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蕙反駁不了楊氏。因這世情就是這般。


    偶爾父母拌嘴,她也聽到過溫夫人重提舊事,說起當年的委屈。聽得她都心酸。


    可她心裏就是憋著一股子說不來的難受。她總覺得這故事不對,一個人的人生不該是這樣委曲求全,在半截入土之時才得一份“苦盡甘來”。


    這念頭擱在心裏難受,便拿去問溫夫人。


    溫夫人眼睛一瞪:“心裏憋得慌?那就憋著,憋住了!別讓別人看出來!”


    溫夫人對溫蕙比楊氏嚴厲得多了。因楊氏隻是個嫂子,婆母還在,並不擔著教導小姑子的責任。溫夫人卻是親娘,擔著教導女兒的職責。


    她嚴厲地警告溫蕙:“我告訴你,到了陸家你給我收斂著,別仗著自己功夫好犯二杆子勁!要聽婆母的,聽丈夫的!陸嘉言是個讀書人,你那拳頭敢動他一根汗毛,叫我知道了,打死你!”


    溫蕙被嫂子說,被母親訓,人就蔫了。


    溫夫人又不忍心了。這丫頭還不到十四呢,馬上就要離開家,相聚的時候不多了。溫夫人心一軟,聲音也軟了:“這都是為你好。家和萬事興,我隻怕你一根直腸子,不懂得聽人話。”


    “我怎麽不懂了。”溫蕙不樂意了,“不就是,孝順公婆,尊敬丈夫,相夫教子嘛。”


    她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溫夫人心裏更軟了,揉了揉她的頭:“你懂就好。”


    從來母親情緒,年幼的兒女察覺最清楚。溫夫人一軟,溫蕙就順杆爬了:“娘,跟您商量個事啊。”


    溫夫人立刻警惕:“你想幹嘛?”


    溫蕙心裏邊惦記個事惦記好久了!她膩到溫夫人身邊,抱著溫夫人的手臂撒嬌:“您不是在給我準備嫁妝嘛,您那杆紅纓槍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我做陪嫁,也體麵……”


    “體麵個屁!你腦瓜子是怎麽想的,才會覺得陸家會覺得我們家給你陪嫁杆槍體麵?”溫夫人快要被她氣死了,“你就看不出來你那婆婆根本就看不上咱們這種武官之家麽!你以為她會喜歡你舞槍弄棒?你看看嘉言,嘉言怎麽不給你搞根槍來呢?他怎麽給你搞一箱子書來呢?他為著啥?還不是為了讓你賢淑溫柔,為了讓你像個正經閨女家的模樣!”


    溫蕙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整個人都蔫了,耷拉個腦袋,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甘心地嘟囔:“我們本來就是武人之家啊。要不是爹功夫好,能把陸大人從賊人手中安然救出來麽……”


    “所以你婆婆幹啥這麽早想抬你過門,還不是想趁你年紀小好好掰掰你,把你掰成他們讀書人家想要的樣子!你呀你呀……”罵了一通,想到女兒過去之後在婆婆手裏可能要從頭學起,一定有很多不適應、許多委屈和難受,溫夫人這心軟了又硬,硬了又軟的。


    但那杆槍她是不會給她的。


    “你別惦記著我那杆槍。那杆槍是我爹給我的,是我從甄家帶過來的。我的嫁妝賣得就剩這個了,也是個念想。哪怕將來了我沒了,留給你哥你嫂子他們,他們還能殺個海盜,挑個山賊的。你帶去陸家能幹嘛?放著生鏽嗎?”她問。


    溫蕙答不出來,更蔫了。


    溫夫人道:“算了算了,我原想著你嫁人之前,要把你那根白蠟杆子收回來,免得你拿著在那邊闖禍。看你這可憐樣,我就不收了,你帶過去吧。隻是你收好了,別讓你婆婆看著礙眼。”


    溫蕙想要的是一杆真正的紅纓槍,得到的卻是本來就屬於她的白蠟杆子。她怎麽能甘心。


    “您自己都說了,用棍練槍,找不到手感。”溫蕙爭辯,“恁地小氣,一杆槍都不肯陪給我。誰都比您大方!當年連毅哥哥說……”


    溫夫人一拍案幾,厲聲喝道:“住口!”


    溫蕙嚇了一跳,有些發懵。


    溫夫人氣急敗壞:“你可管住你那張嘴!什麽‘連毅哥哥’!‘連毅哥哥’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從前訂過親,這事咱家沒瞞過陸家,陸家也說了不在意。但人家不在意,你不能蹬鼻子上臉!哪有去了這家,還惦記著前麵那家的!早就說過了,從今往後,咱家裏再不許提一個‘霍’字!咋就記不住!”


    溫蕙趕緊道:“我就是一時禿嚕嘴。”


    溫夫人道:“你在我跟前禿嚕嘴沒事,你到了陸家禿嚕嘴怎麽辦?可管好你的嘴!”


    溫蕙趕緊應了,今天挨的訓不少,可不敢再跟溫夫人跟前討罵了,趕緊找個由頭溜了。


    其實自從與陸睿訂親,溫蕙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霍家四郎了。隻是此時忽又想起來,腦海中泛起了去年長沙府外小河邊那錦衣怒馬的青年的模樣。


    她忽然想,連毅哥哥其實也生得很好看。


    隻是從她懂事起,霍決就存在於她的世界裏,天長日久,潛移默化地,她內心裏早就把霍決視作親人了。


    她與他有情分,卻沒有情。


    長沙府外匆匆那一麵,小姑娘心裏裝的全是義之所往,不可辜負,對那人長得如何,相貌如何,竟全然沒有心思去在意。


    然而現在她有了新的未婚夫,英俊又溫柔,知書又識禮,體貼又細心,溫蕙卻突然生出了一個十分不該的念頭——


    如果嫁給了連毅哥哥,會不會更自在些?


    起碼他不會嫌棄她舞槍弄棒,他還許諾說要給她打一杆亮銀梅花槍。


    隻是這念頭,便是溫蕙自己都知道大為不該。


    她慌忙從腦海中抹了去,全心全意地備嫁。時刻告訴自己,要牢記母親和嫂子的話,謹守女子的本分。


    溫良恭儉,賢淑謙讓。


    溫蕙自從走了長沙那一趟瘦了下來,掉的肉便再沒長回去。


    一個是因為年後賀小姐和馨馨來找她玩的時候,賀小姐隨口說她現在瘦了很多,馨馨聽了問了她從前的模樣,咋舌說:“那你最好別再胖回去,南邊的人就講究個腰如細柳才好看。跟我家一條街上有個呂大人就是南邊的人,呂小姐為了怕胖,頓頓隻吃半碗飯。宮裏正得寵的張娘娘也是南方女子,說是瘦得能作鼓上舞。現在京城裏的閨秀們也個個隻是吃個半飽,通怕被別人說一句‘粗蠢’。”


    溫蕙想起來陸夫人的確有股子弱柳扶風的味道,她這婆婆可比她親娘整個人細了三圈。又回想了一回陸睿在廊下捧著手爐披著鬥篷賞雪的模樣,那樣文秀清雋……


    她忙問馨馨:“你看我,看看我,我的樣子算不算粗蠢?”


    等馨馨和賀小姐走了之後溫蕙就開始刻意地減少飯量。


    溫夫人一度以為她病了,待從溫蕙這裏知道原委,她嘴巴張開又閉上,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粗粗的腰身,歎口氣,道:“也好,隻別餓過了。”


    溫蕙不敢多吃、怕胖的擔心純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一年,她使勁地竄個兒。


    去年的裙子今年一上身,竟連腳踝都遮不住了。溫夫人都傻眼了:“怎麽長了這麽多?”


    她碎碎念叨,心下盤算著還要置辦多少布料好裁衣裳。


    今年溫家還有件喜事,溫家的次子溫鬆八月裏要成親了,原本就該闔家都裁新衣的。隻溫夫人算著這銀錢的花銷,直愁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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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道端午未到的時候,陸家的節禮先到了。整一車的節禮,堪稱豐厚了。


    “路途遠些,恐吃食不易儲存,老爺夫人特備了些好存放的東西。”陸家管事笑眯眯地說。


    溫百戶隻搓手說:“親家客氣了,客氣了!”


    什麽是易保存的節禮?溫家夫妻一看,除了顯然是給溫百戶的四壇酒,南方的竹器簟席,其他竟都是衣料首飾香料。


    除去一些點名給溫百戶夫婦的,統統都是給溫蕙的。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溫蕙的衣裳都有了著落,可以省下不少銀錢。


    “這南邊的料子真好看啊,咱們青州城都沒有賣的吧?”丫鬟們讚歎。


    黃媽媽叉腰:“小心別弄髒了!還有,剪裁的時候千萬記得要放量!姑娘還要繼續長個子的,一定要放出量來。裙子下邊先折著縫進去,萬一再長了,可以放出來繼續穿。”


    囑咐完丫鬟們,她又念叨:“這花紋好看是好看,隻是顏色都太清淡了些,小姑娘家家的,就該穿紅掛綠的才喜慶。”


    溫蕙撫著那些鮮亮素雅的衣料,想起了陸夫人穿的衣裳也都是這樣淡淡的,猜想:“我瞧著陸夫人穿衣裳也是這樣的色調,可能陸家人就喜歡這樣子的吧,或者是南邊就流行這樣的。”


    “姑娘說得對。”黃媽媽眉開眼笑,“就得這樣,得多用心,揣摩夫家的喜好。多用心,這日子就能過得順。”


    年長女人們對她的這些教導簡直是見縫插針,溫蕙點頭表示受教。


    手底下還撫著隨陸家節禮一並來的一隻匣子。


    已經看過了,一對碧玉鐲,一副多寶瓔珞,一支蝴蝶穿花簪。那簪頭的蝴蝶翅膀還一顫一顫的。


    還有南邊“碧玉妝”的胭脂水粉。這名號溫蕙隻從賀小姐和馨馨那裏聽到過,說在京城常被買斷。沒想到這麽快,溫蕙就見到了實物


    匣子裏還有一封信,封上一筆好字。從溫夫人那裏過目的時候,溫夫人就“咳”了一聲,揮揮手:“拿去給她。”並沒有拆開檢查。


    她還道:“陸家姑爺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人家可是有功名的。”


    果然陸睿十分有分寸,信裏沒有什麽不能對人言的東西。他說他現在在江州的三白書院讀書,結交了許多朋友。又講了江州與餘杭的許多不同,和當地一些特有的物產、風俗。


    十分地光風霽月。


    末了,他問她上次給她的書可都讀完了?他說本來還想再給她準備一些,但身邊人說新娘備嫁有許多活計要做,會很辛勞。


    他想了想沒有必要,可以等她以後去了江州再慢慢讀,反正一輩子還長呢,有的是時間。


    他還說,那些東西稍稍準備就行了,江州水係發達,交通往來,十分繁華,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到時候還缺什麽,在這邊買就是了。


    “勿要辛勞過度,針線亦不要於燈下做,最易傷眼。婚期匆忙,來日方長,且寬心勿慮。”


    從前霍家四郎也給她寫信。但他信中的語氣全然是哄孩子的語氣。他送給她的東西也都是孩童喜歡的玩意,他從不曾送過她釵環首飾、水粉胭脂。


    當然也是因為從前她的確隻是個孩子。


    而陸睿,是實實在在將她當成一個大人,當成一個女子,當成自己即將過門的妻子來看待,來關心。


    溫蕙撫著這匣子,心頭又被那一絲絲的甜融化了,那些偶爾泛起的困惑、迷茫、忐忑,便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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