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憑江月一起走入幼稚園前,憑江月轉過臉來,似乎是想提醒溫折什麽。


    溫折語調遲疑道:“如果你要告訴我裏麵的先生和孩子是叫花君‘惠德吉靈尊爹祖’什麽的……”


    憑江月無力的托住了額頭:“……不會,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小公子,難道我說出的話不可信嗎?我保證不會,你想太多了。我隻是想問你,裏麵的老師有些是半妖身份,你能接受嗎?”


    “半妖?”溫折的確吃了一驚。


    除了幾位和容雪淮交好的花君之外,沒有多少人知道溫折是半妖。容雪淮專門為此煉製了一塊玉佩給溫折,用來掩蓋溫折身上的血脈氣息。憑江月隻知道溫折是玉芝峰上突然多出來的“小公子”,還真不清楚溫折的真實身份。


    畢竟人界和妖界的大戰僅過去了十幾年,修仙界有不少人依然對妖族深惡痛絕,更有激進者蔑視一切半妖,覺得他們統統都是該死的雜種。溫折看起來不像是觀點偏激之輩,但是這些半妖在人間可有個正式身份,並非修仙界裏做雜役侍者打手的那類人,憑江月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跟溫折交代明白。


    “我當然能接受。”溫折連連點頭:“說實話,我很好奇,而且絕不可能對他們有輕視之意。”


    “那就好。”憑江月笑了笑,抬手叩動了門環:“小公子若是想知道什麽,一會兒可以和裏麵的老師聊聊天,其實他們對咱們的生活也很感興趣。”


    門內孩子們笑鬧的聲音依然,隻是其中多了一道溫和的女聲:“有客人來了,老師過去看看,你們要聽蘭馨老師的話,知道嗎?”


    接著那腳步就向大門靠近,溫折在那位姑娘開門之前抬頭看了看,果然見到此地的牌匾上明刻著一朵色彩嬌豔,亭亭玉立的芙蓉花。


    門內木質的門鎖被人抽掉,大門也打開了一個縫隙,一張年輕而和氣的麵容自縫隙裏顯露出來:“這裏是幼稚園。請問二位……啊,原來是仙長。”


    溫折已經接受了自己和憑江月的裝束有異這裏百姓的事實,從昨晚到現在他就不斷的被人用仙長稱呼,如今也已經習慣了。聽這女孩這麽稱呼,他就隻是溫文一笑,衝她點了點頭。


    這位姑娘雖然辨認出了溫折二人的服飾,但卻沒什麽打開門閃身讓路的意思,語氣溫柔的道:“見過兩位仙長。抱歉,恕我冒昧,但還是請問一下,不知兩位仙長在哪處仙山高就呢?”


    憑江月自袖中取出一塊令牌,類似的令牌在出行前菡萏花君也給了溫折一塊。牌子頂端的紅蓮循環往複的綻放凋落,正是芙蓉榭的弟子令無疑。


    姑娘的笑容一下就熱情了起來,雙眼也驟然一亮,趕快打開了大門:“原來是芙蓉榭的仙長大人!二位快快請進,今年還不到來使檢查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山的仙人。”


    溫折愕然的發現在自己麵前態度頗為風流自在的憑江月竟和換了一張臉一般,一下道貌岸然起來。不但臉上掛出了一幅斯文的微笑,舉止也顯得守禮極了。這廝就這樣站在門外,拱一拱手,客客氣氣道:“姑娘不必多禮。”


    待走過長長的門廊,來到院子裏時,這姑娘對溫折二人的稱呼已經由“二位仙長”變成“溫公子”和“憑大哥”了。


    溫折:“……”之前怎麽不知道憑江月還有這麽一麵?


    可能是他表情有些怪異讓人起了誤會,那姑娘的語氣變得有些遲疑:“憑大哥,我是不是太放肆了,不該這麽稱呼溫仙長?”


    “哪裏哪裏。”憑江月轉頭看了溫折一眼,果斷道:“我這師弟向來不善言辭,也沒和多少如你一樣溫柔解語的女孩子說過話。他這表情其實是‘美翻了’的意思,林姑娘可不要放在心上。”


    溫折:“……”


    等我修成金丹,溫折想,第一件事就是倒拎起憑江月暴揍他一頓,想掄他撞石頭就掄他撞石頭,想拿他沾大醬就拿他沾大醬。


    憑江月還不知自己在溫折心裏已經在醬缸裏滾了個來回,依然笑容滿麵的和那姑娘說著話。他氣起人來別具一格,哄起女孩子竟然也不遑多讓,直說的那女孩子彎起眼睛笑出聲來:“憑大哥真有意思!”


    這麽說著,三人已經到了院裏嬉戲的一班孩子麵前,一個同樣神情柔和的女孩兒正背對著三人和孩子們說著什麽。似乎是感覺氣氛不對,她扭過頭來,看著兩位陌生的男性來客神情晃了晃。


    下一刻她就反應過來,起身微笑道:“蘭馨見過二位。不知二位可是芙蓉榭的仙長?”


    “都受榭主蔭庇,何必分個高下出來。姑娘不要叫我們仙長,太多禮了。”憑江月接過這個話題:“我這師弟對人間諸事頗為好奇,不知姑娘能否帶他看看這裏?”


    “那是自然。”自稱為蘭馨的的姑娘點了點頭:“小蝶,你……”


    “我這班的孩子我自己看著,你帶這位溫公子四處走走吧。”


    “好。”聽了這話,蘭馨便不再猶疑,把目光轉向溫折:“溫公子,請。”


    溫折和這女孩錯開距離,卻忍不住用餘光打量著她。溫折如今已有煉氣六層的修為,妖血又是遠超其他半妖的濃厚,一見之下就很容易辨認出這姑娘乃是半妖之身,隻是血脈比較稀薄,大概一輩子都沒什麽覺醒的希望罷了。


    花君竟然把半妖安排到人間,還要他們來做這種公眾機構的工作?溫折看著這個同類,心裏的好奇在不斷的翻騰著泡泡。


    蘭馨一點沒察覺溫折心中的想法,隻是非常盡忠職守的帶著溫折走入教室:“我們這裏會替大家看管七歲以下的孩子,其中三歲以上的孩子們能夠學習一些基礎的知識。公子請看,這便是我負責的班級,眼下正在上手工課。”


    溫折從教室門口看過去,隻見二十多個五六歲的孩子三五個聚在一起,每一簇人都各自圍著一堆積木、一遝彩紙、一捆大小適中的草莖等。


    “公子想和他們說說話嗎?”


    溫折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多的小孩子,隻感覺十分新鮮。他畢竟人生經驗不足。既不懂幼兒這種生物的可怕,也隻朦朧明白一點他們的可愛。聽聞這個建議不經思考就點了點頭。


    蘭馨走進去拍了拍手,對著循聲移來視線的孩子們笑著說明了情況,隨即直起身來邀請溫折:“我和孩子們說好了,公子請進吧。”


    二十多個孩子齊刷刷的看著這個進入他們課堂的陌生人,盯得溫折有點窘迫。過了一小會兒,一個大膽的孩子叫道:“老師說你是仙人,大哥哥,你會噴火嗎?”


    噴火溫折不會,但是憑空甩個火球還是可以的。類似這樣的法術隻算小把戲,溫折被花君為他搬來的那套裝置中鍛煉的至少熟諳上百種靈力輸送的頻率,不要說這種不入級的法術,就是三四級難度的法術都可使用一些。


    聽到孩子這樣問,溫折想也不想,隨手一個響指就打出一串火球來。


    “哇——”這下孩子們可徹底炸開了鍋,一個個都扔下手中的東西湊到溫折身邊來,一個個爭先恐後的叫道:“冰燈,大哥哥你會做冰燈嗎?”“不看冰燈,我要看大哥哥飛!”“大哥哥你是仙人,你會長翅膀嗎?就和雷震子那樣!”


    溫折哪經過這場麵!這些孩子們一股腦的湧到他身前來,有的大喊著他們想要溫折做的表演,有的在興奮的尖叫,有的小大人似的板著臉鼓掌,還有個別異常大膽的拽著他的褲子要往他的腿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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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再加爬過多少樹,竟然三下五除二的竄了上來,雙手扯著溫折腰間的衣服,雙腿緊緊的夾著溫折的大腿。溫折無奈,隻能盡可能輕柔的把這孩子抱了起來——他也沒有第二個選擇,因為照這孩子的運動軌跡來看,再慢一步就要一腳踢到溫折褲襠上了!


    整件事發生的又快又亂,蘭馨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映過來,很是花了一會兒功夫來管理紀律,讓孩子們都搬來自己小板凳排排坐好(其中還間雜著一個孩子為別的孩子錯拿了自己板凳的哭聲),再有些無奈的衝著溫折懷中的孩子伸出了手:“來,讓老師抱你。”


    溫折動作僵硬的把懷中的孩子遞給蘭馨,然後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他摸了摸額頭,手上竟然沾滿了剛剛情急之下流出的冷汗。


    蘭馨也是很不好意思:“剛剛看公子答應的這麽快,我還以為公子很有和孩子相處的經驗,很喜歡小孩子……”哪知道他是無知者無畏!


    “沒關係,沒關係。”溫折連連擺手。剛剛那孩子在他懷裏被他抱著,手上感覺不到多少重量,孩子又並沒太胖乎乎的身形,真是一摟就和沒有差不多,短短幾炷香時間好生讓溫折重新溫習了“膽戰心驚”四字的定義。


    “我還是帶您去會客室吧。”蘭馨帶著歉意說:“驚擾到了您,真是抱歉。”


    孩子們都坐在板凳上豎著耳朵,聽到蘭馨這樣說,紛紛失望的叫出聲來。有個別孩子竟然還哭了出來:“老師不要讓仙人大哥哥走,我知道錯了,我會乖……”


    溫折見此也有些於心不忍:“不,先不要去會客室了,讓孩子們一個一個的提出要求,我應該還是能辦到的。”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溫折表演了“飛飛”、“變冰球”、“憑空變大石(感謝儲物袋!)”、“徒手碎大石”、“張口吞長刀(還是感謝儲物袋!)”等仙人絕技,幼稚園中級三班的孩子對此紛紛交口稱譽、讚歎不已。


    等到應付完孩子,終於能坐進會客室裏喝上一杯熱茶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之久。


    蘭馨在給溫折泡了杯茶後就先出去了一趟,溫折也不以為意。過了一小會兒,蘭馨敲門入內,也喝了半杯茶才禮貌的開口:“公子是有什麽問題想要問我嗎?”


    這姑娘察言觀色的能力好強。溫折不由暗自心驚:他隻是在兩人錯開位置走路時用餘光打量了蘭馨一會兒,等到了孩子們的班級裏他就再沒閑心想蘭馨的事。就這樣她都能察覺溫折對她的關注,本事可真是不同凡響。


    猶豫片刻後,溫折還是開口詢問道:“請容我造次的問一句,姑娘身上的血脈——我是說,姑娘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嗎?”


    “啊。”蘭馨聽此並沒有露出被冒犯之色,反而很自然的笑了起來:“公子是要討論‘我是半妖’的問題,對吧?那我也唐突的問一句,公子是不是年紀不太大呢?”


    眼見溫折麵孔上顯現出了意外的神色,蘭馨和緩的笑出聲來:“我之所以這樣判斷,是因為公子乃是芙蓉榭的人。榭主大人當年收留我們,不論血統的把我們好生養育成人的事,年長一些的弟子一般不會打聽不到的。”


    蘭馨合上茶盞,平靜的講述道:“昔時榭主收留了還是嬰兒的我們,正常的把我們養到七八歲的年齡。然後就有人來測試了我們妖血的濃度,再跟我們講解了仙界和凡間的區別,我們身份的尷尬之處,再告知我們自己妖血的濃度、資質的好壞——除了完全沒什麽修仙資質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可以選擇留下做榭中弟子還是去人間的公眾機構生活。”


    “我的妖脈很淡薄,資質也不算太好,因此並沒有選擇留在仙界。在接下來的十年裏都是在人間生活,除了繼續學習文學、數算之類的學科外,也學習了一些護理、司帳、人事調度之類的知識。除此之外,在我滿了十八歲那年,我仍有一次選擇做榭中外門弟子,還是為花君在人間的勢力效力的選擇機會。”


    “我依然選擇留在人間。因為在溝通課程上的成績遠高於其他科目,所以申請調動來幼稚園工作,到現在為止已經一年有餘了。”蘭馨衝著溫折笑了笑:“據我所知,其他選擇留在人間的半妖也差不多是這個流程,在榭內的半妖弟子我不清楚,但也不會過的太差?”


    “總之,我從前飽受榭主恩惠,而如今正在為榭主工作,料想未來也將如此。這些公益機構都在榭主名下,因此並不擔心有什麽仙人危及我的安危。我曾經聽說過其他半妖的命運,就更因此感到自己的幸運,以及對榭主的深刻感激。”


    溫折的神情有點複雜,他輕輕的說道:“我對他抱有同樣的感激。”


    蘭馨眉頭動了動,有點意外的看著溫折,又看了看溫折身後計時的沙漏:“我出去一下,請公子稍等。”


    過了一小會兒,蘭馨拿著一疊彩紙走到溫折身前:“我讓孩子們給榭主寫了一封信,不知您能不能呈遞給榭主。我知道多半不能,但我覺得有這種‘我曾給榭主寫過一封信’的人生經曆就是給孩子們的莫大鼓舞……”


    “不,我當然能把它們捎給花君。”溫折笑了,站起來接過了信:“而且我相信花君會仔細閱讀這些信的。謝謝你,也謝謝你告訴我的一切,讓我知道許多半妖曾受到花君如此溫柔的照顧。”


    眼看溫折就要起身告辭,蘭馨叫住了他:“請留步,公子,您見過榭主嗎?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溫折的眼神柔軟了下來,眼前劃過一個個和花君共處的片段:“他是世上最溫柔、最好的人。”


    而在蘭馨聽不到的地方,溫折悄悄的在心裏續上了一句:他也是我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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