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以後,溫折又恢複了穩定的作息。


    因為他的身體還沒有調養妥當,上午的練劍時間被取消,改為識字習書。


    初學的時候,花君就站在在他身後,胸膛緊貼著他的後背,從心口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容雪淮的手亦包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帶著他在宣紙上落下一個‘永’字;更有對方溫柔又帶著磁性的聲線,隨著落筆的手一同響起:“起筆如巨石崩崩然也,謂側,故繼若勒馬之用韁,名勒……”


    花君教導他時微微低頭,口中的熱氣就都嗬在溫折頭頂的兩隻狐耳上,帶來一種奇異而□□的感受,從耳朵尖一直傳遞到腰眼,溫折隻有悄悄咬緊牙關才能勉強站住。


    所幸後來容雪淮指導溫折寫了幾個字後便不再這樣親密的教導,溫折說不上自己是為不必再分心鬆一口氣更多,還是失望遺憾依然想倚在花君懷裏更多。


    上午的學習也並非乏味枯燥,每過三四刻,花君就會讓溫折站在窗口眺望遠處,歇歇眼睛,偶爾講上一兩個笑話。


    自從妖族血脈覺醒,溫折似乎也有了些過目不忘的天賦,學習進程更是突飛猛進一日千裏,容雪淮對此頗為驚喜,又道勞逸結合,下午的休息對他放的更開。通常吃過午飯後,就是三五糕點一壺花茶,或是葡萄藤架或是碧玉花下,溫折可以靜靜的聽花君給他講一個又一個異國風情的童話。


    “沒有童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容雪淮一邊咬一口桃花糕一邊笑道:“其實這些故事應該睡前講給你聽才是,怎麽?”他看溫折為難的眼皮垂下,唇角抿起,仿佛有點委屈的表情,隻得無奈的搖了搖頭:“睡前偏愛聽江湖故事,要我說什麽好呢?”


    到了最後,容雪淮依然要在晚上念那本《倚天屠龍記》。


    他們似乎又回到了溫折血脈覺醒前那段日子,交流平和又常有說笑。一個人行教導之名卻並不嚴厲,一個人微末弱小卻不必卑躬屈膝。


    隻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過上很久,半個月後,海棠花君給紅蓮君傳書,血煉宗一事非要勞煩他不可,容雪淮要離開映日域了。


    走之前他給溫折布置了作業。


    “照理來說,我要出門一個多月,你在這期間要做的功課應該和平時是一樣的。”容雪淮輕點著溫折平時用來習字的字帖:“不過在假期還要求你兢兢業業一往如常未免太不人道了。所以不妨讓你放鬆一番。”


    溫折立刻表態道:“不必這樣,花君,盡管留和平時一樣的課業就好,我都可以照常完成的。”


    “好覺悟。”容雪淮笑著讚了一句:“隻是不用了,要知道,假期前一個晚上哭著補作業才是人間常態和樂趣所在啊。”


    他笑眯眯的合上了手中的書冊:“字帖一類的作業我便不留了,你想起來時寫幾張就好。我走以後,你必須保證每日有一個半時辰的閱讀,藏裏的書目你可盡選。若是想下山去玩,書架上左起第一格有些靈石,還有塊牌子。你把那牌子佩上,一般人不敢難為你,若有人不長眼,它的威力也足夠護主。”


    交代過這些,容雪淮又絮絮關照了些生活飲食上的瑣節,待把事情都安排明白了,他便取出鬥笠扣在頭上,留下一句“假期快樂。”,就踏上碧落鵬的後背離開。


    溫折目送著他的背影,一直到那一人一鳥飛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天際盡頭。


    容雪淮離開隻不到一天,溫折就開始想念他。


    他還沒有來得及感受花君離開後他獨自一人的新鮮感,就先感到了巨大的不適應。午睡後他習慣性坐到了葡萄藤的躺椅上,直到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才意識到:至少今天,花君不會再用和緩的聲音給他描繪出一個個童話。


    溫折微微發怔,手指慢慢撫上了對方慣用的那個茶杯。


    盡管知道四下無人,他依然忍不住轉頭向周圍看了看。然後欲蓋彌彰的輕咳了一聲,這才起身挪到了對方常坐的那把圈椅上。


    陽光透過葡萄藤架的枝葉散落下來,化作無數細小的光斑灑在桌子上、地上、溫折身上。那細碎而溫暖的陽光給了溫折一種錯覺,恍若這張椅子上留住了容雪淮的溫度。


    午後的清茶香氣裏,半夢半醒之間,溫折又嗅到了那種辛涼清透的芙蓉香。


    一覺醒來,已經是夕陽西下。


    容雪淮當然沒有回來。


    溫折悵然若失的收拾了桌子上的茶具。在碰到那個花君慣常用的茶杯時,他驟然縮回了手。停下想了想,他不但沒有收起茶杯,還反而在桌子上倒扣了一本書。


    沒有挪動位置的茶杯和倒扣的書,仿佛是一種暗示。暗示著坐在這裏的人隻會短暫的離開片刻,很快就會回來。


    …………


    回到房間後,溫折取出了一個匣子。


    匣子裏有一遝厚厚的宣紙,最上麵的一張寫著“溫折”、“菡萏”、“容雪淮”三個稱呼,恰是菡萏花君寬博秀逸的親筆。


    那還是他第一天識字的時候,花君先在紙上落下“溫折”兩字,告訴溫折這便是他的名字。


    隨即花君又問他有沒有特別想認的字。溫折當時也不知是腦中哪根神經搭錯,竟然不假思索的張口就道:“菡萏。”


    一言落下,他才發現自己的急切和不妥。不想容雪淮隻是微微一笑,抬筆將“菡萏”兩個字端正的寫在“溫折”下麵。


    “若你想問的是我的封號的話,那就是這兩個字了。”容雪淮彎了彎眼睛:“但這封號隻與冰火紅蓮有關,可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我猜你大概會想知道……這三個字,是我的名字。”


    花君揚腕落筆,“容雪淮”三個字就緊跟著前兩個稱呼安家落戶。他買一送一又搭了個添頭,一邊搭上這添頭還一邊笑道:“這三個字都不難學,你要是肯好好認字,進度快些,很快就知道我叫什麽了。”


    後來這張紙被溫折悄悄藏在袖子裏帶走。雖然菡萏花君表現的宛若未覺,但是離開小書房前對著他那了然於胸的微笑,溫折總是懷疑那是對方待自己的刻意優容。


    溫折小心翼翼的將那張紙放到一旁,底下的東西就現了廬山真麵目。


    卻是一遝寫滿了“菡萏”的宣紙,全是溫折習字的手筆,從最開始的歪歪扭扭幾乎不成形體慢慢進步,直到最後一頁,幾乎可與容雪淮親筆以假亂真了。


    那紙上是千百個“菡萏”,也是溫折在心中輕輕默念過千百遍的呼喚。


    ——————


    對整個血煉宗來說,容雪淮的到來實在是讓人猝不及防。他人還未到,那標誌性的冰火紅蓮就已經先一步飄飄而至。紅蓮落地生根,繁息生衍,眨眼間便化作一片火海,於是整個血煉西宗的外圍就環著一圈鋪陳若鮮血,赤紅如朱砂的明豔大火。


    有愣頭的弟子嚐試放出自己的法寶前去試探,連眨一眨眼的時間都沒有,那法寶就在火焰中化作虛無,隻留一縷青煙。


    血煉西宗的宗主長老亦被這手筆驚動,紛紛出關查看。十六位宗中巨頭從洞府中禦起法寶飛離山頭,恰好跟淩風信步而來的白衣花君打了個照麵。


    空中狂風四作,菡萏花君的衣袖袍腳也任西風拂動,眾目睽睽之下,他抬手輕按頭上鬥笠一下,漠然道:“還未殺人作惡者可站出來,本君留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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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冰冷的聲音響徹山野,漫山寂靜,無人應答。


    “妙極。血煉上下千百弟子,竟無不可拿來問罪者。”容雪淮冷笑一聲,將自己的視線投向如臨大敵的十六位魔頭:“不端不教,乃師長過也。”


    即使菡萏花君的目光隔著麵紗,枯骨長老也能感受到那寒冷銳利的氣勢。對方落下話時,他突然心頭一緊,後背寒毛齊齊豎起,下一刻,他眼前一白,隻聽到身旁同門的一聲驚叫!


    一向讓魔門噤若寒蟬的獄火者,速度快的仿佛可以穿越空間與時間。他上一刹立足的餘影猶然未散,而此時人卻已經閃至枯骨長老麵前!不等枯骨長老反應過來,容雪淮就雙手一張,鋪天蓋地的暗器如雨點般驟然撲麵而來!


    從他話音剛落,到出手攻擊,十六位魔門大能,竟無一人有餘力反應。


    每枚暗器上都附著著細小的紅蓮火,這火焰大概真不負“極獄厲火”的威名,眨眼就燒毀了枯骨用來防身的所有法器。火焰燃盡,暗器卻帶著不可阻擋之勢深深沒入枯骨長老的血肉。


    直到此時,餘下十五人的攻擊才錯落不齊的接踵而至,容雪淮眼也不眨,提起枯骨長老的衣領,反手一掌,大片大片的紅蓮火應心而生,其璀麗狠厲莫有能比肩者,一時間,竟沒有任何攻擊能落到容雪淮身周三尺。


    菡萏花君拎著個礙手礙腳的魔門長老,飄身後退。眾人原以為他是不敵十五人合縱攻勢暫避風芒,豈料下一刻,他手腕一提一抽,枯骨長老就如同個麵口袋一樣軟塌塌的垂了下去。霎時無人不斂聲屏氣,隻有枯骨長老因難以忍耐的劇痛發出淒慘的哀嚎。


    容雪淮此時手中還持著一段鮮血淋漓的脊骨。剛剛眾人看個分明,菡萏花君那一提一抽,竟然活生生拔出了枯骨長老的脊椎骨!脊骨一抽,枯骨長老頓失所有支撐,也隻有變成個破布口袋一途。


    容雪淮麵色不改,抬手封住枯骨長老的慘呼。他冷淡道:“你修魔入邪也還罷了,為煉一件法器護身,嫌死屍怨氣不夠,非要生抽活人的骨頭。今日我就活抽了你全身上下的骨頭,也叫你知道這是個什麽滋味。”


    他說這話時手不停歇,幾句話的功夫,竟然已拔出枯骨長老十六條肋骨!


    菡萏花君冷漠的掃視過餘下的十五人。這些魔頭都作惡多端,旁人的慘呼哀求和血肉橫飛的場麵對他們來說已經隻算等閑,然而現在乃是自己同門落得這個下場。始作俑者審視的目光讓他們全都心中發寒。


    事已至此,除了魚死網破還有什麽別的方法?這十五人俱都不敢大意,各自用出自己最強的招數,期間不免又拿自己宗門的弟子活祭雲雲。容雪淮冷眼旁觀,麵對風雨欲來的暴烈攻擊,隻是下了一個嚴酷的定論。


    “今日,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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