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背負和兩個人背負,都是背負。


    一個人痛苦和兩個人痛苦,都是背苦。


    隻要有可能,霍仲南就不願意於休休那張臉,染上一絲煩惱。


    他不想看她皺眉的樣子,他要她永遠那麽無憂無慮的笑。


    想到那張笑臉,霍仲南蒼白的麵孔,慢慢恢複了一些紅潤,“我就喜歡慣著她。”


    “……”


    鍾霖氣鼓鼓的低下頭。


    “你要對我這麽好,我能把命都給你!”


    “嗯?”霍仲南沒有聽清,抬抬眉梢,讓他再說一遍。


    可是鍾霖哪裏敢說啊?這不是找抽麽?老板寧願自己受傷,死活都要護著休休小妖女,他能有什麽辦法?


    病房裏沉默下來。


    這時,管家進來,束手站在病床前,“霍先生。那個警官同誌,又來了。”


    會來這裏找他的警官同誌,隻有一個權老五。


    霍仲南嗯了聲:“請他進來。”


    ……


    權少騰笑盈盈地走進來,看到病床上的霍仲南,吹了聲口哨。


    “你這是恢複得不咋的啊?小臉都白了。醫生有沒有說,還能活幾天?”


    鍾霖心裏一跳,聽不得這種犯忌諱的話。


    “權隊……”


    “沒事。”霍仲南製止了他。


    在霍仲南的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權少騰這樣的朋友,如於休休一樣的鮮活,生動,隻要跟他相處,就會不知不覺變得輕鬆。這樣的人,如果管住了嘴,還有什麽意思呢?


    他淡淡說:“找我做什麽?”


    權少騰揚揚眉梢:“不是你讓我找你的嗎?”


    “我?”


    “你說,有消息就告訴你。”


    霍仲南點點頭,“這麽說,是有消息了?”


    權少騰抿了抿嘴,提提褲腿,慢條斯理地在鍾霖拉近的椅子上坐下來,一眨不眨地盯著霍仲南,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這個真相,你不一定喜歡聽。”


    鍾霖一驚,條件反射地打量老板的臉色。


    可是,霍仲南的表情,比他料想的淡定多了。


    “你說。”


    權少騰聳動眉頭,“你要聽的啊,別怪我。”輕咳一下,他臉上沒有情緒變化,但是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明顯有些不安。


    “杜紅鵑說的,是真的。”


    霍仲南眯起眼睛:“全部?”


    權少騰:“不。”


    霍仲南剛鬆一口氣,權少騰就沉了聲音,“你父親那個案子,事發時的一切,和她說的一樣。於休休的父親於大壯,確實充當了告發的角色,是他通知了村長,村長又告訴了知書,知書把全村人都叫上了。對了,第一個衝進去捉奸的人,也是於大壯。”


    房間裏很安靜。


    權少騰打量一下他的表情,微微一笑,“不過,那個於英是他的親戚,他當時比較著急,也是人之常情。”


    是親戚。


    於休休管於英叫姑婆。


    霍仲南垂下眼皮,“然後呢?”


    權少騰想了想,“有一些就無法證實了。杜紅鵑說,當年強\奸於英的另有其人,那人是在你父親進去之前溜走的,說於大壯故意告發你父親,衝進去抓人,就是為了保護那個人,就是故意栽贓你父親——關於這個嘛,說實在的,幾十年了,無法證實,也沒有人能證實。”


    霍仲南沉默不語。


    權少騰打開隨身帶來的筆記本。


    “我這裏有個模擬現場圖,你要不要看一下?”


    霍仲南嗯一聲。


    權少騰把椅子挪近,將筆記本貼近他的床邊,指給他看。


    “你父親住的房子是這樣的結構,當年,於英就被你父親——不,犯罪嫌疑人打暈帶回去,捆綁在這個房間的床上。”


    霍仲南看著電腦屏幕,目光裏仿佛要滴出血來。


    權少騰瞥他一眼,“你的假設是有道理的,於英是你父親的愛慕者,如果你父親真的對她有什麽想法,犯不著用強的,而這一點,從事後於英一口咬定是自願而非強\奸,就可以看出來,不用懷疑。”


    霍仲南一言不發。


    權少騰:“就是有一個點。杜紅鵑說,她當時就在你父親的房子背後,這裏——她說她親眼看到一個黑影從圍牆翻出去跑了,親眼看到於大壯鬼鬼祟祟地在竹林裏張望,你父親一進門,他就衝進去抓人,緊跟著,村長和知書就帶著村民闖了進去——


    那麽問題來了。她既然什麽都知道,為什麽當年不站出來指證?為你父親洗清冤屈?你父親救過她,幫過她,讓她不至於餓死。她為什麽不報答恩人?卻要在若幹年後找到你,說這些無法求證的往事?”


    霍仲南皺皺眉,“她馬上就要回城了。”


    在那個年代,被一個村子的人捉奸後認定犯罪,幾乎就是蓋章定論的事情。杜紅鵑那天告訴他,當時有幾個和趙矅選相熟的人,曾經試圖為他說情,當即被訓斥了,讓他們要提高思想覺悟,不要為了給犯罪分子開脫,站在人民的對立麵,影響自己的前程。


    前程,


    壓死人的大石頭。


    在那些喘不過氣的歲月裏,人人都想回城,人人都想離開那裏。


    誰願意拿命運去賭?


    那天,


    杜紅鵑就坐在權少騰那張椅子上,和他說起往事。


    “我當時已經知道,下一批的返城指標,就有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離開那鬼地方了。我承認……我很軟弱。心裏掙紮了很久,還是尋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惹火燒身……我對不住你父親,我沒有站出來,沒有幫他,甚至沒有開口為他說一句話。這件事壓在我心裏這麽多年,我有時候都不敢想,一想,就睡不著覺。對不起,很對不起。”


    “那天晚上的事,我後來想過很多次,慢慢的,就明白了。那就是人家誠心要害他呀。就算我當時站出來,我一個人也說不明白,不僅幫不了他,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你父親本來是和我在同一批返城名單裏的。我記得,那事兒發生前沒幾天,有一次幹活,我還問過他,返城了,準備幹什麽。你父親說,先把工作問題落實了,就和你媽媽結婚……他說,你媽媽等他太久了,他很內疚,也很是思念。我記得,他有一個錢夾,夾子裏就放著你媽媽的照片。你說,一個天天念著未婚妻的男人,怎麽會熬不住剩下那點時間?犯下這麽大的罪行?”


    “其實,大家都不傻,想想就都明白了,以他的為人和品行,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說白了,大家不願意相信他,不是因為他真的犯了罪,而是大家都希望他是真的犯了罪。”


    “一出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像殺紅了眼睛的劊子手,恨不得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哪怕,有些人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但為了他的那個返城名額,也要狠下心來,把他往死裏推。”


    “畢竟——他走不了,就多出一個名額,別人就有機會了。”


    “這人心啦,不能細想,壞的,都是壞透的。別人壞,我也壞,我沒有站出來,我也是壞的。自私的。”


    那天,霍仲南問了她一個問題,“於大壯不是知青,他不可能返城。為什麽要陷害我父親?”


    杜紅鵑當時給了他一個眼神兒。


    好像在說,你怎麽那麽單純——


    “他不返城,他有朋友要返城的呀?”


    霍仲南問她,“那你記不記得,後來是誰,替補了那個名額返城?”


    杜紅鵑表示,她記得很清楚,而這也是她認定於大壯故意陷害的一個依據。


    “唐文驥。是唐文驥補了那個缺,他返城後,就進了銀行係統工作。後來,越混越好,位高權重……於大壯也是靠著他的關係,走出了於家村,在申城混得風聲水起,成了遠近聞名的暴發戶。他倆是朋友,那時候就是朋友,穿一條褲子的哥們兒,你說,這事和於大壯有沒有關係?”


    霍仲南說不出來。


    因為一切都已經既成事實。


    一個舉報,


    一個證據確鑿的犯罪現場,


    把他的父親推入了無底深淵。


    沒有人可以為他開脫,


    人人都在渴望他出事——


    於是,在那個引來眾人狂歡的特殊事件裏,趙矅選就這樣成了大眾的犧牲品。


    他從此沒能離開於家村,沒能如約迎娶心愛的女人,又蹉跎了好多年,看著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離開於家村,獲得了新生,隻有他,似乎被人遺忘。


    而導致他“潛逃”離村的,不是繁重的農活,而是來自於家村人的集體惡意——或者說,集體淩辱。


    盡管當年於英憑著一己之力保住了他,趙矅選沒有去坐牢,案件也沒有犯罪定性。可是村民們不需要那一紙法律文書,輿論更不需要。


    他們有自己的判定。


    在那個談性色變的年代,“強\奸犯”的帽子就像一個摘不掉的緊箍咒,扣在了他的腦袋上。


    春天花開的時候,蜜蜂會這麽叫他;冬天下雪的時候,雪花會這麽叫他;放學回家的孩子,會這麽叫他;牽著黃牛耕地的村民,也會這麽叫他……


    半夜有人會拿石頭砸他的門,窗戶總是無緣無故被砸壞,在食堂裏打飯,每次輪到他就沒了菜,飯盒裏的米團也是永遠他最少,稀飯能數得出米來……


    他在於家村沒有朋友。


    為了和他劃清界限,也沒有人敢靠近他。


    村民們為他取了很多不堪不雅的綽號,小孩子會唱與他有關的童謠。


    他似乎是於家村的公敵,一種象征恥辱的反麵文化。


    若幹年,若幹年,在那些壓抑的歲月裏,趙矅選做最重的活兒,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但活得永遠不如雞和狗。狗病了,還有人同情,可是他病了,一個人躺在破舊透風的房子裏,沒有人管他,甚至有人會在走過時,在他的窗邊呸一聲,說“死了好”。


    今天有人問“那個強奸犯死了嗎?”


    明天有人問“為什麽還不死?”


    那時候,唯一關心過他的於英,已經瘋了。


    好好一個姑娘,終於被流言壓垮,成了那個偏僻小村莊裏的笑話。於是,在百分之八十都是於家人的於家村裏,趙矅選是於家人的敵人,大家都恨他毀了於英,讓她從一朵漂亮的鮮花,變成了一個瘋女人。


    其實,當年他們是逼過趙矅選娶於英的。


    在於英瘋了之後,有人就提議,讓他娶了她,照顧她,


    這算是於家人和趙矅選的一種交換,如果成了於家的女婿,本本分分在於家村做一個農民,照顧瘋掉的於英,可能,他就能融入這個“集體”,會少很多麻煩。


    但是,趙矅選堅持的拒絕了。


    他很感激於英,但他無法娶她。


    在申城有一個女人,在等他回去。


    一直在等著他。


    當年,霍鈺珂是去過一次於家村的,在她還不知道趙矅選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優秀的他,永遠輪不到回城名額的時候,她來了。


    穿著與當地村民完全不一樣的小裙子,像個亭亭玉立的仙女一樣,來到了於家村。


    她沒有通知趙矅選,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而這個“資本主義的大小姐”——當年村民們是這麽叫她的——她在於家村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趙矅選早已不是照片上俊美才高的趙矅選。


    真相令人絕望。


    她是羞憤離去的,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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