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容雪淮都以為自己是空的。


    他已經忘記自己上一次休息是什麽時候了——是的,不是睡眠,僅僅是休息也沒有過。他在漫漫長夜裏一個人孤獨的靜坐,麵前淩亂的鋪散著仿佛永遠無止境的公文,和他鑽研的各種丹方。


    夜裏的玉芝山,寂靜的仿佛時間都為此停止駐留了。


    然而即便是這樣,容雪淮還是沒法在這樣空寂的環境裏放鬆自己哪怕一盞茶。他總是有種奇怪的錯覺:隻要自己放下警惕,就會有什麽虛空裏的東西跳出來給他當頭一劍一般。


    結合他過去那兩次慘痛的記憶,外加上從前芙蓉榭不曾穩定前讓人捉摸不定多次刺殺,這預感似乎沒什麽錯。


    有些事情即使過去了,它殘存的痕跡也久久的篆刻在骨子裏。就像是容雪淮如今的防備之意,它鑽的那麽深,好像此生都難以再抹去。


    當上官海棠來到的時候,是容雪淮少有的感覺輕鬆的時刻。但上官海棠總是會提起過去,即使不提起,他也會在容雪淮看不到的地方歎氣。


    他問容雪淮:“這麽大的映日域,隻住著一個人不大好過吧。我知道你不放心別人,那就讓我和子規……哪怕是寒梅那座冰山呢,我們幾個輪流過來,一年陪你個三五月也好啊。”


    “怎麽能這麽麻煩你們。”容雪淮笑著搖頭:“何況安靜也沒什麽不好,映日域安靜的很幹淨,我很喜歡。”


    上官海棠的心痛幾乎要溢於言表,他腦中又浮現了昔日和那個白衣少年一同懲強扶弱的記憶。那時的熱鬧明明那麽……


    “你不是喜歡安靜,你隻是累了。”他低低的說。


    “或許是吧。”容雪淮轉頭過來對他微微一笑,從兩人棲身的小舟上探出手去,為上官海棠折下了一朵盛開的蓮花。


    ————————


    “雪淮,你多久沒出過門了?”宿子規這樣問他。


    容雪淮沒有回答,隻是溫和道:“隻要是你有邀請,我必然不會推辭。”


    宿子規並不糾纏於答案,隻是說:“好。”


    然後他給容雪淮發來一張張請帖,有時是幾個音樂上的知己聚首,有時是當年的三五朋友小酌,也有時是天材地寶出世時請他撐個場子,還有幾次是實打實觥籌交錯的大宴。


    容雪淮全都如約前去。


    他明白自己朋友的苦心,也從來都不忍辜負。


    隻是宿子規不大明白——或許他是明白而無力可施——容雪淮並不是捂住耳朵閉住眼睛不想管窗外之事,他更不是什麽社交恐懼,他隻是厭煩。


    他隔著眼前的白紗冷眼看著世情百態。


    他依然欣賞美麗,也依然推崇愛。隻是在他不經意的時候,許多駁雜的念頭就會不由自主的冒上來:方才那個轉身的動作,依稀是這對曾親密無間的夫妻產生了隔閡;這首合奏固然是好,可操琴的人似乎隱約有些與吹笛者爭尖兒的想法。


    這些思緒往往會被他自己平淡的揮開:人的情感是那樣複雜,又是那樣濃烈。那雙夫妻即使心中還氣著對方,也會下意識的伸手一挽;那對朋友彼此在樂道上相爭相助,總會有大成的一日。


    他能從兩人相碰的肘尖中看出默契和珍重,也能從兩人相和的曲調中聽出欣賞和喜悅。每當看到人間的愛和美,溫柔就在他心間靜靜地流淌,隻可惜防備和不安也一日不曾從心頭褪去。


    到底是不一樣了。


    覆水難收,破鏡難圓。而一個被自己信任之人加害過兩次的容雪淮,心頭也永遠的留下了不能抹平的傷痕。


    每每赴宴回來,容雪淮固然看到了那麽多讓人欣悅的景象,但更多的仍是疲累和心灰。


    宿子規不再做這樣的嚐試。他隻想幫容雪淮,而不想讓他更累。


    更何況,確實有那麽多居心叵測的人想要接近容雪淮,有的想從他身上得到許多東西,有的想要對他有備無患的討好獻媚,還有的人目的倒是單純,可惜是想殺他。


    這些人眼中的欲.望容雪淮都看得出來。他畢竟已經因為看不清吃過了那麽多的苦。


    ——————————


    在又一次的出山“打掃”後,容雪淮想,他確實不該再這樣下去了。


    他已經獨自一人生活了太久,每逢出門又必然浴血。整個“清掃”的過程從來都隻讓容雪淮作嘔,沒有半點能使人愉快之處。


    長此以往,在他的聯想中,“出門”這件事情,隻會和無盡的負麵情緒聯係在一起。


    他意識到自己的心理確實已經出現了某些問題,也的確在試圖改變。


    聽梅閣宴請的帖子送到了他的手中——即使聽梅閣主都料想到請不來這尊大佛。當容雪淮雪色的身影踏進聽梅閣的大門時,他感受到無數道意味不同的打量,和亂哄哄密語傳音的私語。


    容雪淮視若罔聞。


    鬥笠上的麵紗隨著他的行走輕輕顫動著,完美的隔開了他和外麵的世界。容雪淮也曾想過要不要摘了這個,但在這種情況下,確實是帶著它更舒服些。


    容雪淮又走了兩三步,就被跪在兩側的一個半妖伸手捉住了一隻袖子。


    身體的反應確實比思想更快。容雪淮指尖青光一閃,那截衣袖已經被削了下去。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後,容雪淮自己都微微一愣。


    不過也罷了,已經有太多年沒有陌生人敢擒住他的袖子。這麽一塊被他人碰過的衣物,還是撕下去更省心些。


    這麽想著,他偏過頭去,隔著那襲白紗淡淡的打量了那半妖少年一眼。


    彼時他已經從無數狂轟亂炸般的惡意中走過,無論這少年的目的為何都不會讓他驚奇。半妖幾乎是語無倫次的請求著,而那雙眼中滿滿都是走投無路時的絕望。


    在那一個瞬間,容雪淮渾身宛如過電一般激靈了一下。


    這絕望的情緒太濃鬱,又太熟悉,毫無保留的撲麵而來,讓容雪淮久靜如一潭死水的心都輕輕動了一動。


    容雪淮抬手遮住了半妖的眼睛,把那濃烈的絕望都蓋在了手心下。


    他沒有深究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隻是憑著自己感覺做了想做的事。在剛剛對上這個半妖雙眼的瞬間,他眼前仿佛閃出了無數自己曾經的畫麵。


    那些痛苦的,掙紮的,帶著血與火的……


    當初他在煉獄中掙紮,自救不能,但現在總有力量能救一救別人。


    容雪淮訝然的發現,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是久違的輕鬆。


    輕鬆的他還有餘力注意到掌心下的半妖重重的打了一個哆嗦——是了,他都忘記了自己身上沒有半點人類的溫度,是煞到他了吧。


    他隨便拿話撥開了爭人的廣華二少,自己也放開那少年,運起擱置了好久的功法提起了自身的溫度。等手心的溫度足夠適宜的時候,他拉起了半妖的手。


    ——————————


    後來過了很久,容雪淮回憶起自己最初和溫折的這段相處時,心裏其實很有一種世事神奇的感覺。


    他那時已經從心魔中走出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魔究竟是什麽。


    在兩個人坦誠的那一天,容雪淮曾問過溫折,他與溫折心裏那個強大的愛人或許南轅北轍,你現在已經意識到了這些,要不要離開我。


    溫折當然不會離開。


    其實在那個時候,容雪淮還剩下一點的東西沒有說。


    上官海棠曾經對容雪淮突發奇想道:“你惡名在外,我偏執古怪。要是此生有一天你我都沒有半點尋得畢生愛侶的可能,最冷酷嗜血的花君和最喜怒無常的花君珠聯璧合,就能看那些恨不得長著八張嘴來管閑事的家夥們張口結舌、戰戰兢兢的模樣,豈不痛快死了!”


    “若真是那樣,用不了三天,你就要嫌我無趣了。”容雪淮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我雖然沒有談過,但心裏是明白的。你喜歡那種更有活力,也更青澀的人……惡趣味啊,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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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雖沒有看你談過,但我心裏也是知道的。”上官海棠搖了搖頭,似乎還在惋惜看不成這一場修真界的熱鬧:“你喜歡善良、堅持、清澈的人。我猜的準不準?”


    “很準。”


    在這一場談話過後,容雪淮曾慶幸過上官海棠那句提議確實隻是一個心血來潮的玩笑。


    若他是認真的話,容雪淮大概就要用有百十來個原因婉拒對方,而每一個原因其實都是在表明他們作為伴侶的不合適。


    他那時也隻是以為,他拒絕對方的原因是他們不合適而已。


    直到心魔爆發,容雪淮被夾在“傷害溫折”和“放開溫折”的牆縫裏,掙紮的推開自己心頭層層疊疊的迷嶂,也前所未有的審視過了一遍自己。


    他拒絕上官海棠的真正原因,是他覺得不安全。


    愛情和友情難以混淆,而結發夫妻和可以為之而死的摯友代表的也是兩種情感。容雪淮不介意為上官海棠而死,也相信對方不會從背後給他致命的一劍。然而若是上官海棠長久作為他的枕邊人……


    在容雪淮心裏,伴侶之間的愛情就要像他的父母一樣,代表一種極溫柔,極濃厚,極讓人放心的重之又重的情感。


    而容雪淮所受到的兩次傷害,一次來源於他的朋友,一次來源於他的師兄。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平輩,一個人養他長大,既算他的平輩,也算他的長輩。


    似乎從他被出賣那一刻起,從他被擊落極獄之淵的那一刻起,從他滿腔的信任與溫暖都被辜負的那一刻起,潛意識中最深的念頭就標誌了他不敢對身份與他平齊,或是在他之上的人委以如此深厚的情感。


    甚至他竟然這樣懦弱,這樣防備,若不是對方先向他完全坦開,容雪淮都難以種下他珍之重之的愛。


    然而又會有什麽人,敢在惡名遠揚的他麵前不但動心,還在沒有得到回應的時候,就敢不設防備的袒露自己的軟肋?


    還是有的。


    當溫折雪白的狐尾在容雪淮麵前毫不作防的打開,露出裏麵脆弱的、能被輕而易舉殺死的溫折;當受過傷害的溫折毫不猶豫的把自己的性命送到喜歡之人的指尖上時,容雪淮就如走上了命運既定軌道一般,被這沒有保留的純澈情感當頭擊中。


    關於那曾經軟弱的、想要自我保護的念頭,在某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容雪淮終於能如說家常閑話一般和溫折說出。


    而他的愛人隻是愉快的,溫柔的,帶著無盡愛意的看著他,笑道:“但現在我們不都走出來了嗎,雪淮明明這麽勇敢。”


    “你才是勇敢的那個人。”容雪淮低頭吻上了溫折的指尖:“卿卿,謝謝你對我走出的那一步。”


    “要是這麽說,我才要謝謝你帶我離開了悲慘的命運。”溫折的身體整個貼了過來:“別謝來謝去啦,我們每個人畫一半,一起扣成了一個完美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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