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過來時,第一眼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周圍一片寂靜,鍾擺有規律地走著,發出噠噠的輕聲,如同水滴落下。


    剛恢複意識的大腦一片空白,窗戶上窗簾緊密地遮蔽了光線,我無法推知現下的時間。


    我習慣性地就要抬起手,然後發現自己手裏好像握著什麽,溫熱的、柔軟的、略微粗糙的……這是一隻手。我轉過頭去,看到艾瑞克睡著時安靜的臉龐,眉頭緊鎖著,表情肅穆,棕栗色的頭發已剪短沒有劉海,露出飽滿的額頭,少年的輪廓已被苦難磨礪,依稀可見他日後鋼鐵般的堅毅,然而他眼睛下麵淡淡的青黑痕跡 ,看起來非常疲憊。他坐在椅子上趴在床邊睡覺,一隻手枕腦袋下麵,一隻手則被我抓住了手腕。


    艾瑞克溫熱潮濕的呼吸噴在我的手上,我的肌膚感知到他的生命力,這的感覺實在是難以言喻,我終於觸碰到他本人。


    我找到他了。


    不過,我為什麽會緊緊抓著他的手腕?


    難道是因為我一隻抓著他的手腕才讓他沒辦法好好休息?我感到羞愧,然後悄悄鬆開了手。沒想到,隻是這輕微的動靜也將艾瑞克驚醒了。


    光線恰好落入他墨藍色的眼睛裏,色彩也變得透明清澈起來。他坐起身,似乎有些頭暈的樣子,“對了,”說著他俯下|身捧著我的臉把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我們的鼻尖輕輕撞在一起,我睜著眼睛,墨藍色的世界近在咫尺,近的仿佛我就要掉入其中。


    “好像燒已經退下去了。口渴嗎?我給你倒一杯椴花茶吧。”艾瑞克輕觸後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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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這一開口,嘶啞的聲音實在難聽,口舌喉嚨都如幹涸的河床般難當。


    艾瑞克先扶我坐起來,然後去泡茶,他從袋子裏取一定量的椴花茶放入玻璃杯中,然後注入開水,幹燥的花梗在熱水中彎曲起伏,舒展開來,浸透了熱水,像是蜂蜜的透明翅膀。


    艾瑞克將茶水端到床邊,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有點燙,大概五六十度的樣子,但應該不礙事。對了,還加了一點蜂蜜。給你放在這裏了。我去叫醫生。”


    我叫住艾瑞克,“等等,艾瑞克,我能問一下蕾文在哪裏嗎?”


    “她受了傷,現在在隔壁房間休息,她很累,從昨晚一直睡到現在,沒想到反倒是傷勢更嚴重的你先醒來。”


    我挑了挑眉,“我該說真抱歉我這麽早就恢複精力嗎?”


    艾瑞克嘴角微揚,“不,我非常高興。也幸好你這麽快就恢複意識,不然我大概還要被你困在床邊很久。”


    “什麽意思?”


    艾瑞克無奈地說:“你昨晚燒的意識不清,說話也語無倫次,抓住我的手就不肯放。還一個勁兒地說奇怪的話。”


    我心下忐忑,“我說什麽什麽奇怪的話。”


    “嗯……你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說什麽別走別離開我,我們還是兄弟,什麽讓我不要再執迷不悟,不要繼續殺人了,還有什麽我對你很重要什麽的。”


    我想把臉埋到枕頭裏去。


    “對了,醫藥費和問診費都是花的你的錢。”


    “嗯,沒關係。謝謝你救了我,艾瑞克。”


    艾瑞克看著我,似乎輕輕地說了什麽,我沒聽清:“你說什麽?”


    “沒什麽……”艾瑞克忽然有些窘迫地搖了搖頭,“我去給你叫醫生過來。”


    他剛才說的好像是“也謝謝你”,我不知道我聽到的是否正確,如果我沒聽錯的話,艾瑞克為什麽要謝我呢。我明明活了那麽久,見識了那麽多,經曆得也不少,居然還能作出這樣漏洞百出的計劃,最後還差點把自己賠了進去,險些連累了查爾斯。那麽一大把歲數真不知道都活哪去了!


    這一段修養時間悠長而靜謐,我們在波蘭鄉下,醫生是艾瑞克認識的人,是個波蘭地下黨。冒險收留了我們,我將一部分錢財贈予他們增添物資。


    這幾日除了不能出門一切都很平靜,白天要打開窗戶,不能拉窗簾以讓德軍監察,晚上天黑了也不敢開燈。


    蕾文告訴我那日艾瑞克搶了一輛車,載著我們逃出很遠,為防追蹤又在荒野棄車改為徒步,背著我帶著蕾文走了兩三個小時才找到醫生家。


    我想,我們大概重新成為生死之交了。這就是我來這兒最大的收獲。


    但我不可能一直陪著艾瑞克留在波蘭,第三天我覺得身體已恢複,還是開口問了他:“艾瑞克,這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艾瑞克想了想,“我會盡快再找一個安全地方躲避德軍的搜查。”


    我:“不,我不是指這個,我說的是長期的以後。你一個人沒法生活的,我來這裏就是帶你回美國,我們可以一起生活。”


    他抬起頭,眼神有點茫然,“一起生活?”


    我點點頭,“沒錯,我們一起生活。我家很有錢,多添一副餐具不成問題。然後你也可以重拾學業,我們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做遊戲,一起幸福快樂的生活……”


    艾瑞克忽然冷哼一聲打斷了我的話,“幸福快樂?”他笑了起來,“謝謝你查爾斯,但是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麽?”


    “我要報仇。我不能忘記我同胞的血仇,我不能忘記我媽媽是怎麽死的,我不能忘記那些該死的畜生是怎麽對待我的……”


    我連忙插話進去:“艾瑞克!”


    他閉上嘴,低著頭,陰影籠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艾瑞克,你不能被仇恨所蒙蔽。這麽做的話你會喪失自我的,你的母親在天上看著這樣的你也會痛心的……”


    “你會比我了解我媽媽?如果她要痛心,痛心的也是生出一個隻顧自己享樂而忘記民族仇恨的兒子。”


    “艾瑞克你不該這麽想,我……我……”我不知該說些什麽,我蹲下|身子在他膝前,深深望他墨藍色的雙眸,“艾瑞克,我不是要讓你放棄仇恨,善與惡是人的雙麵,我是不想讓你因為溺於仇恨而忘記自己善良的一麵。”


    “我知道你恨德軍,恨納粹,你想找史密斯博士報仇,但是你也不該隨意殺人。”


    “你是說那個看守我的士兵?我可不是隨意殺他的,他本來就該死……他能算是人?”


    “不……艾瑞克,你應該等法律仲裁那些劊子手。蘇聯軍隊不日就將打敗德國。”


    “查爾斯,你太天真了。我的血債為什麽要依靠別人?”


    我實在說不過這個孩子,“聽著,艾瑞克。有人尖刻地嘲諷你,你馬上尖酸地回敬他;有人毫無理由地蔑視你,你馬上輕蔑地鄙視他;有人在你麵前大肆炫耀,你馬上加倍證明你比他厲害,有人對你冷漠,你馬上對他冷淡疏遠。你討厭的人,輕易地就把你變成你最討厭的樣子。這才是“敵人”對你最大的傷害。1你既然痛恨那些殺人凶手,又為何要把自己變成他們那樣?”


    艾瑞克十分受傷地看著我:“查爾斯,你居然用這種詞語,我和那些納粹不一樣。”


    “艾瑞克,你當然和他們不一樣。我隻是不想讓你變得和那些人一樣冷酷無情。和我一起回美國吧。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在一起。”


    艾瑞克沉默了一下,“查爾斯,我覺得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你讓我好好考慮一下。給我點時間。”


    午後的陽光呈現檸檬水的顏色,我和艾瑞克坐在一個房間裏,但彼此都沒說話。各自將自己沉入無聲的柔光中。


    我看著牆壁,壁紙是白綠相間的圖案,太密了,看了一會兒我就覺得頭暈目眩。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開始懷念過去,譴責自己,我當初重生之前就是這樣,我其實是變種人失敗的領導者,我花了幾十年還是沒能讓人類接受變種人,人老了雄心壯誌也就消退了,“野獸”的壽命比我長多了,他還在努力進取,而我隻能勉強地保全自己的x學院,我教出來的學生也並不是所有都支持我的理念。若以線軸作比喻,那時我的人生已由原來的緊致落為了寥落的一絲。


    人總是不喜歡被否定,我將自己擺在艾瑞克的角度來想,我和艾瑞克關係再好,也是不同的兩個人,他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我不可以代替他決定什麽。


    我這樣艾瑞克強硬地讓他一下子放下仇恨怎麽可能,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逼得太緊了反而會弄巧成拙吧?


    堵不如疏,我說千百句倒不如他自己想通來的好吧?……等等。


    我忽然有了一個卑鄙的念頭——其實我可以用讀心術將他關於仇恨的內容通通忘卻,替換上其他的記憶,這樣的話,艾瑞克的仇恨自然也就不複存在了。


    我將視線投注到艾瑞克身上,他坐在床邊一言不發,日影轉移,隻在他身上投了一半,他另一半身子則陷於陰影,像是海邊的礁石,堅硬執拗。


    現在的我實在狠不下心來做出消除他的記憶的事情,那麽,唉,算了,還是先等幾年吧,等他自己想通。畢竟我的讀心術能做的也不是“消除”而是封印,我隻是讓那些記憶不被記起,就算將這些記憶關起來,說不定哪一天他也會自己記起來。


    到了傍晚,艾瑞克終於說出了他的決定:“抱歉,查爾斯,我還是決定不跟你一起走。”


    我與他擁抱:“沒關係,我能理解。那我就自己回美國了。”


    艾瑞克:“我送你。”


    我:“謝謝,我的朋友。艾瑞克,即使你不和我一起離開,我也希望你能記得我是你的朋友,你也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艾瑞克笑了起來,又抱了抱我:“是的,你也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不日,我和蕾文就被艾瑞克送上了船,當然是偷渡,臨行前我還將我的懷表留給了艾瑞克。我們會再見的,我決定回去就好好複習準備進入牛津的考試。


    還會再見的,一定會。


    我往後眺望港口,艾瑞克一直站在那兒目送我們離開,他的身影漸漸變小,直至再也看不清,直至港口也消失在地平線,我還在一直眺望,我知道艾瑞克還在那裏,在看著我。


    直到分別了,才明白舍不得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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