此生也隻剩下這點情誼了。”


    陳煜蹙了蹙眉,片刻後爽快的答應了下來:“好,景城王且放心赴任,蘇公子就交給我罷。”


    聞言,景青玉抬目意味幽深的看了看陳煜,隨後轉念一想,他身為太子。自該對朝中的事有所了解,想必也早就知道他景青玉被派往溪郡之事。


    “多謝太子殿下。”


    “無妨,不過是帶個人,不礙事。”陳煜隨手拿起桌上的擺件把玩著,“不過。蘇公子這麽久還未醒來,來日若知道自己變成一個瞎子,不知是何等痛苦,景城王你說,到時我該怎麽安慰他好?”


    景青玉驀然一震,眉眼中嵌入了無法拔除的痛楚。


    見他神情悲戚,半晌說不出話,陳煜終於換了口氣,寬慰道:“這也是他的命,景城王先回去歇息吧,你的要求,我都答應就是。”


    直到回了徐府。景青玉整個人還是有些恍惚。


    平日裏無論何時都會保持頭腦清醒的景城王已不知去了哪裏。蘇婺失明之事像一把刀子一樣深深插入他心底,讓他落魄失魂。


    從廳堂走到廂房短短的距離內。


    卻有人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不知有多少遍。


    然而,就在白衫公子方要把目光挪開時,視線裏的那人卻忽然倒在了門口,四肢不受控製的微微抽搐。隻見景青玉勉力抬手攀住了門沿,掙紮著從懷裏掏出什麽吞進了嘴裏。


    片刻後,白衫公子的目光在觸及四肢舒展的景青玉時猛然一變。


    多年行醫的他在那一霎便明白了,景青玉他居然――居然在服食迷草!?


    然而,就在他還震驚於眼前的一幕時,房頂上忽的閃過一道人影,轉瞬躍到了景青玉麵前。


    “溪公子?”白衫公子微微一頓,睜大了眼睛看向對麵兩人。


    溪兒手裏握著一柄鋒利的寶劍,迎風刺向景青玉,但劍鋒卻在離他心口還有幾寸時停了下來。


    “郡主何在?”溪兒冷冷問道,低沉的聲線恍如一個曆經世事的老者。


    景青玉慢慢恢複了過來,在看清少年麵容的刹那,他下意識的後退。但他一動,溪兒便也跟了上來,仍保持著握劍的姿勢:“郡主在哪兒?”


    “已經被我攆走了。”景青玉很快明白了他的目的,解釋道,“她沒跟我們在一起。”說著,雙手攀著門沿緩緩的站起來。


    溪兒半信半疑,猶豫之下,再問了一遍:“她果真不在?”


    “自然不在。”景青玉心下疑惑他竟能追到這兒來,繼而回答他,“若她在這兒,難道還能逃過你的眼睛?不信,你搜便是。”


    溪兒將他的話當了真,裏裏外外把景青玉所住的地方搜了個遍。引來了整個府邸的下人。


    隻有白衫公子立在暗處裏,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處。


    年富貴好勸歹勸,才勸動溪兒回去,鬧了半個時辰,人群正準備散了。然而臨走之際,不知是誰聽說了溪兒搜府的目的後多了句嘴:“哦,前日還在府中的那位姑娘啊,是被世子殿下帶走了。前日在街上……我看的真真的……”


    已經離開了溪兒忽的轉身回來,尋到了說話那人揪住他的衣襟就問:“哪個世子?”


    “還能有誰呀。”那人任少年揪著,也不生氣,反而對他不屑一顧,“除了蘇世子,桃樺城可再沒別的世子了。”


    旁人也附和道:“就是肅王的兒子唄。”


    話還未落音,溪兒突如一陣風跑了出去。


    年富貴愣了片刻,對著下人腦袋就是一頓打:“多嘴!”雖然他不明白溪兒到底要找那位姑娘做什麽,但見他提劍怒氣衝衝的殺出去,心下料定沒什麽好事。


    白衫公子這才走了出來,聲音清爽如風:“呀,這麽好的天,各位都聚在這兒看風景呢?也不知道要叫上我。”


    天際萬裏黑沉,唯有星光點點,然而,的確是深秋裏不可多得的美景。


    府中的人見識他,都低下頭去沒敢再說話。


    隻有年富貴捧著笑臉貼上前來:“公子還沒睡呢?”


    “沒睡呢。”白衫公子把手重重的搭在年富貴肩上,“我也來湊湊熱鬧。”說罷,轉頭看向景青玉,“不知景城王光臨寒舍,若有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那雙眼睛如鷹一般鎖住了景青玉整個人,他在看清了白衫公子的容貌後,終於抑製不住的顫栗。


    這張臉……這雙眼睛,就如多年前一樣,從未變過……


    當他以為所有的事情都與從前有了巨大的差別時,還有眼前的人仍如六年前那樣,看著他的目光裏,有著一模一樣的怨恨、惋惜、還有不屑!


    許久,景青玉才緩緩的咬出兩個字:“徐……念!”


    “正是在下,景城王別來無恙?”白衫公子命年富貴遣退下人後,漫不經心的朝景青玉走了過來。


    這名靖國大將,在經曆生死成為醫者後,看似遺忘了家國破碎的仇恨,遺忘了灑血戰場的哀愁,如同朋友般走向了昔日友人,無關緊要的寒暄著。


    “你,你沒死?”景青玉握掌成拳,震驚的目光牢牢地釘在了徐念身上。


    “多虧我的兄弟,拿他的命換來了我的命。”徐念說著,一手揪住了景青玉的衣襟,然而,他臉上的笑容卻是燦爛的,“踏著靖國將士百姓的骨血爬到了如今的位子,景城王感覺如何?……嘖嘖,看你錦衣玉食,過的定是不錯,是我多此一問了……”


    徐念語氣雖然淡然,但言辭激烈,轉瞬就刺得景青玉遍體鱗傷。


    “怎麽?這般愁眉苦臉,難道我說錯了,”徐念不依不饒,“哈哈,也許我真的是說錯了,景城王既然過得好,手下的人怎會接二連三受如此重傷……必定是招惹仇家了罷。所以早就告誡你,貪得無厭,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


    看著景青玉頹然的麵色,徐念快感油然而生,鬆了手大笑著走出去。然而,回到房中後,那張笑臉陡然一變,麵如死灰。


    六年之別後,他們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一邊針鋒相對,一邊無話可辨。


    那個叛國害友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任誰也無法抹滅。


    “對不起,徐念!”麵對著黑沉無盡的蒼穹,景青玉忽然跪了下去。眼眶濕紅,“對不起……”


    六年前,徐念在城樓下揮劍殺敵,而他景青玉是引敵入城之人。他可以冷眼看著他倒在敵陣之中,可以冷眼看著這個國家支離破碎!


    他是惡徒,是千古罪人!


    再也回不去了――他們兩人圍著劉馥嬉笑玩鬧的日子,永遠也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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