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來瑞士找艾瑞克撲了個空時,我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不必再猜測艾瑞克是否欺騙我,不必再掙紮在疑惑中。因為事實已經擺在了眼前。


    那麽,艾瑞克去了哪裏?他瞞著我去幹什麽了?


    我不敢深想,一想我就覺得寒氣沿著脊梁攀上。


    艾瑞克去年搬出了租住房間搬進了新公寓裏,他在信裏與我說是他買的。但他並沒有給我鑰匙,我在他公寓外麵等了一天就離開了。


    我又想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因為不想觸及他的敏感,我也一直沒細問他到底在哪工作,他隻說他在一處給金屬加工的工廠工作,但具體是哪他卻沒清楚說。


    這樣看來,艾瑞克對我藏起的事情還真不少。我涼涼地想到,又在心裏安慰自己:說不定艾瑞克是臨時有急事呢?我還是回去等艾瑞克的信吧。他每個星期都會寄信來的。


    我回到牛津的第二天就收到了艾瑞克的來信。


    艾瑞克在這封信裏寫了他做飯的事情,雖然不是很生動詞匯也有錯誤,但看上去十分真實。真的看上去跟真的似的。


    然而我曉得這絕對不是真的,因為他信上所說的做飯的那天就是我去瑞士找他撲了個空的那天。


    我的心情很複雜,頹喪、氣惱、難過……事到如今,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艾瑞克還沒有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


    我戴上漢克做的簡化版腦波加強器,搜尋艾瑞克的所在,然而以前沒有鬧波加強器就能聯係上的,這回卻費盡心思也沒有結果。


    是否這也意味著艾瑞克對我藏起了心?我扶著額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笑容苦澀。


    到頭來,我還是決定去見識一下真相。


    再次來到瑞士日內瓦,艾瑞克依舊不在。我尋遍了這附近所有和金屬加工有關的公司,但其中沒有一家公司有一名叫做艾瑞克·蘭謝爾的員工。


    我該說果然如此嗎?


    接下去,我從物管那裏輕易地取得了艾瑞克公寓的鑰匙。


    站在艾瑞克的公寓外麵,我低頭看著門鎖,並沒有立即動手——去那些金屬加工的公司確認名單還可以算是正當做法,這樣非法進入他人住宅可就算是犯法了。


    要開門嗎?動手的話就真的意味著……我真的完全拋卻對艾瑞克的信任了。


    我沉默著良久,笑了出來,都到這種地步了,還能退卻?


    正當午後,屋裏拉著窗簾,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照射進來,塵埃在檸檬色的空氣中遊曳著,一應家具都在陰影中沉默著。


    我穿過玄廊,鞋櫃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打開臥室的門,走進去,左手邊是艾瑞克的床,右手邊是淡藍色的牆壁,牆壁上貼著一張占據了半麵牆的世界地圖,而就在地圖旁邊掛著一個飛鏢盤,上麵用飛鏢訂著幾張紙,紙上的,正中那張紙上的正是塞巴斯蒂安·肖,他的“臉”被紮得破爛不堪,頗為可笑,而這張飛鏢盤上紮滿了洞,我摸著這些細密的小洞可以想象出艾瑞克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投擲飛鏢,刺穿他仇人的畫像。


    我走過去,來到地圖的前麵,這份歐洲頗為詳細,其中有些地方用紅色記號筆也圈了出來,還有一些不僅被圈了起來,還被打上了鮮紅的叉。


    這些地名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每個被圈出來的地名旁邊還寫了一個人名,我用手指著一個個念,“美國紐約、漢森·麥克斯頓;加拿大溫哥華、土耳其、……”我的手指劃到英國倫敦,這裏也被圈了起來,而旁邊寫的名字是費尼克斯。


    我還記得他醉熏熏趕人走的凶狠模樣:“給我十萬英鎊我就回答你的問題!小鬼,老子還有事,別打攪我!”又想起倫敦警署的道格斯警官那得知的他的死因:吞槍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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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停頓了一下繼續在地圖上劃,很快又找了另一個曾有一麵之緣的人的名字——文森特·弗蘭克林,他住在紐約,也是個退役的德國軍官。


    我也記得拜訪他時的場景。


    是寒假的時候。


    那天的天氣不錯,冬日的陽光總是來之不易。


    我找到文森特家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裏鏟雪,這是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大叔,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毛線帽子,臉頰被凍得紅紅的,從他並不算利落的動作裏看得出他手腳有點不方便。


    我問了好幾遍“您是文森特先生嗎?”他才慢悠悠反應過來,將我帶進屋子裏談話時才解釋說他早年在戰場上左耳被炸聾了,腿也瘸了一條。


    然而對此他卻沒有哀怨,提起這些事的時候反而一副釋然的表情,他說這是他應得的報應,他很慶幸自己因為這些傷病而退下戰場,他的家人全都不在了,文森特索性來了美國定居,他不想帶在充滿悲傷回憶的歐洲,那兒實在觸景傷情。


    文森特先生的房子裏充斥著一股古怪的味道,那是貓屎狗尿什麽的混起來的味道,因為文森特先生收養了許多流浪貓狗,他蹲下身給小貓喂食的模樣看上去和藹可親極了。


    任誰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個笑容和煦看上去憨厚無害的男人曾經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劊子手,


    在察看他的記憶之前,我也不信,但他腦海中那些血淋淋的畫麵卻昭示了真相。


    “我為我當初的極端感到無比後悔,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現在的我……你看到了,報應已經有一部分在我身上應驗了。”


    “我實在是幸運,我當年的戰友現在大概都在蘇聯戰俘營吃泥巴,而我還吃得飽穿的暖。”


    “但是我知道,我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我已經很久沒能睡一個安穩覺了,一閉上眼,那些死去的人的臉就浮現在我眼前。”


    “其實我現在偷偷寄一些生活費給集中營的幸存者……我隻是想,盡可能地贖罪。”


    “你說的史密斯醫生我知道,他同門格勒醫生一樣那時候是集中營裏最重要的角色。但史密斯醫生不怎麽出現,而門格勒醫生則忙多了,每一批猶太人被送進營來就得先讓他過目,由他來判定這人是活下來做勞力還是送去人道毀滅。他就是一個惡魔。”


    “但我長官曾提醒過我們,比起門格勒醫生,史密斯醫生更不能惹。具體為什麽他也沒說,但是傻子才會去招惹醫生呢,在每天都有可能受傷流血的戰場上,醫生就是我們的上帝。”


    文森特·弗蘭克林的名字上也被劃上鮮紅的叉。


    這個圖案是如此刺目,使我的眼睛一陣陣灼痛。


    “不……”我的聲音輕輕落在房間裏,我捧著發疼的腦袋跌坐進沙發裏。艾瑞克,艾瑞克恐怕已經犯下錯了,不,或許他並不認為這是錯的。一報還一報而已。艾瑞克那麽固執,一旦開始了他絕對會一條路走到黑,他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又走上了原來那條路!這些年來,我努力做的事竟然什麽都沒改變。


    ……不,有改變。我加速了艾瑞克的成長。當年十八歲的艾瑞克絕對沒有現在心思縝密步步為營,我這是又造出萬磁王了嗎?我不想去相信。


    等等!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資金。艾瑞克的資金從哪來?他對我說的工作是編造的,那他的錢是從哪來的?


    記憶穿越了幾十年回到我們剛見麵的時候,艾瑞克行不離身的那箱納粹黃金。


    “我當年從納粹手上逃掉的時候還順便拿走了他們的一箱黃金,你知道對於他們來說這些很重,但對我來說輕得像羽毛。”


    “你看這些黃金多漂亮,它們是罪孽的沉澱,納粹將我的同胞用這種殘忍的手段殺死,然後摘下他們的金表拔下他們的金牙重新熔鑄成一塊塊金條,然後拿去換錢,換來的錢用來買更多的武器來殘害他們口中的劣等種族。”


    我在艾瑞克的房中找到了幾封我寄給他的信,但這些信的數目遠遠沒有我從他的信箱裏取出來的多,我看著手中厚厚的一疊未拆封的信心中滋味難解。


    難怪艾瑞克的信從來不提我寄給他的信的事情。難怪艾瑞克的信總是那麽簡潔。難怪艾瑞克上次聽說我要參加話劇居然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難怪,難怪。


    他那些信想必也都是先寫好了再請別人定時寄出來的吧。都是唬我的。


    是我太天真了。


    我離開艾瑞克的公寓走在街道上,日內瓦新廣場人滿為患,他們的熱鬧與我無關,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失敗,第二次人生,我信心滿滿、費盡心機,卻沒想到經營出這樣一個結果。


    站在十字路口,我不知道該往哪走。


    頹唐地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我低著頭看著地上的樹影隨著日頭緩慢移動,直到日暮西沉,雲火如燒。


    我看到一雙蹭亮的皮靴出現在我麵前。


    “查爾斯。你怎麽在這?”


    艾瑞克平穩的聲音傳來,我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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